第18章 死神的告死鳥(十七)

中域,死神殿。

夜荒無喜無悲地靠在冰冷荒涼的神座上,而那空曠殿宇的一角還跪着一個瑟瑟發抖的人類。

那是死神麾下某個神明的神侍,名為奧狄斯。

不過此刻的重點不在奧狄斯身上,而在于奧狄斯身前投射出的虛拟直播屏幕。

偌大的屏幕上回放着的正是東域第四騎士的冊封禮。

——那是風燭的冊封禮。

冊封禮上特有的莊重禮樂透過屏幕回蕩在死寂的宮殿之中。随着第二樂章的逐漸展開,畫面裏軍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低沉聲響也慢慢清晰起來。

只見風燭身着一襲東域獨有的黑色騎士服,從東王宮主殿外緩緩走來。

騎士服上繁複的金紋一寸寸地勾勒出他筆挺的身形,胸口的金鏈上微微墜着的暗紅寶石更襯得他愈發的蒼白旖旎。

如果是平時,奧狄斯一定會高高興興地發一大串彈幕贊美一下風燭的美色,但現在……別說擡頭看一眼直播屏幕了,他恨不得自己立刻雙目失明雙耳失聰,然後就這麽安安靜靜地裝死。

因為風燭就是中域傳說中的那位“告死鳥”啊!!!

這一切要從半個小時前說起。

半個小時前奧狄斯剛躺在沙發上看完了東域第四騎士冊封禮的直播,結果他突然就被自己侍奉的那位色欲之神揪着領子給扔來了死神殿。

那時候奧狄斯以為自己死定了。

前兩天色欲之神手下的神仆接連折在東域時,他就知道總有一天會輪到他去送死。但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甚至于他去的竟然不是東王的東域,而是更為恐怖的死神殿。

就在奧狄斯膽顫心驚之際,神座上的死神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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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一開始叫他用他的智能回放這兩天第四騎士直播間的影像後,死神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空中的虛拟屏幕上。

自打風燭出現在屏幕上的那一瞬間,夜荒的眼裏便再也容不下任何存在。

那時候奧狄斯便對風燭的身份隐隐有了些猜測。

畢竟整個中域……不,應該說是整個宇宙,能讓死神一再破例的從來都只有一位存在。

那就是諸神口中的“告死鳥”。

等到虛拟屏幕上回放到風燭對着東王自毀容顏的那一幕時,死神殿裏本就若隐若現的殺氣瞬間爆發開來。

在這股鋪天蓋地的狂暴殺氣下,幾欲窒息的奧狄斯也愈發肯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測。

——風燭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告死鳥”。

那位破天荒地空降成死神從屬官,在無數神明的明槍暗箭下硬生生活下來了的傳奇。

然而這樣的“告死鳥”竟然是一個人類。

一個人類從屬官,甚至還是死神的人類從屬官……這聽起來簡直比玩笑還玩笑。

察覺到這個秘密後,奧狄斯甚至有點破罐破摔了。因為他根本不覺得自己還能活下去,他現在滿腦子只想着夜荒能給他個痛快的死法。

估計等這次風燭的騎士冊封禮結束,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吧?

“留下智能,滾出去。”

就在這時,死神那因久不開口而略顯嘶啞的嗓音打斷了奧狄斯惶惶不安的思緒。

那一剎那奧狄斯近乎驚愕地睜大了眼,他甚至沒那時間去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劫後餘生的狂喜使得他極為利落地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智能。

他又不是那些只能用特定智能的神明。智能這種東西他要多少有多少,和自己的命比起來這完全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奧狄斯取下智能後将其放在了一個半開的華美禮盒裏,然後恭謹地遞到了死神的腳邊。做完這一切後他便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撤出了這座象征着死亡的恐怖宮殿。

夜荒沒去理會腳邊的智能設備。

或者說,自從風燭五天前離開中域的那一刻起,他便再無心思去理會旁的東西了。

那日複一日躁動的惡欲,那骨血裏不斷翻騰的渴望,帶着一種令人作嘔的惡心情感刺激着他浸滿了殺意的神經。

那早已不是忍耐便能解決的事情。

夜荒垂着暗金色的瞳孔,面無表情地擡手刺向了自己的左腹。那滿含不祥的漆黑指甲輕而易舉地撕裂了他蜜色的肌理,腹部缺失的一根肋骨的事實仿佛在無聲地昭示着什麽。

夜荒沒在意拔出指尖時帶起的溫熱血液和尖銳痛楚,甚至于情況與常人想象的截然相反。這樣的血氣與痛楚反而稍稍安撫住了他心底那份似是而非的躁動與焦灼。

但這份安撫持續的時間實在太過短暫。

因為此刻已經回放到風燭向東王宣誓的情景了。

只見屏幕上那個冊封儀式的主持者正在說着什麽,那些大段大段的廢話夜荒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唯一刻在他腦海裏的,只有風燭單膝跪地,向着東王念出的那段騎士誓詞。

那一瞬間,夜荒硬生生地捏碎了他的神座。

許是暴怒之下的幻覺。

于朦胧之際,風燭宣誓之聲竟與他半年前站在神座下念出贊美詩的聲音慢慢重合到了一起。

“我在此立誓,”

[我曾想過死亡,]

“從此願以我之信仰,”

[大概是狂風、燭火、混着迷疊香,]

“尊您為王……”

[多麽迷人的模樣……]

“夠了。”

死神擡手搭在渾噩的雙眼上,手背上浮動的青筋和眼底若有若無的戾氣訴說着他那動蕩不安的危險與癫狂。

縱然死神夜荒強到能夠號令死亡,這一刻他的話卻絲毫沒有起效的跡象。

那首贊美詩依然宛如宿命一般在他耳邊回蕩起來。

[我曾想過死亡。]

[大概是狂風、燭火,]

[混着迷疊香。]

[多麽迷人的模樣。]

[而今我見證了死亡。]

[嗅着這暴雨、硝煙,]

[和血的芬芳。]

[驀然回望,]

[越過那燎原火光,]

[我仿佛看見,]

[您端坐在骸骨之上,]

[就這般、使我淪亡。]

[自那時起,我便知曉,]

[在這蒼茫夜色之下……]

回蕩在耳邊的聲音到這裏戛然而止。

過了一秒,亦或是幾秒,夜荒嘲弄般地低笑了一聲。

他阖上雙眼倚着那冰冷至極的神座,和記憶裏的風燭一起念出了這首詩的最後一句話:

“愛,比死亡更難隐藏。”

[愛,比死亡更難隐藏……]1

是了。

縱使他之前再怎麽克制再怎麽忍耐,終究不過是飛蛾撲火垂死掙紮而已。

當風燭念出這首詩後,他便已無路可退,也無處可逃。

因為風燭是他無法抗拒的死亡。

第一宇宙的神明全都強得無可救藥,哪怕是心髒被刺穿都能茍延殘喘地活下來,以至于其他宇宙的家夥們下意識地認為他們沒有弱點。

然而事實是,他們有。

神明們堂而皇之展現在外的神格,就是他們各自最大的弱點。

酒神終死于酒。

瘋神則死于瘋狂。

而死神,必死于死亡本身。

與其說這是什麽高高在上的神格,不如說這是他們為自己選擇的私人墓碑。

夜荒最初選定神格後,也曾想過最終讓他喪命的死亡究竟會是什麽模樣。

然而在之後的一萬年裏,他冷眼旁觀過無數人的無數種死狀。

他們哭泣,他們慘叫,他們竭力哀嚎。但他們從無一人能與他所困惑的死亡劃上等號。

直到那一天,直到風燭念出了那一句——[我曾想過死亡。]

但凡是別人念出了這句話,但凡是別人威脅到他的生死,夜荒或許會嗤笑着讓其領略死亡的曼妙。

他固然好奇死亡是什麽模樣,但他從不想就這麽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手上。

然而那個人是風燭。

然而他的弱點偏偏是風燭。

那個他一年多來難以抑制的險惡妄想,那個他萬年來唯一難以理解的愛恨癫狂。

——那是他無法抗拒的死亡。

于是那只本該撕裂風燭身體的右手,最終掉過頭來刺穿了他自己的腹部。他暗暗扳斷了左側最後一根肋骨融成戒指,既荒唐又狼狽地選擇了繳械投降。

念此,夜荒放下了搭在眼睛上的手。

他以一種似平靜似壓抑的神色注視着屏幕中仍在受封的風燭。

許久許久,他對着直播間下方的語音輸入框,嘶啞着嗓音用神語緩緩說道:

“le mie costole(我的肋骨)……”

“il mio sacrificio(我的祭品)……”

“il mio ellino(我的小小鳥)……”

“non puoi scappare(你終将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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