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話

到周末,鄰居家在院子裏搞起了露天燒烤,洗菜裝盤生火炙烤,忙得熱火朝天,有些鬧,鬧得談笑做題的速度都慢了下來。但僅僅是三五分鐘,他便調整了過來,仿佛未曾聽到一般,提高效率完成了筆下的全部課業。

他是習慣于獨處的小孩,天生被壓抑了好動的天性,知道一個人的時候應該怎麽充分利用時間,但卻不知道怎麽去排解自己的孤獨與難過。

午餐前,房門被敲響,告知他有客人找。

走出去便看見女孩手裏端了很大一個封着保鮮膜的盤子,裏面裝着剛烤出來的蔬菜和肉,還熱着,把透明薄膜邊緣熏出了一片小水珠。她扒着門縫,探頭小聲道,“阿婆說來了新鄰居,要盡地主之誼,請你們吃東西。”

這個“你們”,不僅包括談笑,也包括照顧他的兩個傭人。但她不知道,他們從來不會和他同桌吃東西,她送來這麽一大盤食物,恐怕要被浪費掉不少。

兩個傭人看似随意實則戒備地橫在了兩人中間。他們都是練家子,一貫深藏不露,是以防萬一,怕出事故。談笑隔着一個長長的門廳望着她,禮貌地道了謝,收下東西。

是傭人過去拿的,他腳下沒動。大眼睛女孩手上的東西被拿走,她順利完成任務,彎起嘴角一笑,點點頭便小跑着走了,腦後的高馬尾甩起來,發尾分成了兩股,跳起又落下。

談笑看得一愣。

……嚯。直面她的笑容,竟然比他想象中還要可愛。

……

晚餐時,他的菜單複制了一份,也依樣畫葫蘆地差人送去了鄰居家,算是禮尚往來。

中午那家人送來的東西他并沒有動筷子,因為那些都不在他平時會吃的菜單上。但午餐時他還是叫人把烤肉放在了桌上,看着它慢慢冷卻,然後再被倒掉。

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如何遵循家裏一貫的規矩,都源于他麻木而茫然的自制力。

第二天,女孩上門來邀請他去家裏做客,說他昨天送去的越南菜很好吃,尤其是那道蔗蝦,蝦肉改烤為蒸,香而不膩,她們全家人都很喜歡。

談笑的心思動了動,面上不動聲色地說還有功課沒做完,如果有時間就去,感謝了她的邀請。待人走後,他扭頭就吩咐人做了兩大盤蔗蝦,端着就上鄰居家去了。

敲門時口裏尚且喘着氣,他等菜做好了便迫不及待要過來,走着走着便跑起來,末了還裝模作樣道,“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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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的人是這家的幫傭阿姨陳娟,見他這麽一副小大人模樣,生得又白嫩乖巧,手上還帶了禮物,忍不住眉開眼笑道,“不晚不晚,什麽時候來都不晚。”

她接過這個男孩手上裝好的拼盤,把人領進了屋,一直走到院落前,看見院子裏有一老一小兩個身影,都全副武裝着,戴了遮陽帽、挽着袖子,在炎熱的夏日午後忙着挖坑種菜。

前院栽花,後院種菜,倒是生活得十足田園惬意。

談笑站邊上看她們忙前忙後,總感覺空手看着不太禮貌,便想下去幫忙,卻被笑吟吟的老婦人直起腰攔了回來,“弟弟是客人,不用過來,別弄髒了身上。”她揮揮手,換了個人來幫忙,“阿娟下來搭把手,妹妹上去陪弟弟玩吧。”

老人說的是聲調柔和的普通話,略微帶着一些鄉音,更顯親切。女孩聞言乖乖點了頭,洗了手便回到屋子裏,面對着這個談不上熟悉的新鄰居,有些拘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才好。

她本來在同齡人裏就不是出挑冒頭的那種性格,也不大會組織活動,此時便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眨巴着望向談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反倒是男孩反客為主,先開口拯救了她,“我帶了蔗蝦來,吃一點嗎?”他用詢問的眼神看着她。

雙兖頓時松了一口氣,用力點頭道,“吃。”

他們坐到桌邊,陳娟洗了手經過時又道,“上次哥哥寄回來的屋子還沒拼完吧?可以拿來和這個哥哥一起拼啊。”

她說的“屋子”指的是這家在垠安上高中的長子送給妹妹的拼裝建築模型,成品不大,但零件做工精巧複雜,雙兖拼了好幾個星期都沒組裝完,聽到這話便覺得很有道理,噔噔跑上二樓去,從自己的房間裏把東西搬了下來。

談笑看着她飛速離開,行動力太強,都來不及叫她不要着急,吃完東西再去。

談家講究行事要深思有條理,一家人從上到下都沒有毛毛躁躁的人,即便是心裏急迫,面上也要按捺住,不顯得失了儀态。

雙兖噔噔再跑下樓來時,懷裏抱着東西,走得東倒西歪,和“儀态”這兩個字壓根就搭不上半點幹系。

談笑怕她摔倒,伸手幫她分擔負重,拿起了那個拼了一小半的蘇州博物館和一沓設計圖紙,沒有翻看,等雙兖把手上東西全放下了,攤開了圖紙查看,他才看到她抱着的那麽多小零件要拼的原來不止一座建築:除了蘇州博物館,還有北京香山飯店、香港中銀大廈和日本美秀美術館,全都是貝聿銘主持設計的著名建築。

一整個系列,比例完整還原,配件材質貼合,看得談笑也來了興趣,心裏癢癢。

她這個哥哥,可真會送禮物。他手裏掂着一小塊“蘇州博物館”的屋頂碎片,默默地想。

他是獨生子女,沒有哥哥。包括他家在內的談家幾房也全都貌合神離,小輩之間向來是帶着隔閡打照面,還不如和自己母親的外家一系來得親近。同坐一條船的人,都知道其利斷金的道理。真正意義上的兄姊,他都沒有,沒受過照顧,也沒被欺負。

兩人默契地拼着建築模型,都沒說話。談笑看出雙兖拘謹,雖然她分明是在自己家。

他出聲道,“你有一個哥哥?”

“嗯。”女孩點點頭,“言二哥哥。”說罷又急急補充道,“他是高中生,不在闌州。”像是為了彰顯這個哥哥的與衆不同,她不自覺地在高板凳上晃起了腿,嘟着嘴道,“他可好了。”

談笑也點頭,不知道該怎麽繼續打開這個話題。他的習慣讓他不會主動談起自己家裏的事,他的教養則讓他不會深挖別人家裏的事,随口問一句表層就已經達到了他的極限。

未料他沒有接着問,女孩卻仿佛被問到了最自豪的點,開始描述這個家庭,“我爸媽都不在這裏,但阿婆、陳姨和言二哥哥都對我很好,我喜歡闌州……你喜歡嗎?”

談笑手上動作一頓,擡起頭,不答反問,“你沒有和父母一起住?”他是被臨時送到闌州來的,平時也不大出門,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女孩搖頭,“以前一起住,但現在更好。”

談笑垂下眼睫,不知道為什麽,心頭突然湧上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叫做羨慕。

沒有了對自己嚴加管束的父母,生活裏卻有別的至親至愛的人……仿佛是感知到這個想法的罪惡,他沒敢再繼續往下深想,立刻在腦海裏擯除了這個念頭,嘴上卻不自覺地吐出了一句,“……其實也不是非要有父母才可以。”

反正規矩誰都可以立,既然給不了小孩別的東西,那麽——沒有父母也可以。

話一出口,談笑雖然年齡還小,但也知道這樣的話不該随便吐露出來,有些一時沖動的後悔,但說出去的話卻收不回來了,只見桌子那頭的女孩手上握着剛剪到一半的貼紙,眨巴着眼睛看他,“你爸媽對你不好嗎?”

談笑愣住,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衣食無憂,不愁吃穿,享受着最好的教育資源,有一雙聲望品貌都極為出衆的父母,但他卻說不出口一個“好”字。

那頭女孩見他不答,竟愈發認真起來了,直盯着他問,“他們會打你罵你嗎?”

談笑搖頭。打罵在談家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們更擅長的是冷暴力和無聲的羞辱,遠比打罵要來得可怕得多。

女孩又道,“他們不給你交學費和書本費嗎?”

談笑繼續搖頭。他的生活開銷何止是學校的那點學費和書本費,光是各種日常吃穿用度就不是一筆小數目。

女孩連聲追問道,“那就是沒有零花錢?

“他們經常加班?

“還是不關心你?”

談笑通通搖頭。

這些确實都沒有。他們何止是關心他,恨不能是要把他拴在眼皮子底下、看管得密不透風才好。

問到這裏,雙兖也能猜出他的物質生活優渥了,轉了轉身體,別開臉去,竟然是不聲不響地生氣了。

談笑面對這個突發狀況,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了她不快,有些茫然,繼而便緊張了起來,手上心不在焉地組裝着建築模型,時不時便要往女孩的方向瞟上兩眼。

過了五分鐘,他把一直沒動過的那盤蔗蝦往兩人中間推,見她沒反應,便試探着往她手邊推過去,快到她手肘處時卻被女孩揚起手猛然打翻,盤子裏的食物灑落出來,倒在了他手臂上。

出爐已久的菜,已經算不上燙了,但孩子的皮膚細嫩,還是被敷出了幾道紅印。

談笑沒想到自己帶着歉意的舉動會導致這樣的結果,讷讷地道,“對不起……”

話還沒說完,屋外一直注意着屋內動靜的兩個談家傭人便破門而入,一人走向了談笑,一人直向後院裏的主人家告了罪,說臨時有事,迅速把人接走了。

談笑的手被人攥住往門外帶,他忍不住回頭,卻看見女孩背對着他紅了的眼眶,原來她竟是哭了。

一見女孩子紅眼睛,他頓時就覺得內疚,想再找個機會好好跟她道歉,但這個機會卻始終沒有來臨。

這一天,兩人不歡而散,随後女孩的外婆便登門致歉,向他解釋女孩沒有父母,以前的家庭生活情況惡劣,是被接到她們家來才有了改善,但對關于父母的話題還是很敏感,讓他不要放在心上雲雲。

……

不久後,談父談母回國,也不知是得了什麽好處,談母甘願從公司董事會退居談家名下的私立學校,做了一個普通的教務主任。待他們處理完家族裏的事後,談笑便被接回垠安,很多年沒再見過當初那個短暫相處了一個暑假的小鄰居。

再見到她時,是高一的寒假,在垠安機場。

在去北京參加寫作交流會的路上,她書包上的熊貓挂飾掉了,他順手撿了起來還給她,見她回眸一笑,彎起的褐色眼睛裏浮上了些許亮光,頭上還是一個天藍色的發箍,對他道,“謝謝。”

五六年過去,他們都長大了,她竟還是當年的打扮,九十年代的複古風,真正的港風女孩。沒有紅唇,也足夠漂亮。

他怔了怔,慢半拍道,“……不用謝。”

豈止是不用謝……他其實還欠她一聲對不起。

向同行的人打聽了,才知道她的名字。姓雙名兖,名字也是兩個字。在這之前,他對她的稱呼一直是一個代號:小時候見過的那個“大眼睛女孩”。

而現在,她仍然有着一雙明媚秀麗的眼,笑起來時眼角便淬了光,愈發好看。

她是垠中的尖子生,低調地喜歡着一個大自己很多歲的男人。當年,她叫他哥哥;如今,她否認他是她的哥哥。在首都機場她給對方打了個電話,再到滿心期待地被接走,談笑都看在眼裏。

其實,他初次見她,也在很早的時候,只可惜在那之後兩個人再無交集。

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生命裏,不僅出場順序很重要,出場頻率也很緊要。談笑兩項都輸了,所以雙兖不喜歡他,是情有可原。

垠中六十周年校慶時,他在垠中門口和那個叫訾靜言的男人打了個照面,看着他故意喝下自己送給雙兖的水,談笑不怒反笑,忽然覺得也沒什麽所謂。

總歸他的生命一眼就看得到終點,他只想和雙兖靜靜地走上一程,叫她在他走不動時拉他一把,他就已經心滿意足。

壓抑過久的生活便成了疾,她是一劑良藥,讓他一靠近她,便忍不住想活下去。

奈何她來得太晚,他已至晚期,不再能學會觀醫診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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