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一話

待入了冬,天氣開始越來越冷,朱菁早上總起不來床,終于在一個地面結了霜的早上光榮遲到,路上還連摔了兩跤。

遲到的是班主任的課,她不僅被罰站了一整個早自習,課間還被逮到了辦公室裏去受訓。低眉順眼地挨完訓,聽到老師說不會通知家長,她這才松了一口氣,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後知後覺地發現肚裏饑腸辘辘,此時更是咕叽幾聲叫了起來。

早晨來得早的老師多半都是有課的,這個時間點辦公室裏空曠安靜,顯得她發出的聲音格外響亮,饒是朱菁一貫在面對老師批評時都是一副厚顏無謂的模樣,現下也禁不住紅了臉面,尴尬地埋下頭,逃也似的邁出了教師辦公室的門。

但剛到門外,就被人叫住了。

“朱菁。”

輕輕柔柔的男孩子嗓音。

她回頭,辦公室的門裏探出來半截身體,男生十分迅速地往她懷裏塞了兩袋東西,然後露出上排牙齒笑了笑,揮揮手道,“快回教室吧,要打鈴了。”

朱菁懷裏抱着他塞過來的一杯熱豆漿和兩個在辦公室的火爐烤過的花卷,面皮都泛着焦黃色,一看就知道口感會很酥脆。

她嗅到香味,肚子條件反射地又要叫起來,她急忙擡手捂住了肚子,還沒來得及向談笑道謝,他便已進了室內。朱菁站在門外,看見男生走到了林主任身邊,臉上的笑容淡了許多。

林主任端坐在辦公桌前,正在整理桌上的各類文件,看也沒看他一眼,就這麽懲罰式地無視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大男孩,讓他站了好幾分鐘。

她把整理好的教案一絲不茍地鎖進了桌下的抽屜裏,終于開了口,“你知道你掉到五百多名,別人怎麽說嗎?”

她的聲音冷厲平靜,像刮骨的刀,談笑沒回答。

他站得筆直,辦公室裏生了火,很暖和,他大概是待得習慣了,早就脫了身上的厚外套,隔着校服外衣朱菁也能看到他背上十分清晰的肩胛骨形狀,那麽瘦。

上課鈴響了,她捏緊手上的豆漿杯子,猶豫片刻,還是沒走,後背靠在辦公室的外牆上,旁邊就是開了一條縫的窗,窗簾拉着,但能聽見裏面時有時無的對話聲。

僵持了好幾分鐘,談笑開口便是道歉,“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低,不如剛才同朱菁說話時柔和,聽不出任何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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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主任卻并不買賬,嚴厲質問道,“道歉有用嗎?你反思了些什麽,說給我聽聽。”

談笑再次沉默。

辦公室裏零零星星有幾個別的老師在,但全都默契地佯裝着手上有事在忙,沒人敢介入這場氣氛緊張的母子談話——因為林主任口裏的“別人”,也包括了他們。

一貫作風強勢、後臺極硬還要求嚴格的女人難得出現一絲破綻,起因是她那天之驕子的兒子考試成績一落千丈,自然沒人會放過這個難得能嚼下舌根的大好機會。

越是教師之間,越愛相互比較各自的子女,尤其是年齡相近的,更是少不了暗中攀比。

林主任以前在談家做事時手下公司業績便常拿季度第一,到了南中方方面面也不甘屈于人下,談笑一朝缺考便讓她跌下了神壇,兩個月以來始終覺得挺不直腰板,走到哪兒都仿佛被人指指點點着,讓她放得極高的尊嚴難以忍受。

即使第二次考試談笑便重回第一,她眼裏也容不下過去的一粒沙子。

他不想開口,她便逼他回答,“剛才幹什麽去了?那個女生是你們班的?”

不出所料,男生果然立刻就開了口,矢口否認道,“不是。”

林主任隐在無框眼鏡背後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談笑加重了語氣,又強調道,“我不認識她。”只是出于習慣性的禮貌和教養,對一個餓肚子的同齡女孩稍作照顧而已。

他确實是這樣的性格。畢竟是自己親手培養出來的,人情世故上要求他做到面面俱到,這次林主任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辦公室外偷偷聽着這場對話的朱菁一不留神,手上晃了晃,杯子裏的豆漿灑了出來,她身上沒紙,又不好走開,只好将就着把手在校服褲縫上擦了擦,垂着頭不動了。

辦公室內林主任成功逼得兒子開口,順勢又将他一軍,“成績的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談笑十分平和地應了,“是。”

林主任又道,“你那個星期六晚上的攝影課也先停了,高考完再說。”

這次談笑沒有立即出聲答複,差不多過了五六秒,朱菁才聽到他輕聲說:

“……知道了。”

原來他這學期沒再去補習班,是去上攝影課了。她想起談笑以前說過喜歡攝影,突然有點替他難過。

他是那種受衆人仰望的男孩子,耀眼的光環下藏着父母一層層的重壓,她并不羨慕他,反倒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所受的委屈和他相比起來,似乎都算不得什麽了。

重壓之下不彎筋骨,勢必折筋斷骨。

朱菁情不自禁地想,倘若林主任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孩心裏早就一片荒蕪、已抑郁到了病入膏肓,還會不會這樣去逼他?

可能不會,也可能……依然如此。

談笑的沉默之下藏着的是哪吒自刎的悲壯與決絕。

他尚且不過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同她一樣,他們在被父母逼迫時,常常無路可走,想毅然決然将自己與家庭割裂開來,卻又害怕無法償還父母的“大恩大德”。

受辱到最後,便要選擇玉石俱焚;壓抑到極致,便要走向寧折不彎。

他們不允許他叛逆,也不給予他自由。

他們大概未曾想過,孩子也有極驕傲的尊嚴,也有着獨立的人格,也曾想過向父母撒嬌。

那時風生問過朱菁,現在還說喜歡他嗎。她到此刻,終于全然明白過來這其中含義。

像談笑這樣的人,若想自救,便注定活不長久。

而風生,是要跟他一起去的。沒了光,影子也便不會再有。

想到這裏,她心口一窒,聽到有腳步聲漸近,忙低下頭匆匆離開。

身後,談笑跨出了室內,面無表情地披上了自己的外衣,眼裏一片空洞,和她背道而馳。

……

到下一周周六,朱菁在補習班的桂花樹下,驚喜地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蹑手蹑腳地從他身後繞過去,一頭便撞進了他懷裏。

他們不是能天天見到面的同學,她總覺見他一面太難,心裏有許多話想和他說,已經等了他很久了。

攝影課停了,風生被迫又替談笑來補習班應卯,卻沒想到剛到樓下就碰上了這麽一出,被撲得一時沒站穩,兩人團在一塊,一起倒在了草木灰敗凋零的路邊花壇裏,磕得他腦仁生疼。

他忍不住心頭火起,伸手去敲朱菁的頭,沒省力氣,敲出清脆響亮一聲。下一刻,縮在他身上的女孩果然便哀嚎一聲、捂着額頭爬了起來。

他也總算能從花壇裏跳出來,得以喘息。

冷冷瞥她一眼,他道,“多大的人了,半點沉不住氣。求你讓我多活兩年。”

朱菁指下摸着自己的額頭浮起了一個腫塊,哼哼唧唧道,“居然對女孩子下手這麽重……林風生,你不是人。”

他聽完,笑了,點點頭道,“确實不是。”

朱菁猛地擡頭,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張口便解釋道,“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風生卻不再理會她了,一轉身便走了,口氣淡淡道,“上課了。”

朱菁剩下的話全被逼回肚子裏,只能悶着頭跟上,爬上樓梯便和他分道揚镳,看着他進了對面的教室。

被他生了氣,朱菁心裏也莫名憋起了氣,不知道是在氣他還是在氣自己。一節課下來,她課沒聽進去多少,草稿本倒被胡亂畫滿了好幾頁,全是她臆想中的風生做鬼臉的模樣。

醜死了。

片刻後,課間。

風生背着包,悠然自在地從教室外飄過。他只來上了一節課,露完面便要溜了。

朱菁一咬牙,飛速收完自己的東西,也從後門偷偷溜了。

混在課間下樓活動的學生中間,只有他們兩個背着包,還是有些惹眼。朱菁快步繞到風生右邊,遮住他那張揚刺目的“棟梁”兩個字,卻悶着聲,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除卻她剛走近時他看了她一眼,之後便沒再賞給她一個正眼。

兩人一直走到了她平時打車回家的那個路口,她終于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你要去哪兒?”

風生略微頓了頓腳步,頭也不回道,“回家。”

可他走的卻不是談笑現在住的方向,明擺着是在胡說八道。

朱菁雙手捏緊了自己肩上的背包肩帶,也開始信口雌黃,“回哪兒的家?那是談笑的家。”

寒風背着人臉的方向刮,吹得人背心生涼,風生停步轉身的那一刻,壓着眼角沉沉地看了朱菁一眼。

她後背上的冷汗立刻掉了下來。

他走近,朱菁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心懸了起來。

風生擡手,掐住她的下巴,語氣危險道,“小朱,人是要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的。”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其實心裏已有些後悔了,但面上仍不甘示弱道,“那你呢?你瞞着談笑的事不說,經過我的同意了嗎?”

一開始,他說他叫林風生。等過了大半年,她才知道談笑的存在,他卻從那一刻起對她避而不見,一直到避無可避了,他才肯說實話,說出來的話卻那麽殘忍。

他口口聲聲告訴她,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那她呢?

她已經喜歡上了他,他又想讓她怎麽辦?

風生低頭看了看她的眼,忽然便放了手,指尖的力道逐漸變輕,直至若有似無地從她臉側劃過。

他退開半步,雙手插兜,又恢複了一貫痞氣無謂的常态道,“不上課了?那我送你回家。”

朱菁一口回絕,“我不走。”

她今天非要和他說清楚不可。

風生皺了皺眉,不置可否,卻也沒走開,拿出一根煙叼在了嘴裏,伸手在全身上下摸了一氣,才想起今天出門又忘帶了打火機,于是只好就這麽索然無味地把煙在嘴裏咬了一會兒,再別到耳後去。

朱菁看着他這一系列動作,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如果林主任看到他這副模樣,不暴跳如雷才怪。

斟酌片刻,她還是決定從談笑說起。

“因為月考成績退步的事,林主任在辦公室把談笑訓了一頓。那時候,他說不認識我。”

風生望着朱菁,神色寡淡地回道,“她控制欲很強,如果發現你和她兒子走得太近,你會有麻煩。”

朱菁忍不住追問道,“那考試的事——”

風生一笑,打斷她,“現在你終于知道了?”

朱菁緊閉着嘴唇,眼睫顫動着,不說話。

風生繼續道,“你想聽,我就說給你聽。

“我不是談笑,更不是他的主人格。我偶爾做點什麽,他就必須承擔後果,就算不是他做的也一樣。但他有精分,記不清事的時候經常會以為是自己又發病了,根本不知道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如果你真要和我在一起……你有沒有想過要用哪個身份去界定我的行為?談笑?還是林風生?對你的朋友和家人,你要怎麽解釋?還有談笑,你又要怎麽面對他?”

他連問了她好幾個問題,像是預料到她不能立即回答出來,又是一笑置之,風輕雲淡。

很多次,他都在想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談笑的身體裏。他感知得到談笑的存在,對方卻感知不到他,想遍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後,便只剩下了一個答案——雙重人格。

他用這個來概括一切。

其實他內心深處不願相信,總感覺這并不是完整的事實,但記憶一片空白,現實就擺在面前,他已無法找出對現狀更好的解釋。

風生擡眼,目光從朱菁清晰的眉眼上掠過,低聲道,“我不是談笑,也不是林風生。”

他不笑了,擡手指了指自己,“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林風生這個人。”

朱菁的呼吸跟着他的話音一同痛了起來,心裏下意識地就開始否認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知道林風生,她認識林風生……

她走上前去,拉住他的衣襟,顫着聲音道,“醫學上來說,只要恢複到一個人格,就是痊愈,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可以……”

她在書上和網上都查過,甚至也十分陰暗地想過,既然談笑挽留不住,那,讓風生代替他活下去也沒什麽不好。

未料風聲卻失笑道,“你把他想得也太弱了。”

朱菁一怔,手從他身上松開,聽見他又道,“在認識你之前,我一個月都不一定會出來一次。”現在他們能有這樣頻率的見面,不過是因為談笑的病情越來越重,連帶身體上也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和傷口,還好這是在冬天,穿得厚了朱菁便看不見。

否則他真怕她看了會哭出來。

她哭起來的模樣極美,但他卻不願意讓她為了這樣的事而哭。

哭得多了,便難忘記。待他走後,卻該如何?

她不知道,其實他能出來的時候,總會去見她。無論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在學校,在補習班,在臺球室,在她家樓下……在每一個她可能會出現的地方。

她不像他,不能時時刻刻感受到那種生命短暫的緊迫感。他對她的喜歡,沒有機會去嘗試年少輕狂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僅僅是盡了全力,無時無刻想去見她。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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