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随着那清脆的一聲“啪”,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怔住了。
殿內瞬間死寂,仿佛外頭的雷聲都給震的戛然停止。
趙踞還坐在椅子上,而仙草因為給他從桌子底下強拽出來,卻是跌坐在他身旁的姿态。
仙草擡頭看着趙踞眼中流露的驚訝跟惱怒之色,迅速反應過來,慌忙縮進了桌子底下。
她看看皇帝,又看看自己的手,眼神之中湧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亂。
鹿仙草這樣的反應,對于少年皇帝來說,并不陌生,但卻也是意料之中。
他先是瞪着桌子底下的人,這瞬間,曾經的記憶仿佛也在瞬間閃現。
那個身量還沒有完全長開的鹿仙草,手勁卻并不小。
他很知道。
這會兒臉上火辣辣的感覺,讓皇帝清楚地記起了當初遭遇過的……
他居然為了這種人意亂情迷?
瞬間,原本有些迷亂的眼神重又恢複了之前的那種冷靜。
趙踞咬牙道:“你給朕滾出來!”
仙草非但不敢“出來”,更加不會“滾出”。
嘴唇上有些火辣辣的感覺仍然鮮明,且又打了皇帝……任憑機變如她,一時也慌張起來。
又聽趙踞的語聲不對,仙草忙往桌子外退了出去。
趙踞眼睜睜地看着她越發縮到桌子底下,忽然意識到什麽。
他忙起身看去,果然見仙草已經爬了起來,野兔子一樣往外竄了出去。
正殿門口,雪茶正揣着手在外頭跟小太監們閑話,突然身邊一陣冷風掠過,緊接着仙草一頭撞了出來,把雪茶撞的往前一個踉跄。
等他站直了的時候,卻見仙草頭也不回地匆匆下臺階,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喂!”雪茶驚呆,才喊了一聲,那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幾個太監,大眼瞪小眼地立在原地。
半晌,雪茶忙轉身進殿,卻見少年皇帝坐在長桌之後,垂着頭仿佛在出神。
雪茶掂量片刻,才上前小聲問道:“皇上……”
趙踞擡頭掃了他一眼。
雪茶道:“那個鹿仙草……”
趙踞也不說話,雪茶咳嗽了聲:“她剛才不知怎麽就跑了出去,簡直像是瘋了一樣,才換的衣裳,又跑進雨裏,奴婢看她像是瘋了。”
趙踞聽了這句才微微皺了皺眉。雪茶本來想問問趙踞對鹿仙草做了什麽讓她發瘋似的跑的不見蹤影,可是見趙踞神色異常,便不敢再問了。
仙草慌不擇路地逃了出門,下臺階後回頭瞧了一眼,還好身後并沒有趕過來追自己的人。
只不過,先前才暖過來的身體給冷雨一澆,頓時又狠狠地打了個寒噤。
因為夜雨兇猛,行動不便,宮中之人若非有必要的差事,都盡量避免出來走動,仙草一路上僥幸沒有遇見別人,咬着牙飛奔回了寶琳宮。
宮內,羅紅藥正在跟幾個過來請安的采女閑話,方雅跟江水悠赫然也在座。
仙草才進宮門就見門口上站着許多宮女,還有喧嘩笑聲從雨中傳了出來,她知道有客,自己這幅模樣若給人看見,恐怕又無事生非引出許多奇異流言,于是只悄悄地拐到旁邊自己的房中。
進門之後,空無一人,仙草忙不疊把身上濕了的衣裳又脫下來,随便擦了擦,便用被子裹住了冰冷的身體,這種滋味竟是前所未有的難受。
仙草因是寶琳宮的掌事姑姑,這宮內的宮女其實都得聽她差遣,她也有貼身的兩個小宮女服侍,只不過那兩人見她不在,便都躲懶去了。
她孤零零地縮在床上恢複了片刻,頭發上的雨點滑了下來,眼中澀澀的。
幸而寶琳宮的宮女寧兒因聽人說她回來了,忙過來探望,見仙草如此,急忙去叫了那兩個小宮女過來,命準備洗澡水。
仙草怕驚動了別人,又叮囑寧兒不許告訴羅紅藥,若是羅婕妤問起來,只說自己已經先睡下了。
不多會兒,聽到羅紅藥房中又有笑聲,原來是江水悠等人終于起身告辭了。
仙草才進了浴桶,熱水浸沒全身,那原本有些凍僵了的四肢百骸以及身上經脈才好像又恢複了過來,又泛出溫暖的生氣兒。
***
到八月初的時候,皇帝一次也沒有召羅紅藥侍寝。
反而是江水悠很得聖意,很快也升了婕妤,其他朱冰清也從才人遷為美人,方雅從貴人升為才人,其他采女,也各有升賞,後宮一片祥和,莺歌燕舞。
只有朱美人很氣不忿,卻也毫無辦法。
聽說江婕妤能歌善舞,還會吟詩,很會讨皇帝的歡心,朱冰清簡直不明白一個禦史家出來的小姐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把戲。
自己雖然恨恨的,但卻也不屑去學江水悠的那些手腕,彈着琴對皇帝唱曲的行徑,跟青樓女子有什麽兩樣。
寶琳宮中,也是各有喜憂了。
因為皇帝并不親近羅紅藥,羅婕妤心中難免有些惴惴的。
她原先并沒有奢求皇帝會喜歡自己,只不過……畢竟皇帝第一個召幸的就是她,而且也是後宮第一位得了封號的,到底是別有一番恩寵。
如今乍然不見天顏,心心念念,患得患失之餘,竟然病倒了。
仙草知道她是為什麽而病,私下裏勸了兩回,羅紅藥雖明白道理,可仍有些茶飯不思。
羅婕妤倒是知道仙草擔心自己,便含笑安慰道:“你別擔心,我身子向來不大好,這不是正要入秋了,天一涼我就容易犯這些弱症,過一陣子自然就好了。”
仙草說道:“叫我看也不是天涼的原因,只是婕妤你的心有些想不開。”
羅婕妤笑道:“你別怪我,我自個兒也知道,皇上對我好也罷,冷待我也罷,橫豎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也是我自己的命而已,這些道理我都知道。”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跟皇帝相處久了,便覺着他真真的處處都好,恨不得日日相見,卻又礙于後宮的本分,并不敢擅自打擾,更不想讓人覺着自己“恃寵而驕”。
但是纏綿情絲,自然是斬不斷,理還亂。
這天,皇帝正在跟蔡勉等人議事,雪茶站在禦書房之外,正在無趣,卻見前方廊下探出一只玉白的小手來,向着自己招了招。
雪茶眼珠一轉,邁步走了過去。
拐彎一看,卻見面前站着個人,身着宮內掌事嬷嬷的服色,手中卻提着一個食盒,高高舉起,正好擋着臉。
雪茶冷笑一聲:“鹿仙草,你別以為遮着臉我就不認得你了,哼!”
仙草把食盒放低,果然露出一張笑嘻嘻的臉:“公公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宮內的掌事嬷嬷們,哪一個不是德高望重,品性端方,哪裏有這麽一號古靈精怪胡鬧的人。
除此之外,卻還有另一個原因。
雪茶道:“你身上……”
原來雪茶的鼻子很尖,仙草身上有一股頗為清爽的淡香,他起初還以為是羅紅藥給她調制的什麽香膏,後來才隐隐覺着,這只是她身上自帶的。
可說起來又叫人不解,以前她在宮內橫行霸道的時候怎麽沒有聞到?只是最近才察覺的。
雪茶欲言又止,揣着手問:“你又弄什麽?手裏拿的是什麽?”
仙草說道:“這是我求了人,特意孝敬給你的。”
“孝敬我?”雪茶挑眉,傲然道:“哼,咱家跟着皇上,什麽好東西沒見過,送到我嘴邊我也不見得碰,用得着你拿些破魚爛蝦來孝敬嗎?”
仙草拿胳膊撞了他一下,眨着眼道:“我可是費了很大勁兒才求人做好了的,好歹看一眼嘛。”說着便把食盒打開。
雪茶到底好奇,瞥了一眼,驀地跳起來:“這是……你從哪裏知道這東西的?”
原來這食盒內放着個極普通的白瓷盤子,裏頭卻盛着一盤油亮微光仿佛透明的東西,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動。
原來這種吃食,叫做琉璃肉,乃是用豬膘肉炸了,然後把大量的糖熬化開成琥珀色,倒入肉條翻炒所得,成品外脆內酥,卻是一樣極便宜的民間小吃,原本進不了堂堂宮內的。
仙草笑道:“怎麽樣,這是不是破魚爛蝦?”
雪茶垂涎三尺:“這當然不是。快,讓我嘗嘗。”他忙伸手拈了一塊兒放進嘴裏,輕輕一咬,酥脆綻裂,裏頭油脂化開,頓時滿口酥香。
雪茶一臉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好吃好吃,好久不曾吃過這好東西了。”
仙草喜氣洋洋:“可見我一片孝心沒有白費。”
雪茶得了好吃的,心花怒放,忍不住嘿嘿笑了出聲,正想再拿一塊兒吃,突然間醒悟:“且住,你無緣無故的來賄賂我,是不是有事兒啊?”
仙草笑道:“要不怎麽說雪茶公公是皇上身邊頭一號紅人呢,真的是什麽也瞞不過您的眼睛。”
雪茶把口中的美食吞下,意猶未盡地催促:“快說,你想幹什麽?你可別想着為難我。”
仙草道:“對別人來說自然難如登天,對公公來說,只是易如反掌,我不過是想問問公公,怎麽皇上最近冷着我們婕妤了呢?”
雪茶舔了舔舌頭,白了她一眼:“你問我?哼,你該問你自己啊。”
仙草看着雪茶,突然想起在乾清宮之事。
雖然事隔境遷,仍舊驚心動魄。
當初雪茶質問她怎麽不自己上,仙草跟雪茶說“有心無力”的話,雖然聽着像是戲谑,事實上卻是極真的。
她當然不能親身上,因為她事實上并不只是仙草。
她是不折不扣的徐憫,徐太妃。
當初在紫麟宮內喝下那杯毒酒之後,那種瀕死的感覺,卻像極了今晚上從冷雨之中跑回來似的,陰冷而僵硬。
等徐憫再度醒來,卻發現天翻地覆。
莫名其妙的,她竟然成了仙草。
渾渾噩噩之中,又給皇帝一句話,把她打發進了冷宮。
在暗無天日的冷宮之中,身邊是昔日的“皇後娘娘”,以及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臉,對當時的徐憫而言,這種境遇,如真如幻,卻也宛若地獄黃泉了。
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緩過一口氣來。
仙草追随她去了,偏偏她竟成了仙草。
這并不是她想要的,老天偏偏竟給了她。
且一塊兒給了她的,還有那些屬于仙草的記憶。
徐太妃一直覺着,仙草是個很單純的孩子。自從她把仙草從浣衣局救出來之後,仙草就對她不離不棄,忠心耿耿。
仙草沒什麽心機,如果離開了徐憫,只怕很快就要給宮內的人捉弄至死。
但是在徐憫的照看下,仙草幾乎可以在宮內橫着走。
她只聽徐憫的話,也只做徐憫交代她做的事。
但是直到死過一回又活過來,徐太妃才知道……原來,那麽單純拙直的仙草,也有徐憫原先所不知道的“秘密”。
徐憫想,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不能見人的秘密,自己才得了那杯毒酒。
唉,如果能早一點知道真相該多好。
那個傻丫頭居然也從沒有跟自己解釋過,倘若一早告訴她……也許,徐憫會想出一個兩全齊美的法子,至少可以亡羊補牢。
但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