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此時的安魚,不知宮闱此際正氛圍詭谲風起雲湧,可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會再惦念記挂一星半點。

她忙着安撫照顧病倒的母親,幫忙治家理事,連一應對外的應酬禮數往來也梳理得妥貼穩當,教一邊勤于公事又一邊憂心愛妻病情的安侍郎也得以松口氣,不至于蠟燭兩頭燒得疲于奔命。

安魚當初打理宮中事務僅短短兩個月有餘,便移權遞交到了樂正貴妃之手,然而多年太子妃生涯歷練操持下來,這區區的內宅外務,于她而言确實是小事一樁。

這天夕食時,安魚指揮着丫鬟們放好了飯菜,并親自為消瘦的徐氏添了碗當歸鲈魚湯,“娘,這湯撇淨了油花,不膩的,您多喝點。”

徐氏恹橛地推開了那碗湯,“娘還在為你外祖母守孝節素,怎麽喝得了這葷腥的魚湯?況且,娘也喝不下。”

“外祖母若知道娘為了她老人家傷了脾胃元氣,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她輕聲勸道,“女兒明白您對外祖母一片孝心,所以這滿桌多是素菜,只不過您病了好些日子,大夫也叮咛過,還是得好好将養滋補身子的。”

“是呀,夫人,你多少喝點——”安侍郎也勸道。

徐氏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哪裏有胃口?我娘走了,武定侯府又無情無義至此,形同和我這外嫁女恩斷義絕……我每每想起心肝都要碎了,只恨不能跟我娘一起去了,又怎麽吃得下這撈啥子的魚湯?”

安侍郎縱然是脾氣再好,也不禁有些惱怒起來。“夫人,你這是什麽話?難道夫人就舍得為夫和女兒了嗎?”

“怎麽,你對我使什麽性子?我沒有娘家可做倚仗,你便瞧不上我了嗎?老爺你還有沒有良心?”徐氏歇斯底裏地嗚嗚咽咽哭了。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安侍郎斯文爾雅的臉龐也微微變色了,又心疼又氣惱。

“爹,”安魚小手壓住了父親氣顫的大手,目光溫柔而沉靜。“您忙累了一天,正該好好用飯以解困乏,我今兒讓廚娘焖了些紫米桂圓羹,最是補血養胃的,還請爹爹賞臉喝一盅。娘既然吃不下,女兒陪她回房歇歇吧。”

安侍郎看着女兒,長長籲了一口氣,神情緩和。“好。”

當晚稍後,安魚終于安撫好徐氏,也讓她服用了一碗安神湯睡下了,這才緩緩出了正院,一出院門就看見安侍郎在長廊畔那株老梅樹下發呆,神情憂郁。

“爹,您還在擔心娘嗎?”安魚讓丫鬟們退至一邊,緩緩走到父親身邊,溫言寬慰道:“您放心,大夫說娘只是一時哀傷太過,方郁結于心偏激了些,待緩過這陣子就會好的。”

安侍郎低頭看着短短時日間變得乖巧聰慧處事決斷的女兒,心下一軟,又隐隐酸澀難禁。“好孩子,苦了你了。”

“一家人,沒什麽苦不苦的。”她淺淺微笑。

安侍郎欲言又止,眉宇間沉郁焦灼更深了。

她察覺到父親的異狀。“爹爹是遇到什麽難事了嗎?”

“魚姊兒,”安侍郎難掩愧疚。“爹爹若官職再高一點,武定侯夫人說不定就不會一力攔阻你和弦哥兒的婚事了。”

她一怔,平靜從容地笑道:“爹爹方年近不惑,就已是堂堂五品的禮部侍郎了,和爹爹同年的叔伯們又有幾個能做到?況且女兒和弦表哥不過是表親兄妹,別無其他,舅母求娶郡主也是自有考慮……審時度勢乃人之常情,更何況郡主确實品貌皆勝女兒多多,弦表哥能得娶賢妻,女兒也為他高興。”

安侍郎愣住了,好半天後也不知想笑還是嘆息,眼神滿是激賞。“我們家魚姊兒若是男子,定然會是個萬人矚目的官場新秀啊。”

“爹爹是想說,官場上就多了個巧舌奸猾的老油子吧?”她笑吟吟的回道。“女兒有幾斤幾兩重,自己還是知道的,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罷了,爹爹才是一心為公,真正做實事的好官。”

安侍郎被逗得老懷堪慰,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又愁上心頭來。“唉……可爹爹也後悔,為何正正就做到五品官呢?”

她先是疑惑,随即心一凜。

帝王登基即位,四年一選秀,難道……

安魚随即失笑了,暗暗搖頭。不,不會是選秀——

當年幹元帝登基之時,後宮皆是東宮舊人,除卻她這個太子妃名正言順為後外,江良娣,吳良娣,柳孺子,王選侍四人也各自分封為嫔為妃,但自從樂正貴妃入宮,皇帝态度果決霸氣地宣布停止選秀,以免勞民傷財,拆散父母女兒天倫……

他說:朕有皇後,有貴妃,此生足矣。

那時,前朝後宮天下女子無不萬般豔羨皇後和貴妃,竟能得帝王專寵癡心至此……

她眸光微閃,神情似笑非笑。

“今日上朝,有不少老大人們上奏祈請聖上恢複祖制,選秀入宮侍奉君王左右,為皇上誕育皇嗣開枝散葉……”安侍郎蹙眉,也不禁感嘆。“其實皇上膝下僅有一名公主,後宮衆妃再也無出,綜觀全局,無論于國于天下,選秀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安魚神情怔忡,良久後才似回過神來,低聲問:“那……皇上的意思呢?”

“往日皇上對此奏議總按下不提,可今日口氣卻已松動了。”安侍郎深吸了一口氣,“爹爹下朝之後,聽其他大人私下談論,此次選秀之事約莫有九成準了。如按照皇家祖制,滿朝文武從五品之上的官員,家中滿十五至十七的女兒皆入備選……”

她強忍心中驚惶不安,勉強笑道:“爹爹,女兒尚未及笄,不在此列,您大可放心。”

“魚姊兒,你過幾日便及笄了,雖然因着你外祖母的緣故不能大辦,可如果當真聖上允了選秀,爹爹也不敢虛報你的年歲。”安侍郎面色郁郁。

盡管有不少大人摩拳擦掌,希望借由家中千金愛女能進宮一搏帝寵,為家族光耀門楣,甚至謀權奪利,可安侍郎只希望女兒一生平安喜樂,宮中那吃人的地方又哪裏是什麽好去處?

安魚一顆心不斷直直往下沉去……

皇宮,後宮,最富貴巅峰也最肮髒污濁,最多情也最絕情,她前生已嘗盡受夠了,這偷來的一輩子,再不想回去那無聲厮殺血淋淋的戰場。

她努力穩了穩心神,當機立斷地狠下心道:“爹爹,這幾日就勞爹爹幫女兒随意尋個普通人家嫁了吧!”

安侍郎傻住了……

“——安侍郎千金真的這麽說?”

位在皇宮一角的天祿閣內,嚴延放下了手中的秦典籍,回過頭來注視階下堂中隐衛刀五的禀報。

“回皇上,屬下句句實言。”刀五有一絲尴尬,實在是皇上命他暗中監視安侍郎府上有無陰謀勾結抑或異常之處,卻沒想到今晚卻窺查到了安侍郎千金這驚人之語。

只不過,面前高大俊美精悍的年輕帝王聽罷此事後卻沒有生氣,而是濃眉微挑,若有所思。

“該不會是你等行跡洩漏,讓安侍郎父女藉機在你面前演了一場好戲,好叫你代為傳遞虛造信息到朕跟前?”他負手踱步到禦書案前坐下,慵懶中透着一絲令人無可抗拒的威儀凜然。“嗯?”

刀五冷汗直下。“回禀皇上,屬下等行跡隐蔽,絕無洩漏之可能,屬下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沒這麽嚴重。”他一笑,銳利深沉的鷹眸溫和了些許,“朕不過是好奇,這安卿向來性情謙和,于公事上戰戰兢兢勤奮為先,沒想到卻是教養出了一個機靈如游魚兒般的女兒……此女倒是個适合後宮的‘人才’。”

這話,刀五無論如何也不敢接口。

嚴延笑着,隐約有絲感傷泛上心頭——若是萸娘姊姊還在,定然又會揶揄他說:阿延,你這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那還不如不笑呢。

這世上,也唯有萸娘姊姊敢這樣打趣他了。

他低垂下目光,掩住那抹深入骨髓的痛楚,剎那間再沒了說笑的興致,神情恢複端肅莫測。“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刀五忽又有些遲疑的開口,“皇上,那安侍郎府上還要再留眼線監視嗎?”

“留。”

“是,屬下告退。”

嚴延挺拔背脊往寬大雕龍椅上一靠,修長手指習慣性地拿起腰間系的一只權色平安祥雲繡樣荷包,輕輕摩挲陷入沉思。

他還在猶豫,也還在等。

等一個阻止……或是堅定他下旨選秀的契機與結果。

樸實拙語的楊公公恭敬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如影子。

楊海是當年東宮的第二把手,和當初內侍第一把交椅,也就是緊跟着太子的良公公不同,他長年随侍在太子妃身邊,沉默寡言老實巴交,卻忠心耿耿無人可及。

當時先皇後病逝,楊海本是要殉主的,卻被嚴延親手攔住了。

她素來敦慈心軟,楊海,如果連你也殉主了,萸娘姊姊定會怪朕的。

只為不教先皇後魂靈難安,楊海終究沒死成,卻是自請守先皇後陵寝,這一去,便是三年。

這兩日,良公公告老出宮,嚴延立時将楊海召回禦側随侍。

楊海這三年老瘦得厲害,老實忠心依舊,不過比往日是更加沉默讷澀,嚴延卻一點也不嫌棄,反倒越發看重他的拙于言卻勤于行。

況且,有楊海在,這世上記得的、惦念着萸娘姊姊的人便又多了一個了。

“楊海。”他心一動,忽地開口喚道。

楊海默默躬身上前。“奴才在。”

“你……夢見過先皇後嗎?”

楊海眼眶一熱,背躬得更低了,澀然道:“奴才沒有福氣,不得皇後娘娘入夢來過。”

“——朕,也一樣。”嚴延聲音幽微低啞了下來。

楊海不發一語,仿佛聽見了年輕帝王的哽咽,又仿佛只是風聲吹過閣。

“朕真想她……”

安侍郎說辦即辦,他隔日一下了衙,便去拜訪了位交情匪淺的同年。

這同年任職右文殿修撰,是為從六品,家中有一子一女,長子今年不過十六卻已是舉人了,性情穩重不過不失。

換作是往常,這樣的女婿人選對于安侍郎來說,還得好好考究一番。

可今時不同往日,無論如何他都得趕在選秀之前,趁早把女兒的婚事決定下來。

他和那位交好的同年推杯換盞相談甚歡,席上彼此言語試探,心下各自滿意,臨離席前,安侍郎拱手真誠道:“趙兄,往後小女便有勞貴府照拂了。”

“安弟,你也太客氣了,小兒能有幸得此金玉良緣,是我趙家上下幸事才對。”趙大人滿心歡喜,懇切地道:“愚兄立時好好挑選個吉日,請親家太太黃夫人到府上代為求親交換庚帖。”

安侍郎松了口氣,含笑告辭,這才上了馬車。

他一回安府,立刻回主院跟妻子說了這個好消息,卻沒想到徐氏炸了起來。

“妾身不同意!”徐氏嬌美卻蒼白的臉龐憤怒地扭曲了,氣急敗壞高喊。

“那趙家兒不過區區一舉子,無才無貌無權,如何配得上我魚姊兒?”

安侍郎自然知道妻子出身侯府這錦繡富貴窩,向來心高氣傲,可如今……局勢迫人,武定侯府通今閉門守孝,武定侯父子皆交卸了職位,于朝政影響力大減,雖說和祿郡王府郡主訂下百日熱孝成親,可面上添光的卻是素來和妻子不對盤的武定侯夫人。

“夫人,”他心頭本也有一口郁悶火氣,可看着憔悴的妻子,又心下一軟。“皇上有意選秀,咱們魚姊兒無論如何都不能蹚這淌渾水,趙家大兒雖然才名不顯,卻是個敦厚有為的……”

徐氏猛地抓住了丈夫的手掌,眸中異光大盛。“皇上要選秀?”

安侍郎心中警鐘大作,聲音冷了下來,隐含告誡。“夫人,咱們女兒性情靈秀良善,日後做個家宅主母是游刃有餘,我只想她一生平安和樂,無風無浪無災無憂,夫人你不是也這樣期望的嗎?”

徐氏眼眶紅了,隐隐癫狂諷刺地笑了起來。“我以前都想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為何我那好大嫂敢瞧不起我這個出嫁女,甚至連我的女兒在她眼中一文不值,不就是因為我夫家官輕位卑出身低嗎?”

安侍郎眸底閃過一抹痛色,手腳發涼,輕聲道:“夫人,為夫知道你傷心過甚,亂了心神,你不是有意這樣說的。”

徐氏高高昂起頭來,目光令他遍體生寒。“不,這便是我的真心話!那個女人出身還不如我,卻因嫁了我大哥就能把我踩在腳下,這樣的羞辱輕蔑,正是因為我沒能嫁個貴婿——所以我絕不讓我的女兒重蹈覆轍,再嘗到和我相同的苦頭!”

安侍郎深深盯視着她,仿佛面前不是自己恩愛相依多年的妻子,而是個陌生人……

他心口酸澀難言,半晌後,緩緩起身,低聲道:“女兒的事自有我來料理,夫人只管好好養病,莫再叫為夫和魚姊兒日夜擔憂了。”

“趙家的親事我不同意,我是魚姊兒的親娘,她的婚嫁自有我來張羅。”

徐氏強硬地道,“老爺,自古男主外女主內,老爺還是不要越俎代庖了。”

“我才是一家之主!”他一急,霍然起身,“女兒的幸福我說了算!”

“老爺是想跟我撕破臉了?”徐氏破罐子破摔,尖聲道:“好,好……那你就是逼妾身在趙家來提親之時,當衆給趙家難看了?”

“你——你——不可理喻!”安侍郎氣急跺足,幾乎落淚。“夫人,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徐氏冷笑。“你怎麽說都行,可魚姊兒是我的心肝肉兒,我定要她好好為我這個娘親出一口氣……眼見皇上選秀這樣一條青雲路,我就是拼着老命也要把我的魚姊兒送上去!”

安侍郎已經聽不下去了,當場大怒甩袖而去。

徐氏對着丈夫的背影又哭又笑,咬牙切齒喃喃自語道:“別以為我娘不在了,你們人人就可以欺我……我還有我的魚姊兒,我嫡嫡親的女兒不會眼睜睜看着我落難的……”

稍後,安侍郎到安魚繡樓中只交代了兩件事——

“趙家會盡快挑選吉日前來提親交換庚帖。”

“你娘患了心疾,近日得靜養,我會安排人好好照顧她,待你出嫁了後,我再告假陪她出門散散心,松快松快。”

安魚凝視着眼眶泛紅,神情落寞的安侍郎,半晌後什麽也沒說,只是親手斜了杯熱熱的參茶遞給他。

“爹爹,天寒,您裏外奔波,辛苦了。”

安侍郎心頭一暖,接過參茶飲盡,啞聲道:“爹不辛苦。”

只要一家老小平安,便好。

然而安侍郎的一腔慈父心,卻在翌日後成了泡影……

幹元帝正式下诏,七日後,擇京城從五品以上官員家中十五至十七芳齡秀女入宮備選。

三日後便是魚姊兒及笄日,安侍郎原還想着搶這幾日的空漏趁機和趙家訂親,可沒想到趙家卻暗中傳來了一封信,信中是趙大人百般慚愧歉疚之詞,說是其夫人原來昔年已和世交夫人為兒女訂下娃娃親,不過礙于兩個孩子都小,沒把親事對外公布罷了。

随信而來的還有趙大人附上的一張店鋪契紙,以示賠罪致歉。

安侍郎氣得險些當場撕毀那信與契紙,最終忍下了,卻是提筆洋洋灑灑寫了封信回去,那張店鋪契紙也夾帶而回。

安魚知道此事後,心中暗暗嘆息,幾番思慮後,親自去勸了父親。

“世上之事,俱離不了‘趨吉避兇’四字,趙大人想必亦作如是想,爹爹無須為了此事氣壞身子。既然聖命難違,女兒就去宮中走上這麽一遭,待落選回家,爹爹将來再替女兒找個好人家便是了。”

安侍郎看着目光清澈鐘靈毓秀的女兒,不禁悲從中來。“魚姊兒……”她溫柔一笑,“爹,莫擔憂,想入選君側難,可要想落選,那就容易多多了。”

如何才能讨好、或是得罪後宮那些老嬷嬷尚宮,宮中林林總總這些老一套兒,她也知之甚詳。

也罷,就當再舊地重游一回,和前世做個追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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