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則·何況到如今 (2)

在一起,就不辭辛勞,不知疲倦。

他常在傍晚拎着一大包零食,踏着下課鈴聲進校門,與出校門的學生逆流向裏,在高一的教學樓下找到乖巧等候的她。陪她去食堂吃飯,聽她聒噪完一天的喜與憂,再在教學樓裏此起彼伏的聽力訓練開始的提示音中離開。

她會在周六上午把老師布置的所有作業趕完,坐上正午一點準時的那趟公交車,一路從《園游會》聽到《手寫的從前》。在六中站牌出現在視線裏的那一刻起就飛奔到車門前,再在車門開後飛撲到他懷裏。

年歲就這麽晃啊晃,晃到了冬。除夕夜,時今一和陸況站在圍廊邊放冷煙花。五層樓,往下望,往上望,盡是在黑幕中綻放的火光。有踩着凳子才能夠得着牆頂的小孩兒,一邊放一邊“咯咯”地笑;有郁郁迷茫的青年人,左手拿着煙花右手抽着煙;還有雙雙頭發花白的老夫婦,眼神中對跳動的星火充滿了新奇。

高中一直渾渾噩噩的時今一忽然對她說:“新的一年,我一定好好學習。”

陸況很感動,笑着說:“那好,我也要比以前更努力。”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我們一定要永遠在一起。”

她也擡手學他的動作:“嗯,我們一定會永遠在一起。”

在一起,好像“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6.

如果時間,一直對你仁慈又溫柔,那它一定在醞釀着一場最殘酷的浩劫。這場浩劫在第二年的盛夏中終于沸騰。

時今一下樓給他爸買煙,順帶捎了兩瓶冰汽水,想着等一會敲開了陸家的門,他就迅速把冰汽水的瓶子放到陸況臉上。但他不知道,陸況就在他走後不久也出了門,想去水果攤兒上買個大西瓜,切一半拿給他。

他回來,在陸家門口敲了半天,門都沒開,只好先回自己家。

時家的門大開着,時今一剛轉身欲邁步,就聽到裏面有激烈的吵架聲。他疑惑地皺眉,快步走進門。眼前的場景令他大驚失色,一個穿着紅裙子的女人背對着他跪伏在客廳正中央,似乎在對他爸苦苦哀求着什麽。

而他爸,情緒異常激動,把手邊該砸的都砸爛了,嘴裏只有一個字——“滾”。

時今一一頭霧水地朝他爸走去,問:“爸,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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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他聲音的女人猛地擡頭,用膝蓋爬到他腿邊,拽着他的手:“兒子,是媽媽!兒子!媽媽回家了!”

時今一的雙手被她掐出深深的指甲印,他低頭,迷茫地看這個女人被淚水糊掉濃妝的臉,心情複雜到失語。

他爸沖過來對他媽踹了一腳:“你滾!你不配叫他兒子!這裏不是你的家!”

他媽嘴角被踹出血,把臉趴在他手掌上,恸哭:“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兒子!兒子,你會留下媽媽的吧?對吧?”

時今一從她手中抽出手,麻木地說:“我從來沒見過你,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麽留下你。”

他爸的憤怒已經到達了一個極點,對賴在地上的他媽怎麽趕也趕不走,一氣之下,轉身從砧板上拿了菜刀,舉在手上威脅她:“你走不走?不走我他媽砍死你!”

刀面明晃晃的光刺到自己眼睛時,時今一才是真的怕了,他沖過去抱住他爸的腰,大喊要他冷靜。

他媽一點都不悟時局,還自顧自地在那裏聲嘶力竭地大哭,哭得他心煩,哭得他爸也精神錯亂,硬是要推開兒子拿刀砍她,已經陷入了走火入魔的狀态。

時今一用盡全力把他爸往後推,推到窗臺邊抵着他爸不讓他動。他喊:“爸,你別沖動!我趕她走,我一定把她趕走!”

他媽聽了這話,一口氣沒上來,哭破了音,轉過頭來沖他嚷:“兒子!你怎麽能趕我走啊?我生你養你,你怎麽能這麽對我呢?你趕媽媽走媽媽就真的沒地方去了,我真的好可憐啊!”

他爸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點,聞言又激動了起來:“你怎麽這麽不要臉?!你什麽時候養過他?你給過他哪怕一分錢嗎?”

時今一感到他爸的胳膊又高擡了起來,他嘗試性地伸手去拽,卻被他爸死死抵在了窗沿上動彈不得。他爸的蓄力已經到了極限,理智也全無,在他媽的罵罵咧咧中舉着刀要往前掙脫他的雙手。時今一幾乎是下意識的,收緊雙手把他爸往後帶。

剛買到西瓜回來的陸況,聞聲來到時家門口,這場浩劫就這樣直接又猝不及防地擺在她面前。

她聽見跪在地上的陌生女人尖叫,她聽見手裏的西瓜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她看見,時今一和他爸從窗邊後仰,來不及對上門口她的眼神,就從天空中消失。

7.

故事到這裏全劇終,黑熒幕正中用白字寫着一行字——“十進一,明天見。”

陸況把可樂瓶放進清潔阿姨手上的桶裏,跟着起身的觀衆離場。燈光亮起後,她看見有很多觀衆已經哭得崩潰失聲,幸而他們大多數是相伴而來,可以在傷心的時候互相安慰。陸況笑了笑,走出影廳。

你要問我,結局就這麽殘酷嗎?我想說,結局其實比這更殘酷。

現實裏,時今一沒死,他爸也沒死。所有人都活得很好,都很平安。時今一甚至為了她,在高考考到了六中的全校第一,和她去到了同一個城市。他和她的戀愛一直從高一談到大學畢業。

後來她考研,去到另一個城市。他爸病危,他必須回家照顧。但在這段時間裏,兩人一直維系着感情,雖然感情随着時間愈漸疲軟。

再之後她研究生畢業,找工作,父母強逼她必須找一個條件好的人結婚。而她也态度堅決地和父母忤逆過,可母親被她氣倒,她只能乖順地聽從父母去相親。連着加完四天的班,陸況一個人坐在十一點的最後一班地鐵上,知道她去相親的時今一問她:“況況,我們是不是不能在一起了?”

陸況看着窗外成線瞬移的廣告燈,聽着地鐵甬道裏呼嘯的風,在一瞬間竟然覺得——到這裏,就可以。于是她含着淚,回答他:“是的,我們分開吧。”

再之後的之後,陸況成了文字工作者,把和他的故事寫進了書裏,很快暢銷,并改編成電影上映;而時今一,一直留在南城,他遇到了比她更勇敢,更願意為他豁出一切的女孩,結婚,生子,并可能終老。

在走進電梯時,陸況聽見有女生哭着說:“這個結局太悲了,我真的受不了,哭死了。”

陸況其實想說,她更喜歡這個結局。一死一生的念念不忘,總好過同生,卻兩相忘。她打開音樂軟件,把耳機塞進耳朵裏,聽劉惜君的《薔薇映畫館》:“從這裏來,從這裏走,何以哽咽到忘記說出口。牽我的手,揮你的手,這些動作我們早已娴熟。鄰座的觀衆,請別太激憤。電影只是電影,何必太認真。用一段虔誠,換一處裂痕。用一場青春,換一道皺紋。”

從來就沒有什麽永遠在一起,時間看得比她透徹。

他們的青春從“十進一,明天見”開始,到“十進一,再不見”結束。哪個結局更悲,嘗過時間滋味的人都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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