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晨,破曉的霞光照映在草坪上。入口的水池波光粼粼,四周的圓柱不停噴着水花。
M市的第一醫院裏人來人往。
白大褂,消毒水,形色匆匆或面帶憂戚,偶然還會傳來急促的鳴笛聲,護士們十萬火急地拉着推車在與時間賽跑。
在劍拔弩張的氣氛裏,也有一隅安寧。
不少人在醫院的小道裏散步,閑聊。蘇晚正拉着手中的線,把翺翔在高空的風筝越放越遠。她的眸子專心地注視着風筝,唇角微微上揚,嘴裏喃喃:“高一點,高一點。”
醫院裏的不同地方,只要仰望天空,都能看見那個大風筝随風飛揚。那只風筝是一個大大的笑臉,這樣的微笑與醫院裏憂傷的沉悶形成鮮明的對比。
草坪邊上的高樓是住院部。
不少病人從窗子裏探出視線,笑意盈盈地看着那只風筝,他們心底慢慢升騰出一種激動——
飛呀,飛呀,飛得愈遠愈好。
離開這個破地方。
忽然,随着一陣細小的驚呼,那只大笑臉風筝斷了線,從高空中快速墜落。
“我的風筝!”
甜美的聲音裏帶了急切。
蘇晚開始了自我掙紮,她開始彈跳,裙擺一飛一飛的,她細長的小胳膊拍到樹枝上,葉子落了幾片。
風筝離她依舊遙遠,仿佛在笑她自不量力。蘇晚也不管別的,打算直接上手爬樹。于是,咬了牙,手一抱,腳一瞪,費盡五牛二虎之力,只往上爬了那麽一丢丢,就上不去了。她擡眼望了一下,忽然覺得頭暈目眩。
蘇晚有一點恐高,雖然吧,并不是很高,可一攀上去,她就覺得全很發抖。并且,她雙腿雙手抱着大樹的樣子,實在有一點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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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看到還好,偏偏這個時候,她瞅到了二樓的少年。
少年穿着大號的病號服,手腳颀長。他的臉在陽光下更顯得蒼白,薄唇抿成繃直的一條線,那一雙漂亮的丹鳳眼上挑得讓人心醉,但卻被那淡薄的眼神淡去了桃色,看起來有點冷。那個少年正一手端着一碗藥,慢慢地往盆栽裏倒。
可他的眼睛,正看着她。
是的,正看着她。
蘇晚被看得自慚形穢,一臉暈紅爬上她的小臉,像是開在春日的桃花,灼熱美麗。
怎麽下去能優雅一點?
事實上根本不能想這個問題,因為最後蘇晚是四仰八叉地掉了下來。當然,海拔很低,只不過是踩空了一腳,人栽在草叢裏,除了有點懊惱外,沒有受傷。
少年收回目光,神色空白,好像什麽也沒看見一樣。
蘇晚利落起身,收起尴尬,拍了拍裙子,看看風筝,又看看少年,忽然朝他莞爾一笑,道:“喂。你好!請問你能幫我把風筝弄下來嗎?”
他的手頓了一下,随即垂下臉,隐去神情,沒有回答。
“喂,你能不能順手幫幫我啊?”蘇晚見少年不說話,又喊了一聲。她的大眼睛閃動着,好像在期待着什麽。
可是,他就像是沒聽到一樣,不作任何回答。
蘇晚原本亮亮的眸子,一點點黯下去,她撇了撇嘴,好像在猜測什麽,她歪了一下腦袋,忽然開始做手勢——她先是指了指風筝,又向着少年做了一個請求的動作,最後還雙手合十,眉毛一抖一抖的,十分虔誠。
這一系列的動作都在無言說明——
她懷疑他是聾的。
少年鋒利的眉峰微微卷曲,似有一絲不悅。但仍是緊緊抿着唇,不作任何聲響。
滿懷希望的蘇晚見狀,也就果斷放棄了求助的行動,唉呀,她爸爸說得沒錯,求人不如求己!于是,她輕輕嬌哼了一聲,便匆匆跑了出去。
等蘇晚向清潔阿姨借到掃帚時,大樹枝頭上空空如也,她的風筝已經落在樹邊的草叢裏,看起來有一點狼狽。
蘇晚一怔,風筝怎麽下來了?
她疑惑地看了一圈,四周哪裏有人?難道是……蘇晚想着,就擡臉看了看那個窗戶。
二樓那個少年已經不見,徒留一盆剪壞了的盆栽。
因為對醫院不太熟悉,蘇晚沒什麽方向感,晃蕩了幾圈,這才尋着了地方。
按照推理,少年是在住院部二樓的貴賓單人病房206。蘇晚邊走邊默數着門牌號,剛走到病房前,她就聽見病房裏傳來刺耳的碰撞聲。
“砰”!玻璃杯掉落碎了一地的聲音。
她有些忐忑地往前踏了一步,探過臉,虛掩的房門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縫隙,剛好可以瞧見正中間的病床。
正是那個少年。
少年臉色蒼白,他薄唇微揚,卻無笑意,眼神尖銳得像一只危險的狼,他的手掌心裏有一道口子,正緩慢地溢出鮮血。
一白一紅,危險,又絕美。
裏邊不時傳出激烈的争吵聲。
“行舟,你這是故意讓我下不來臺是嗎?你非要把我氣死才甘心?”
“爺爺說了,你必須回去!”
“呵,你這孩子真是被你爸帶壞了,這是着魔了?怎麽把我們當仇人呢?”嬌氣的女聲裏有些陰陽怪氣。
“你不配說我爸爸!”
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開口,他的手掌握得更緊,鮮血從掌心裏滴落到白色的薄被上。
空氣裏靜谧了一秒。
“行了,先不說這事,行舟你乖乖坐着,讓護士給你包紮一下。”渾厚的男聲說道。
兩個護士聞聲走到少年的身旁,欲要給他察看傷口。
就在這時,少年猛地從病床上起身,利落地拔除自己手背上的針管,二話沒說就推開人群往門外沖。
“陸行舟!”
一聲呵斥。
名叫陸行舟的少年沒有停下,他頭也不回地走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剛好與門外的蘇晚撞了個正臉。
她的眼明晃晃的,就這麽直溜溜地看着他。
可陸行舟目空無人,大步流星地從蘇晚身邊直線擦過。
蘇晚被一股莫名的感覺驅使,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好不容易追到他身旁,蘇晚連忙開口問道:“喂,是你幫我把風筝弄下來的嗎?”
察覺到蘇晚的靠近,少年身子輕快地往邊上閃避,步子越來越快。
蘇晚頓住腳步,看着他的背影,聲音嘹亮地喊了一句:“陸行舟,謝謝你。”
陸行舟,聽了一遍,就這麽喊了出來。
少年剛好拐到樓梯口,聽到這句話,他停住了腳步。他側過臉,目光落在了蘇晚手裏的那只風筝上。
紅色的風筝,
紅色的裙子。
微紅的臉。
“不是我。”
晚上十點的時候,蘇晚這才等到蘇敬下班。她剛才在沙發上睡了一覺,正揉着惺忪的睡眼。
蘇敬是一名醫生,前陣子被調到M市工作,今天剛到就趕着來醫院交接工作,忙得停不下來。
蘇敬一抹愧疚湧上心頭,他連忙背過身子,一邊把白大褂脫下來,一邊道:“小晚,我們回家。”
聽到蘇敬開口,蘇晚霎時便露出一個笑容,她開心道:“好啊!”她打了個哈欠,伸了一下懶腰,連忙站起來把薄被折疊好。
“早知道,爸爸就不讓你跟過來了。”蘇敬嘆氣道。原本他是打算把蘇晚寄放在妹妹家,托妹妹照顧一下,他根本不願意女兒跟着他長途跋涉,來到另一個城市生活。
畢竟,他工作忙,時常是應接不暇,瞻前顧後,難以兩全。
可是,蘇晚堅決要和他一起生活。
他心中有愧,無法拒絕,便只能帶着她一起來M市。只是看眼下的情況,他實在擔憂——
他到底能不能照顧好蘇晚?
蘇晚似乎明白蘇敬心裏的想法,她眨眨眼,撒嬌道:“不行,爸爸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姑姑家蘇晚不是沒待過,她只要一想起姑姑那虛榮的臉,心裏就犯惡心。回憶裏,姑姑的臉被打上了人民幣的烙印,姑姑每天嘴上說的,心裏想的,永遠只有錢。
姑姑總是試圖催眠她多向蘇敬要點錢。
也許會辛苦一點,但是沒關系,她要呆着她爸爸身邊。
因為這是唯一愛她的人。
蘇敬無奈一笑,摸了摸她的長發。
蘇晚的新家是一套公寓,風格精簡,比較樸實,勝在環境優美,距離蘇晚的新學校不遠。收拾完東西以後就是半夜了,蘇敬趕着蘇晚去睡覺,說是明天有事出門。
聽到合上門的聲音後,蘇晚就睜開了眼。她整張臉都是白白淨淨的,唯獨眼角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她翻了個身子,一閉上眼,腦海裏就翻江倒海地上映着各種畫面——
梳妝臺前,一個美麗的女人正在畫眉。
而年幼的她就站在後面,定定地看着她的媽媽。
濃妝豔抹,香氣撲鼻,踩着細高跟的媽媽就像一只開屏的孔雀,神采飛揚。
媽媽拎起包包,一邊聽電話,一邊往門外走去。小小的她跑上去,拉住她的手,叫着:“媽媽,你別出去了。”
“放開。”
媽媽的聲音凜冽得就像冬日的寒冰。
蘇晚害怕,但是她卻越抓越緊,她倔強道:“媽媽!爸爸不喜歡你這樣!我也不喜歡!”
那是第一次挨了巴掌。
她的媽媽眼裏冒了火,怒道:“就是因為你像你爸爸,我才不喜歡你!”
我才不喜歡你。
這句話就像一個噩夢,每到深夜,一次次地把她吞沒。
蘇晚霍然睜開眼,她站起來,打開臺燈,模模糊糊的摸到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幹澀的喉嚨裏得到滋潤。
可是,依舊無眠。
第二天一大早,蘇晚就被蘇敬以奪命十八call的架勢從夢中叫了起來。
蘇敬說是去老朋友家竄竄門。
蘇晚把枕頭蓋自己臉上,試圖讓自己昏睡,她嘟嚷道:“我不想去。”
“他有個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你過去認識認識,交個朋友。”蘇敬說着話時,雖然是笑着的,但眼裏卻有些泛紅。
這話說得跟要相親似的。
蘇晚還是毫無動力,她閉着眼,随口問:“哦,帥嗎?”
蘇敬一聽,無奈地笑了一下,拿出手機裏保存過的一張圖,遞到蘇晚面前,說:“聽說是12歲那年的照片,你瞧瞧?”
蘇晚只是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倏忽地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