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炙熱的夏季午時,天上像挂了十個日頭,曬得柏油馬路幾乎融化。
蟬噪聲有氣無力。長長的巷子裏空無一人。
一道纖細的身影闖入畫面。
像一潭死水被扔進一塊小石子,畫面瞬間活起來。
冉楚楚擡手擦了把汗,鬓角汗濕,襯衫也貼在後背。她動作很快地撫了下棉布裙上的褶皺,腳步也在加快,想要穿過這條巷子。
但她的表情和眼神都很安靜,似乎并不為炎熱所困擾。
有幾個小混混出現在小巷子的另一頭,流裏流氣地朝她吹了聲口哨。
冉楚楚的眼神終于微起波瀾,略帶厭惡地低頭想從他們身旁穿過。
斜刺裏一只大手伸出抓住了少女的胳膊,粗魯地按住她瘦弱的雙肩把她逼進牆角。
冉楚楚掩下內心的恐慌,強作鎮定把一個舊錢包遞過去。
以往每次,他們只要拿到錢就肯放她走。她心想。
她特意挑大中午出來就是想躲過他們,沒想到……
幾個小混混瓜分了錢包,随即非常不滿道:“草,小啞巴,就這麽點錢,你這是打發乞丐啊!”
“坤哥,給她點厲害瞧瞧,不然她根本就不怕咱哥幾個。”
“你.媽逼,草誰草,草你.媽!”被叫坤哥的人惡狠狠地敲了幾下對方的頭,下手毫不留情,把谄媚的跟班打得嗷嗷求饒,這才把人推搡到一旁,轉身對冉楚楚擡了擡下巴:“冉楚楚,你別倔了,就跟了我吧,兄弟們就不會再為難你了。”
“大嫂,大嫂,坤哥一定會對你一心一意的!”小混混們一個唱白臉一個□□臉,跟着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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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楚楚看都沒看坤哥一眼,垂下眼簾,鄙夷地朝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坤哥擦得油光锃亮的新皮鞋恰好中招。
他瞬間暴怒,雙眼充血,猛地揪住冉楚楚的頭發往下摁,扯得她東倒西歪,踉跄摔倒在地。
惡狠狠的聲音随即在頭頂響起:“給我舔幹淨!快點!”
冉楚楚倏地擡頭,雙眼瞪着坤哥,少女朱顏,眼神倔強執拗,清亮得吓人。她不會說話,也無法呼救,更不會有人出現把她救出困境。從小到大耳邊只有嘲笑聲。
“小啞巴——小啞巴——”
“叫啊,叫啊,快叫啊——”
包圍住她的人群哄堂大笑。像看被踩在腳下的蝼蟻,滿臉戲谑。
“舔幹淨!不然我就劃花你這張小臉,看你還怎麽出去勾.引人!小蕩.婦!”坤哥拔下挂在鑰匙扣上的小刀,鋒利的刀光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發疼,似乎下一秒鐘就能刺破皮膚穿筋錯骨。
冉楚楚死死咬着牙關,想要掙紮起來,四肢卻都被人死死壓住。
猶如困獸,喉嚨裏不斷發出不成調的嘶啞聲。眼中卻始終無淚。
她知道讨饒沒用,只會增加他們施虐的快感。不能哭,不可以哭。
眼中光芒猛地炸裂又一瞬間恢複平靜,如死水,黯淡無光。
坤哥的演員舉着手中的道具小刀,差點沒握住。原本他應該做出劃傷臉的動作,但是他忘記臺詞了。有一瞬間他被顧情長帶入戲了,身體裏隐藏的邪惡兇獸,似乎一下子被放出牢籠,那種施虐的快感,一點點折磨獵物摧毀它的生存意志的快感……身體不斷叫嚣着,撕碎這張安靜美麗的臉蛋,撕碎它,撕碎它……
呼——呼——
他吓得道具小刀啪得掉下來。
“停,楊浩你怎麽回事!”
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現場那種詭異的氣氛頓時解除。幾個群演松開手,顧情長從地上若無其事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
“導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沒抓牢,手滑了一下。”
拍戲時一臉兇惡的楊浩,下了戲就是和藹可親的大哥,他擠出笑臉,不好意思地向顧情長道歉:“對不起,沒弄疼你吧。”
“沒事,大家都是為了拍戲。”她輕聲回答。雖然剛剛是真摔,手肘也狠狠撞到幾次。
攝影問:“宋導,還要試拍嗎?”
“阿正,我看演員情緒都挺飽.滿的,可以實拍了。”唐衛星說道。
宋正突然道:“那個冉楚楚你下來——”
唐衛星插嘴,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她是莊芸飛推薦的那位演員,顧情長。”
宋正對走近的顧情長說:“冉楚楚,下去讓化妝師再給你上層粉。”
得了,話白說了,人家就認冉楚楚。唐衛星心裏狂滴汗。
聽了宋正的話,他也瞅了瞅監視器裏的畫面,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顧情長:“确實有點問題,化妝師來,給她臉上粉打得暗一點。臉太漂亮了。”這話并不是誇獎,而是說顧情長和角色不夠和諧統一。
顧情長再進場時,臉色便暗黃了許多,那驚人的美貌度也随之下降了。監視器裏的畫面看起來便統一了。
顧情長走在小巷裏,幾個小混混堵在那頭,群演剛準備說臺詞,宋正突然又喊了聲停。
招手讓顧情長下來,對不知所措的衆人不緊不慢地說道:“化妝師給冉楚楚卸妝,實拍時素顏上場。”
唐衛星認真一看,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指着化妝師:“還杵着幹嘛,快給冉楚楚——不對,給小顧卸妝。”得了,他也被宋正帶到溝裏了。
宋導話不多,現場都是副導演在指揮,等到顧情長做好準備重新回到場內,開始實拍時,他才拿起對講機下指令:“各部門準備——”
“攝影OK!”
“錄音OK!”
……
随即一個沉着冷靜的聲音響起:“開機——打板——開始!”
場記孟文文扯着嗓門:“《致命追擊》第51場第1次……”
“啪——”
……
“《致命追擊》第51場第5次……”
攝影機的鏡頭幾乎貼到眼前。臉部大特寫,連汗毛都能隐約看到。
通過監視器,宋正清晰地感受到,冉楚楚眼中的光芒陡然凝成一束,猶如刺目的利劍朝觀衆疾射而來,只需要一劍,就那麽一刺,瞬間就能撕裂這片小小的屏幕,震得屏幕外的觀衆忍不住心驚後退。下一秒鐘她卻突然放棄一切抗争,目光倏地恢複平靜,如死水,黯淡無光。
這次楊浩的手終于不抖了,道具小刀堅定地劃下去了。
準備好的血包刺破溢出。
鮮紅的血滲出,倒流進眼中,世界被蒙上一層血腥的紅霧。
“坤哥!你真動手了!”
“不是說吓唬吓唬她就好了!”
小刀啪地被人摔落在滾燙的地面上,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起,越來越遠,在耳邊消失。
只剩那具纖弱的身軀一動不動蜷縮在那裏。
沒有一點動作,沒有一絲聲音。衆人耳邊卻響起狂嘯吶喊聲。
猶如大師蒙克畫筆下的《吶喊》,火山迸發,灰燼将整片天空染紅,雲紅得像血,一聲刺耳的尖叫穿過天地間。
許久,那具身軀緩緩地動彈起來。
摸索地找回錢包,白襯衫上沾着幾點血紅,就這麽遠去。
這個女孩,肉身柔軟,靈魂卻堅硬如鐵。
“停!”
過了幾秒鐘,宋正一揮手:“過!”
“拍了五條就過了,不錯,小顧表現不錯。”唐衛星笑眯眯地笑道。
化妝師給顧情長補了妝,宋正又讓攝影師補拍了幾個鏡頭。
拍完這場戲,下場之後顧情長“呼”地暗松了口氣。
孟文文朝她比了個大拇指,眼含善意。
顧情長血液裏的興奮激動一時間還未平息下來。
等待了兩年,她終于重新踏進這個世界。
不,不止兩年。加上前輩子,她已經等待太久了。久的差點都等不到了。
好的演員天生有一種魔力,就是讓自我消失,完美呈現出導演想要看到的劇本中的那個虛構人物。沈小樓轉型電影咖後就很少參加綜藝節目,近幾年幾乎不上電視。早年他曾在一次電視訪談中說過類似的話:“好演員能快速找到這種虛幻背後的真實立足點,通過自身的演繹,把虛構人物變為現實,在某個瞬間,狠狠紮進觀衆的內心。”
顧情長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算是有天賦,但是演員這條路還長呢。她荒廢了這麽久,如今就像一塊極度缺水的海綿,用力地汲取一切營養物質。
宋正對顧情長的狀态還算滿意,暗地裏把她劃入讓他省勁兒的那一類演員中。也許未來在拍某一部戲時,他說不定就會想起顧情長。這就是機緣。
總導演來了,拍戲進度就蹭蹭往前趕。幾天下來,不管是導演還是工作人員,都覺得進度十分喜人。
很快A組的幾位主演就要進駐。
而顧情長終于要拍和男女主演一起入鏡的幾場戲。拍完她就可以殺青走人了。
她進劇組後才知道,這部戲的男一號是沈小樓。沈小樓和莊芸飛聯袂出演,再加上宋正和餘光的品質保障,難怪這部電影盯緊了賀歲檔。要知道,腥風血雨的賀歲檔,一部電影能從裏面厮殺出來,絕對不簡單。
雖然不像第一場戲那樣,激動得血液沸騰,顧情長還是認認真真地把她和主演的對手戲琢磨了好幾天。
唐衛星也擔心顧情長被兩個戲瘋子壓戲,趁着沒開工提前找她說戲。
沈小樓是當天趕到的,一下飛機就來片場化妝上戲,連個盹都不打。而莊芸飛要等第二天才來。她今天還有一場通告要趕。
宋導對沈小樓的敬業守時十分滿意,微笑道:“小樓你調整好狀态,我們就可以開拍。”
沈小樓已經做好造型了。即使穿着戲中人物那身不合體的西裝,打着歪歪斜斜的領帶,卻依然掩蓋不住他身上攝人的光芒,他就像一個自動帶電發光體,一入場就萬衆矚目。顧情長有點狐疑,這種形象一點也不像劇本裏那個平凡無奇的儲尉明,沈小樓能演好一個普通的公務員嗎?不是她不相信他的演技,而是他身上的光芒太盛,她擔心會掩蓋掉電影中的角色。
沈小樓并不知道顧情長的擔憂,他對現場這種目光習以為常,淡定自若:“不用調整了,我現在情緒很飽.滿,可以開始了。”
“好,各部門就位。”
現場立刻動起來,機器恢複原位。
宋導對着對講機喊了一聲:“開機——打板——開始——”
孟文文:“《致命追擊》第133場,第1次……”
啪!
沈小樓的氣息陡然一變。不知道他怎麽動作的,原本高大健美的身軀随着他一晃一晃走入鏡頭的動作變得矮小了許多。因為長期伏案工作,肩膀微微佝偻,頸部肌肉緊張,似乎長期被肩周炎困擾。不合身的西裝挂在他身上,整個人顯得灰撲撲的,夾着公文包急匆匆走在斑馬線上,眼神麻木游離,與每一位從他身邊經過的模糊面孔完美融合。
他就是這群螞蟻大軍中的一員。
顧情長壓下心底狂湧而出的訝異。
沈小樓身上的明星光芒消失了,他現在變成了一名最普通的上班族。他就是儲尉明,每天為生活奔波,一醒來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對每月工資精打細算,最大的願望就是早日成家生娃。
呼——
這就是一位優秀的好演員,收放自如,松弛有度。
顧情長不禁有一絲黯然,她必須承認自己被對方的表演紮到了內心。
演員這條路,她才剛入門。她仰仗的天賦在強大的實力面前不堪一擊。
作者有話要說: 場外音:沈小樓,沈小樓,我愛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