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走上來, 就站在她正對面, 紫蘇和東音自動退到了他身後,他先将她掃視了一圈, 然後點點頭:“不錯,比之前豐腴,看來這幾年, 你過得很好。只是——”他疑惑的瞧着她, “站在懸崖邊作什麽,又要以死威脅我?”

練月道:“白練不敢。”

蕭珩單手将自己的紫緞滾邊的披風解了,紫蘇接住又退後站着。

“白練?”他輕輕嚼了一下這個字眼, “原來你還知道自己有個名字叫白練。”

練月道:“白練的命是主子給的,一日未曾忘記,今日白練不是威脅主子,而是要把主子送給白練的這條命還給主子, 從此之後……”

蕭珩揚了揚手,閑話家常那般道:“不忙着說其他事,我們主仆這麽久未見, 先敘敘舊吧。”頓了頓,上前一步, 淡聲道:“怎麽,我聽說, 你成親了,跟葉湛?”

練月沒吭聲。

蕭珩上上下下将她又掃了一遍:“我養了你這麽多年,卻不知道你有這樣的好本事, 把我的人生生變成了你的人,你是越發有出息了。”

練月只覺得喉頭發緊,她緊張的咽了一下口水,道:“你把他怎麽樣了?”

蕭珩道:“只是那個衛莊,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練月忽然有些心慌。

蕭珩點了點頭:“看來你不知道。”

練月直覺從蕭珩口中聽不出什麽好話來,但輸陣不輸人,她穩住自己,道:“他是什麽人,不重要。”

蕭珩似乎就知道她會這麽說,又點了點頭:“那他妻子是什麽人,對你也不重要了?”

那一瞬間,練月的腦子裏閃出了很多念頭,她差一點就要抓住其中一個,然後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把所有事情都弄明白,但那個念頭閃得太快,她沒有抓住,也沒來得及思考,蕭珩又說話了,但不是對她說,而是對身後的白芷說:“打開讓她看看。”

白芷手中拿着一幅畫,那副畫像飛流直下的瀑布在她眼前驀然展開。

練月知道那副畫一定是蕭珩的陰謀,她不應該看,可她真想看,她想看一看慧娘,她對她太好奇了。

那麽大的畫幅,好像生怕她看不清楚似的,她只看了一眼就看清了。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了似的閉上了眼睛。

蕭珩道:“看清了嗎?好看嗎?”

她在一瞬間就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衛莊對着她叫慧娘。怪不得容钰見她第一面,不是問她有沒有家人,而是問她有沒有姐妹。怪不得栾頓和萱娘一眼就能認出她來。怪不得容钰最後會說,她只有兩條路可走。現在她全明白了,因為她長得像慧娘,他們都知道衛莊好這一口,他們都知道,可沒一個人跟她說這件事。

蕭珩道: “知道她是誰?天闕城,鄭王宮,十八王子的母親,我們鄭天子的慧夫人,就是你那個衛莊曾經的妻子。”

練月膝彎一軟,在斷崖跪了下來。山風朔朔,她在崖邊搖搖欲墜。原來慧娘找的那個懂女人的男人是鄭天子,怪不得她會抛棄衛莊,天子君臨四方,他自然是比衛莊更具有誘惑力。

蕭珩道:“現在他是誰變得重要起來了嗎?”見她不答,就道,“他不叫衛莊,他姓韓名厥字恒之,是衛國韓氏的宗室公子,雲癸宗宗主琦兮的愛徒,曾經的天下第一劍,鄭天子的衛安侯,風光無限,最後因自己的妻被天子看上,被人以強|奸王姬和豢養幼女的污名弄進死牢,累及家族和師門,最後不得不假死逃出,蝸居在這沛國小城,不見天日。”

練月覺得腦子有些不夠用,怎麽會,他怎麽會是韓厥?韓厥不是死了麽?假死,哦,原來是假死,怪不得韓厥會那樣死去,原來是金蟬脫殼。她早知他是個有本事的人物,只是沒有往韓厥身上想過罷了,她原以為韓厥是他的朋友,沒想到他竟然就是韓厥。怪不得他有那麽多恨,她曾經納悶,劍客們愛劍向來多過愛女人,女人對他們來說多是雲煙,衛莊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種被女人捉在手中随意揉捏的人,一個女人的移情別戀應當不至于讓他如此耿耿于懷不能釋懷,如今明白了,這哪裏是女人的背叛,這分明是整個世界的崩塌。就像當初她聽到那些關于韓厥的不堪傳聞,又得知他畏罪自盡之後,心裏的俠客世界崩塌一樣。只不過她的世界崩塌是心理層面的,而衛莊的世界崩塌,是心理和現實的雙重崩塌。一個出生貴族門庭的世家公子,一個正統的武學奇才,最後卻淪為人人所不齒的污濁之人,更何況這污濁還是他的王和他的妻給他的。

跟他一比,自己的崩塌着實不值一提。

蕭珩道:“白練,你知道那種恨嗎?隔着這麽多年,我都知道他有多恨,你知道嗎?不,你不知道,因為你一無所有,所以你從來不會恨。想象一下這樣的恨,再想象一下他在這種恨裏找你是為什麽?我們頂頂大名的劍客,王姬公主都不放在眼裏的人,為什麽會看上你?你說我把你當玩物,那你就去找一個把你當人的人啊,如今這樣,你告訴我,替身和玩物有區別嗎?”

蕭珩的話像一把刀子直戳心窩,練月一時不忍,哇的嘔出一口血來,她連忙用手去捂,于是手心裏全是血。

原以為他恨慧娘來着,看來不恨,恨得話,為什麽會找跟慧娘有幾分相似的她呢。

他那些好聽的話,全是看在慧娘的面子上說的,對不對?那句我愛你,也是對慧娘說的,對不對?

她忽然淚如雨下。

他可真是癡情啊,原以為她自己就夠癡了,他比她還癡,要是有人這麽背叛她,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愛他了。

蕭珩看着她在懸崖邊上哭,梨花帶雨,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可憐,他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輕易相信人,為什麽你就是學不會?”

練月覺得這個人生就是一場笑話。從前在蕭珩身邊,像個貓兒狗兒似的做玩物,沒看過別人,如今好不容易有個真心實意喜歡的人,恨不得把命給他,到頭卻是個替身。

主子果然是主子,還是主子最了解她,知道她不怕死,所以讓她生不如死。

蕭珩道:“白練,這世上沒有人是真心對你的,回來吧,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咱們還像以前那樣。”

練月用左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右手從腰間拔出短刀,看着他,臉上那種可憐的神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決絕:“這條命是主子給的,現在我把它還給主子。”短刀狠狠戳進心窩,她悶哼一聲,紫蘇一聲驚呼,蕭珩皺緊了眉頭。

那不是虛晃一招的威脅,是直刺心窩的求死,她是真想把這條命還給他的。

她看着他,問:“夠嗎?”

他沒有說話。

她将短刀拔|出來,連猶豫都沒有,又狠狠的戳了進去,繼續問:“這樣呢?”

蕭珩瞧着她,她對自己可真狠。一向這樣,又可憐又狠毒。

她再将刀拔|出來,又要刺,好像他不說話,她會一直刺下去,她再刺下去,不必跳崖,想必也救不回來了。養了十四年,玩物也好,殺手也好,曾經伴過他,并不是一點感情沒有。這次來之前,他想過,抓不回來就毀了,可臨了,看見她這樣,又想起她素日的可憐,終究還是不忍心。

他低斥道:“夠了。”

她頓了一下,像是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長舒一口氣,像得到了大赦,臉上浮出開心的笑來,很嫣然:“珩公子,還是要多謝你,當年把我撿回去,多活了這麽多年。”然後後退了一步,一步之外就是斷崖,她什麽都不要了,還是幹淨利落的人。

紫蘇抽出袖中紫菱甩過去,攔腰将她卷住,因為練月下墜的慣性,帶着紫蘇也被迫滑出去好遠,東音立時撲上去拽紫蘇。

與此同時,蕭珩也朝斷崖撲了過去,緊緊地抓住了練月的手腕,剩下的人轟的一聲,分別朝東音和蕭珩撲了過去。

練月被攔腰卷住,她立刻用手中的短刀割斷了紫菱,沒有了紫蘇的力量,蕭珩上半身被帶着滑下斷崖,只不過他身後有人拼力拽着他,他才沒有完全滑下去。

練月看着他青筋暴起漲紅的臉,笑了:“如果你有那怕一個瞬間沒有把我當玩物,那我求你看在這個瞬間,給白芷留條生路。”然後在其他人趕過來之前,用短刀狠狠的在他手背上劃了一下,他吃疼的松開了手,她急速往下墜去。

速度快得什麽都想不起來,甚至連心口的疼痛都來不及感受,最切實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切在臉上的像刀子一樣的冷風,她像一塊從山頂被推落的巨石,狠狠的砸入河中,砰的一聲,砸出巨大的水浪,頃刻間,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韓厥,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剎那,她的腦子經過下墜時的短暫空白後終于有了反應,她再想到了那個死了很多年的人,原來他就是韓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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