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更)
王珺耳聽着這道聲音,握着人的手卻是一頓。
她心下沉吟片刻,到底還是把先前林中發生的事與人說了一遭。等說完,王珺才又朝崔柔看去,跟着是一句:“先前齊王見人來便先走了,想來是為了不想讓旁人瞧見我們在一起,惹出是非。”
“原來是這樣……”
崔柔先前便覺得奇怪,別人不知道,她卻是清楚的。
自從小時候在宮裏出了那樁事後,嬌嬌心中對老虎便有着恐懼,別說這樣狠辣得去殺了它,只怕瞧見那麽只東西,她自己都該吓得白了臉。
不過她倒是未曾想到,竟是那位齊王殿下幫的忙。
想到這,崔柔便又說了一句:“那位齊王殿下這麽做,恐怕也是擔心旁人瞧見你們,傳得出去胡亂說道什麽,毀了你的清譽。”
時下對女子名節格外看重,尤其是這樣一個要緊的時候。
“上回在城門口,我竟還誤會他……”崔柔說道這話的時候,聲音也含着些歉意,等前話一落便又跟着一句:“如今看來,那位齊王殿下倒的确是個磊落光明的人物,倘若不是他的出生……”
她說到這,卻是又輕輕嘆了口氣。
如今王家這樣的情況,自然也不可能任由嬌嬌去選擇別的夫婿。
因此她也只能說道:“等日後尋個法子,我們私下再好生謝人一回。”
王珺耳聽着這話,也不知怎得,竟一時未曾開口,卻是過了有一響的功夫,她才重新朝崔柔看去,口中是柔聲說道:“母親,我有些累了。”
今日歷了這麽一場劫難,她也的确是有些累了。
崔柔聞言自然也就未再多言,只是把她的手重新放回到錦被裏頭,柔聲道:“你先好生歇息,等晚間,我讓人給你準備些容易下肚的清粥。”
等這話說完,她是又囑咐了如意幾句,而後才邁步往外頭走去。
等到崔柔走後——
原先合了眼的王珺卻是又重新睜開了眼,她招來如意,說道:“你過會尋個法子去齊王那處看看,他有沒有請太醫。”
雖然過去有一會功夫了,可先前那一灘血水卻還不時在她眼前盤繞着。
她心裏總歸是有些擔心的。
如意聞言也未曾多說,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她原先對那位齊王卻是也沒什麽好印象,只是先前聽郡主這麽說,倘若那個時候不時這位齊王殿下正好出現,只怕如今郡主就要成了那只老虎的腹中餐了。
想到這,她心中對齊王便也多了幾分謝意。
她重新替人掖了回被子,而後才又與人說道:“郡主放心,您且先睡一覺,奴會遣人去打探的。”
王珺耳聽着這話便也未再多說,或許是真得累了,她倒是沒一會功夫便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卻也是夜裏了。
營帳裏頭已點起了燭火,明明晃晃得,越發能瞧出外頭的沉沉黑夜。她剛剛醒來,神思還有些迷糊,待把手撐在額頭過了一會,才啞着嗓音開了口:“如意。”
原先在一側替人熏着衣裳的如意聞言,自是忙放下了手中的物什,擦了手走了過來。
“您醒了……”如意一面說着話,一面是扶着人坐了起來,而後是又從小丫頭的手上接過一盞茶遞了過去。
王珺正好也渴了,索性便接過來飲了半盞。
等到喉間潤了,便讓營帳裏頭其餘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而後才問人:“怎麽樣?”
“奴先前親自去了一趟……”如意一面說着話,一面是悄悄觑了人一眼,而後才又壓低了嗓音與人說道:“齊王那處并未請太醫,好似也無人發現他出事了。”
王珺耳聽着這話便輕輕皺了皺眉,雖然早就知道蕭無珩不受寵,可他身為王爺受了傷,自己不請太醫也就罷了,難道身邊人也都是蠢物不成?她也不知道怎麽了,心下竟忍不住生出幾分惱怒。
如意見她這幅模樣,自是不敢說話。
好在沒一會功夫,王珺也已經收斂了面上的神色,她只是把手中的茶盞遞給人,什麽話也不曾說。
……
等到用完晚膳。
王珺因着心中有事,眼瞧着外頭已是一片寂靜,索性便提着一盞燈籠自行出了門。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山裏的緣故,這裏的天氣較起城中倒是要冷上許多,所以縱然還未至深夜,可這外頭除了巡邏的将士之外卻再無旁人。王珺因為心中有事,行走起來也沒個目的,只是胡亂走着。
“七妹。”
等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喊聲,她才停了步子,轉身看去。
眼瞧着遠處走來的一道身影,王珺便把手中的燈籠朝人那處照了照,等人走近了才輕輕喊了一聲:“二哥。”
王祈點了點頭算是應了她的禮。
而後他微垂着眼,眼瞧着燈火和月色下,眼前人略有些輕折的眉,便又問道:“怎麽,有心事?”
王珺聞言,一時卻未曾說話,她只是微垂着頭,拿着腳尖輕輕抵着地上的草。
她是有心事……
可有些事,她卻不好說。
王祈看慣了平日冷靜穩重的王珺,如今見她這幅難得的模樣,眼中卻顯露出了幾分笑意,他也未曾遮掩,只是壓低了嗓音問道:“可是在想齊王的傷?”
他這話剛落——
王珺便擡了頭,她的臉上挂着未曾遮掩的怔忡,似是驚訝他怎麽會知曉。
王祈見她這般卻也只是輕輕笑了笑,他未曾解釋自己與蕭無珩的關系,只是把目光落在她腰間懸挂的那把彎刀上,溫聲與人說道:“你腰上的那把刀是無忌十六歲那年,第一次上戰場殺害一個部落首領得到的戰利品。”
“這些年,他一直帶在身上。”
等這話說完,他卻是又添了一句:“不必擔心,他素來就是被人遺忘的,除了我和他的身邊人之外,沒有人知曉這把刀的來歷。”
王珺倒是不擔心這個。
倘若旁人知曉這把刀,只怕先前白日的時候便問起了。
她只是在聽見那句“他素來就是被人遺忘”的話時,不自覺得皺了眉,而後她是又想起先前如意回得話,索性便擡了頭,問道:“二哥,他現在怎麽樣?”
王祈聞言卻不曾回答,只是笑着與人說道:“既然擔心,為何不自己去看看?”
“二哥……”
王珺這話還未曾說完。
王祈卻已從袖中取出傷藥遞給人,緊跟着是又一句:“今日事務繁忙,我也未曾去過,卻也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你若想知道,便自己過去瞧瞧。”
等這話說完,她是替人指了齊王營帳的位置,而後才又與人說道:“如今夜深了,你若過去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說完這話,他也不再多言,只是轉身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王珺眼看着王祈離去的身影,卻是過了許久,才朝掌心裏的那瓶傷藥看去。
山間的風好似又大了些,吹着這處的旗幟也紛紛搖動了起來,而她微垂着眼,卻是猶豫了許久才邁步朝蕭無珩所在的營帳走去。
不管如何,蕭無珩都是因為她受的傷,于情于理,她都應該親自去看看。
蕭無珩的營帳并沒有和其餘王公大臣在一起,反而很偏僻。
王珺卻是走了有一會功夫才走到,眼看着不遠處那個營帳,她便停了步子,就如二哥先前所言,蕭無珩的确像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存在,其他那些皇親貴胄的營帳都在最中間,獨他一人偏居一隅,外頭就連巡邏的侍衛都沒有。
她抿了抿唇也未說什麽,只是握了握手中的傷藥,繼續提步走了過去。
剛剛走到營帳前,便有一個随從打扮的人走了出來,他的手裏端着一盆血水,眼看着王珺卻是一怔,等回過神來才朝人問了安。
“不必多禮……”
王珺這話說完,卻是又朝人手中端着的那盆血水看去。
原本清澈的水如今卻是一片渾濁,她想起午間那猛虎拍在蕭無珩背上的一掌,以及那一灘血水,握着傷藥的手一緊,就連嗓音也帶了些未曾察覺的擔憂:“齊王他,沒事?”
如晦耳聽着這話卻是看了人一眼,他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便回道:“主子就在裏頭,七小姐自己進去。”
等這話說完,他便未再多言,只是朝人點了點頭,而後便端着一盆血水往外走去。
這還是王珺頭一回碰到這樣的侍從。
不過想着蕭無珩那個性子,她也未說什麽,只是把目光投向眼前這個營帳,卻是又過了一會功夫,她才在外頭輕輕喚了人一聲,而後才舉步走了進去。
等走到營帳裏頭,沒了外頭的冷風,王珺的眉眼也跟着舒展了開來。
她把手中的燈籠放在一側的長案上,剛想循目看一回齊王在哪,便瞧見有個男子背身倚塌而坐。那男子只着了一身中衣,或許是剛剛上完藥的緣故,如今那中衣半解,露出勻稱、線條優美的手臂以及寬厚的肩膀。
王珺眼看着這幅模樣卻是忙轉過身。
她的臉通紅着,就連這顆心也恍如戰鼓一般,“撲通撲通”亂跳了起來,心中也不免有些責怪起人,若是不方便的話先前說一聲便是。
哪有這樣見客的。
等稍稍定了定神,她才把手中的傷藥放在長案上,而後才勉強穩了心神與人說道:“王爺既然不方便的話,我便先走了,這是傷藥,王爺若需要的話過會遣人再擦一回。”說完這話,她便想提了燈籠往外走去。
只是還不等她走動,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道男聲:“站住。”
蕭無珩的聲音還帶着些初醒後的喑啞,先前如晦替他上完藥,因着今日太過勞神的緣故,他先前便倚着榻睡了過去。
何況小丫頭輕手輕腳的,倒是也的确未曾讓他注意到營帳裏頭來了人。
等聽到聲響,他才睜開眼看了過去。
這會眼看着王珺因為那句話而止了步子,蕭無珩一面穿起衣裳,一面是朝人看去,其實他這廂看過去也只能看到一個背影以及……那雙微微泛紅的耳垂。想起白日裏瞧見那雙耳垂時,心中所産生的念頭,他穿衣的動作便是一頓。
不過也就這一瞬的功夫,他便又恢複如常。
等穿好了衣裳,又随手從架子上取過一件外衣随意得披在身上,蕭無珩便看着王珺的背影開了口:“王七小姐過來坐。”
王珺先前瞧見那麽一副畫面,哪裏想再見人?
只是還不等她拒絕便已聽到身後的男人已倒起了茶水,耳聽着身後那潺潺流動的茶水聲,她咬了咬唇,到底還是把手中的燈籠重新放回到了茶案上,而後才轉身朝人走去。等走到蕭無珩跟前,她是又朝人行了一禮,喚人一聲:“齊王。”
“坐。”
蕭無珩的聲音和平日并沒有什麽差別,只是把一杯茶盞推到了一側,而後便握着另一杯茶盞喝了起來。
茶已經倒好,再說告辭也就沒意思了。
王珺便也只能從善如流得坐在了一側,她接過那杯茶盞又同人說了一聲謝謝,只是餘光瞧見身邊人皺了皺眉,以及那喝起茶來并不算便捷的動作,便又問道:“王爺既然不舒服,為何不請太醫?”
蕭無珩耳聽着這話卻未曾說話,他只是停下飲茶的動作,而後是把目光轉向王珺,嗓音倒是難得帶了幾分笑意:“王七小姐想讓我請太醫?”
王珺聞言,握着茶盞的指尖卻是一頓。
今日圍場裏的人誰都知道她在林中遇見了一只猛虎,倘若這個時候蕭無珩找了太醫,那麽他背上的傷自然是瞞不住的,到得那時,旁人自然也就會知道今日午間,那午間的林中,蕭無珩也是在的。
想到這……
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到最後卻還是什麽都不曾說。
蕭無珩看着她這幅模樣,卻是笑了笑,他把手中的茶盞置于案上,而後是與人說道:“放心,我沒事,不過是些小傷罷了,用不着太醫。”
這于他而言,的确是小傷。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是想起先前那匆匆一瞥間,他寬厚的背上布滿着傷痕,那些傷痕大概都是舊傷,看起來已經有段年歲了,應該是他剛離開長安的那些年受得傷。
想着同為皇子,別的皇子都在這長安城中受着錦衣玉食,可他卻在那苦寒之地征戰殺敵。
偏偏這麽多皇子裏頭,天子最不喜歡得便是他。
王珺想到這,也忍不住為蕭無珩道一句“不公”,其實這麽多年,她的心中一直是有疑問的,幾個皇子裏頭,明明蕭無珩的性子是和天子最像的,可為什麽他卻是最不得寵的?
不僅不得寵,甚至可以說天子好似直接遺忘了蕭無珩的存在。
他的存在,除了保衛大燕的太平,便好似再無其他的用處,難道這一切……只是因為他的身世嗎?
只因為他的母親只是一個卑賤的宮人?
蕭無珩見她垂眸沉吟也不知她在想什麽,索性便直接開口問道:“在想什麽?”
王珺耳聽着這話,倒是回過神來,她收斂了心中的情緒,而後是同人說道:“沒什麽……”等這話說完,她的目光在落到腰間那把彎刀的時候,想起先前二哥說得那番話,便把手中的茶盞置于一側,而後是小心翼翼得把那把彎刀取了下來遞予人,口中是跟着一句:“這是王爺的刀,先前您未曾取走,我特來歸還。”
蕭無珩聞言卻只是朝那把彎刀投去一眼,而後也只是随意說道:“送給你。”
“我從二哥口中得知這把刀的來歷……”王珺一面說着話,一面是又朝手中的刀看了一眼,而後是繼續看着人說道:“它對王爺而言意義非凡,我不能收。”
倘若是尋常的刀也就罷了……
只是先前二哥說這把刀跟了蕭無珩這麽多年,又是他頭一次上戰場所得的戰利品,這樣的刀對他而言自是意義非凡,她又怎能收下?
蕭無珩聽她這一字一句,卻是落下了手中的茶盞,朝人看去,他的面容淡漠,嗓音也很冷清:“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的道理,你若不要便扔了。”
這人……
王珺原本還想說些什麽,可在瞧見蕭無珩的那雙眼睛時,或許是因為他的目光實在太過攝人,一時之間竟讓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她想了想,到底也未說什麽,只是把那把彎刀重新收了起來,而後是與人說了聲:“既如此,便多謝王爺了。”
茶過半盞,夜色也就深了。
何況該說的話也都說了,王珺便與人提出了告辭,只是臨來要走得時候,她似是想起了什麽,便又問了人一句:“王爺怎麽知道我畏虎?”
今天下午蕭無珩說得那番話,起初聽時倒是也未有什麽感覺,可後來仔細想想,她心中總覺得有些奇怪。
那樣的言語,倒像是知道她原本就畏虎一樣。
可這個事,除了身邊兩個丫頭,以及母親和姑姑知曉之外,就連祖母和父親都不知。
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蕭無珩耳聽着這話,叩于茶案上的指尖卻是一頓,他掀了眼簾朝人看去,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才開口問道:“你不記得?”
王珺聞言,卻是一愣。
這話是什麽意思?她應該記得什麽?
只是還不等她發問,便便聽到蕭無珩已開了口:“罷了,夜深了,回去。”
王珺見此也就不好再多言,她只能又朝人福了一禮往外走去,等握過燈籠走出營帳的時候,她才停了步子朝身後的營帳看去。
縱然在外頭也能瞧見裏頭通明的燭火,想起先前他那沒頭沒尾的一句,她卻是過了許久才輕輕喊了一聲:“怪人。”等說完,她是又看了看周處,眼見遠處不少營帳都已熄滅了燭火,想着如意等人,她也就未再逗留往自己的營帳走去。
蕭無珩眼看着營帳外頭的那道身影離開,才搖了搖頭輕笑起來。
原來,她是忘了。
他一手撐着頭,一手卻是輕輕扣着桌案,雙目微合,腦中卻是想起那塵封歲月裏的一樁事。
那一年,他也不過十歲出頭,有一回路過百獸園的時候聽到一聲尖叫,察覺出是她的聲音便循聲尋了過去。等尋到的時候,她已經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了,而那只比他還要大些的猛虎正朝她一步步靠近。
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拼着一口氣殺了那只老虎。
後來他想帶人離開,沒想到小丫頭一醒來就跟瘋了似得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
想到這——
蕭無珩睜開了眼睛,目光落在那佛珠下的齒痕上頭,卻是過了許久才輕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