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縣主
李纖近來的反常,沒人比柳姨娘更清楚。
女兒原本精通琴藝,如今卻連曲子都彈不成調。一手簪花小楷更是寫成了缺筆少劃的狗爬字。可柳姨娘卻沒有聲張,并不是多少慈母心腸,而是眼前的李纖更令她滿意。
她十多年來,用心教導女兒琴棋書畫,一日不敢懈怠,是希望她用這些當做武器,為自己博一個好出路。可她卻忘了,詩書中長大的女孩兒,性情自傲,卻沒有一股子狠勁兒。
李纖滿腹詩書,琴藝卓絕,比李绾不知強了多少倍,可她卻不敢去争。哪怕嫉妒的夜不能寐,也只會躲在房裏自怨自艾,怨恨這老天不長眼。柳姨娘每當看到這樣的女兒,就像看到了當日陳國公府的小姐,自以為是一株清蓮,潔白出塵,可實際上卻連路邊的狗尾巴草都不如。明明還未到絕境,就先自己逼死了自己,簡直可笑。
這樣的軟弱性子,正是柳姨娘最讨厭、也最瞧不起的。
可眼前的李纖不同,她與自己一樣,眼裏有欲望,想争也敢争,這樣的人才有贏的機會。
“姨娘,哥哥做世子,你可喜歡?”
柳姨娘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貼在她耳邊道:“姨娘喜歡,可有些事,要悄悄的、慢慢來。”
母女二人眉眼極為相似,彎彎的柳眉,水靈的杏眼,瞧着溫和無害,可眼裏都燃着一簇名叫欲望的火苗。
李昭凱旋歸來,領軍已至冀州府,想來用不了幾日便能抵達京都。如此一來,壽光縣主的‘病’便也好了,領着一衆丫鬟婆子,和胡、裴二位姨娘,浩浩蕩蕩從上斜街搬到了雲雀大街的宅子。
除卻老夫人,剩下女眷皆沒有诰命,只得全立在院子中迎着。
吳氏今天格外不同。梳了繁複的靈蛇髻,插戴了整套珍珠頭面,還穿了件湖藍色雙繡錦裙,連口脂、胭脂都用的比往日鮮豔些。如此盛裝打扮,實在是因為沒有底氣。
這壽光縣主身份地位比她高,年歲上又小了吳氏十來歲,今年才二十多頭。那日聽黃嬷嬷的話音兒,竟還是位嬌滴滴的柔弱美人,矜貴的很。吳氏生怕頭回見面,就被人家比的沒法兒看了,這才在衣裝上十分費心。
其實也不光是吳氏一人這樣想,可兩位姨娘身份在那,也不敢與縣主争高下,只得往清新素淨了打扮。
衆人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丫鬟們簇擁着一頂丁香色軟緞小轎進了府。婆子們将小轎一路擡進院子,直到老夫人的壽菊院門前才停下。
這樣的排場,更是讓吳氏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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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青衫的丫鬟俯下身子,掀起轎簾,扶住了一只白皙的、極為豐腴的手。手上戴着紅寶戒指,襯的膚色更加白,可手指卻是短粗的。
衆人訝然,蹲下身行禮,直到那壽光縣主杜甄仰着頭,施施然進了院子,這才回過神,也都跟了進去。
老夫人坐在上首,見到這縣主也是一愣。
杜甄确實年輕,長得也不算難看,可實在跟黃嬷嬷所描述的嬌弱美人相差太遠。嬌與弱,這兩個字哪個她也不沾邊兒。五官生的不錯,膚色也十分白皙,可身形又矮又胖,脖子本就短,還穿了件立領的大紅衣裙,往當間兒那麽一站,楞像個縮脖壇子似得,生出了幾分滑稽。
可壽光縣主自己卻渾然不覺,向老夫人行了個禮,也不等她說話,便自顧自坐在了左手邊第一張圈椅上,斜着眼打量了吳氏一番,拖着調子道:“你也坐吧。”
吳氏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顧不上與她生氣,轉身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兩人互相瞅着,場面一時有些尴尬。
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道:“聽聞縣主先前病了,如今可大好?”
杜甄面色紅潤的很,偏要捏着帕子捂在唇邊咳兩聲才道:“也沒好利索,可到底要為了家裏考慮。聽聞英國公府的老夫人過壽,送了帖子來,我若不在可怎麽辦?”
黃嬷嬷接話道:“老夫人你們初到京都,什麽都還不熟悉,縣主就怕您們犯難,這才拖着病體也要搬回來。”
“我與他家老夫人相熟,賀禮我會看着安排,你們就不必管了。”杜甄在幾個女孩兒身上掃了一圈,瞧清楚李绾時愣了愣,但還是扭過臉道:“都顧好各自的衣裳,實在不行先買兩身現成的頂上,可別像今日一般,穿出去讓人家看了笑話。”
黃嬷嬷又道:“家裏面養着繡娘,可現做也來不及。煙斜街上有成衣鋪子,賣的都是京都時興的花樣,小姐們該到那去選選。”
這二人一唱一和跟唱雙簧似得,別人壓根兒插不上嘴。
杜甄自己說完,便起了身:“我乏得很,先回去了。英國公府得陛下器重,開罪不得,後日一早便去賀壽,誰也不許遲了。”
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這縣主的性情......真是惹人厭的可以。
杜甄回了正院,甩了鞋,歪在軟塌上,輕哼道:“果真是一群土包子。”
黃嬷嬷親手擰了帕子幫她擦手,迎合道:“可不是,見了縣主這般尊貴的人,全都吓傻了呢。”
杜甄笑起來:“哼,要不是看在侯爺的份兒上,我才不願和一群鄉巴佬住在一起,滿屋子難聞死了,也不知身上的泥都洗幹淨沒有!”這下她屈尊降貴去見了她們,還說了一會兒子話,侯爺知道了,定然會覺得她大氣體貼,感動的很。
其實一開始陛下指婚時,杜甄是一萬個不樂意。李昭雖然封了谕恩候,可滿京都誰不知道,那是因為陛下有情義,顧念恩情,才賞了他。他自己不過是個鄉野間的土地主,聽說粗鄙的很,日後怕也就是個擺設。
可随着李昭這谕恩候越來越得皇帝的器重,京都的風向也調轉過來,就連杜甄也開始看他越發順眼,漸漸喜歡上了李昭。她覺得李昭哪都好,長得威武,很有男子氣概,侯爺的身份也夠用,唯獨就是出身不好,實在是太寒酸卑賤。縣主覺得自己肯喜歡李昭這樣的人,他該全家都感恩戴德才是。
可壽光縣主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她自己又是什麽尊貴出身呢?說起來有點意思。
這杜家原本就是四九城中的破落戶,當家男人別的本事沒有,吃喝嫖賭倒是樣樣精通,欠了一屁股的債。日子過不下去,媳婦兒生下杜甄後,便進宮做了皇子乳母,一半是為了還債,一半也是為了擺脫那個死氣沉沉的家,而她奶的恰好就是昔日的七皇子,今日的章和帝。
劉钰做皇子時就與生母麗貴妃不親近,倒與這個乳母感情很好。
後來劉钰做了皇帝,封了他的乳母做宣華夫人,連她的女兒杜甄都被封做壽光縣主,杜家這才富貴起來。
小時候淨被人瞧不起,如今有了身份,杜甄最看重的就是這點。仿佛她瞧不起別人,就能顯得她自己高貴一般。
老夫人見過了這壽光縣主直喊頭痛,這樣的性子,也不知昭兒這些年是怎麽忍過來的,偏她身份在那,又拿她沒辦法。打發了吳氏與幾個妾侍去說話,自己便回屋哭了一場。
吳氏坐在上首,瞧着胡姨娘與裴姨娘,險些沒敢認。
兩人從乘安縣走的時候歡天喜地,如今卻是面容憔悴,看着老了不少。裴氏更是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早沒了幾年前的鮮活勁兒。
吳氏嘆了口氣:“怎麽瞧着這般可憐?可是她磋磨你們?”
這個她當然指的就是壽光縣主。
吳氏與壽光縣主對裴姨娘來說,都是主母,可兩人性情實在天差地別,吳氏這一問,裴姨娘便紅了眼圈,哭訴道:“夫人,妾身......”
話才出口,胡姨娘便擰了她一把,搶先道:“夫人,其實是因為我們二人習慣了柳州生活,來了京都水土不服,口味也吃不慣,這才瘦了,并沒有人磋磨。”
吳氏點了點頭:“那就好。才搬來,你們也回去歇着吧,好好将養身體。”
裴姨娘委委屈屈出了院子,才走到門外就忍不住埋怨:“姐姐,你剛才掐我作甚?縣主實在不拿咱們當人看,夫人既問起,幹嘛又不說?”
壽光縣主是個小心眼兒的,她喜歡上李昭,便再容不得旁人,平日對胡、裴兩位姨娘百般磋磨,甚至灌下了絕子湯藥。胡氏好歹有李紛這個女兒,可裴氏還年輕,縣主這般做,就是絕了她的生路,她自然想要讨個公道。
胡姨娘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道:“我瞧你是還嫌罪遭的不夠多。你沒瞧見今日夫人見了縣主,話都不敢說,你還異想天開,想讓她幫你撐腰?若讓那主兒知道了,瞧她不扒了你的皮!”
想起這幾年遭的罪,裴姨娘打了個寒顫:“那該怎麽辦?這日子......”
“忍。你以為就你一人不痛快?”胡姨娘嘆了口氣:“原我也想着,夫人與老夫人來了就好了,可如今看來,她們也不敢開罪縣主。咱們這種賤命,也就別抱怨了,小心惹了麻煩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