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沉柯(三)

明光最擔心的還是來了。

匈奴南下,山河破碎,昏君從聲色奢靡中驚醒,慌忙地重新起用将門世家郁家。

郁家家主帶領郁家衆兒郎領兵前往玉門關。

郁然亦在此內。因為威名赫赫的郁家家主,是他的親身父親。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明光每日都在做夢,夢中的郁然死狀皆不相同,但卻是同樣的凄涼悲壯。

郁然打馬,明光靠在他的身上,長鞭指着遠方地平線上的那一輪落日,“明光,起來看看風景了。”

明光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他眼神恍惚的看了一眼郁然,格外真實慘烈的夢境和此刻如夢境般美好的現實,讓明光産生了錯亂感。

“郁然,我想和你埋在一個墓裏。”明光突然道。

“生同衾,死同穴,明光真浪漫。”

明光沒有說話,他在郁然懷裏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明光看到郁然站在床邊,像是要去什麽正式的場合。

見明光疑惑,郁然解釋給明光聽。

原來是郁然的母親想帶郁然去寺廟祈福。

明光小聲道:“我能和你們一起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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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寺廟和中原的寺廟很不一樣,例如含剎寺的佛像皆是慈眉善目,但北疆卻是怒目金剛。

明光在猙獰的佛堂裏感到呼吸困難,連忙逃了出去。

小沙彌為明光倒了一杯茶,明光卻猛地攥住那小沙彌的手,果然手中觸感不是幼童的圓潤細嫩,而是幹枯恍若枯枝。

小沙彌變成了明光噩夢裏露出惡意笑容的老僧。

“施主,還請莊重些。”老僧不緊不慢,看着明光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個被玩弄在股掌之間的玩物。

明光置若不聞,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

“你來這裏做什麽。”明光咬牙切齒。

老僧微笑,“只是想告訴施主,命犯刀兵,馬革裹屍是宿命,是無法改變的宿命。”

“哦?”明光突然笑了出來。

老僧心覺不妙,卻猛地被明光掐着脖子狠狠按在牆上。

明光豔麗的眉目此刻滿是戾氣。

“那我就,殺了你,再改了這命。”明光一字一句,手上力量收緊。

老僧呼吸困難,與此同時明光也感到自己脖子上讓人要窒息的力度。

老僧艱難的看着明光,“再不停手便要傷及自身了。如何?施主還要殺貧僧嗎?”

明光手上力度一松,老僧還沒來得及慶幸,卻在下一秒聽到銳器和血肉碰撞的聲音。

明光将匕首插進了老僧的胸膛。

汩汩的血液從老僧心髒前流出來,冰冷尖銳的匕首即将靠近心髒的感覺是這樣清晰。

明光看到老僧的血帶着金色的光澤。

他嗤笑一聲,自己口邊也溢出一絲鮮血。

明光對老僧的所有傷害,明光自身也會受到同樣的傷害。

“你、你、真的……要殺我嗎?”

在匕首徹底貫穿柔軟的心髒前,老僧雙目充血的看着明光,眼中是驚愕,是不可思議。

“刷啦——”匕首狠狠沒入。

明光抑制不住吐出一口帶着血肉碎片的血。

“當然。”

老僧死不瞑目。

明光手上力道驟然一松,倒在地上。

最後的意識裏,明光聽到門被轟然打開的聲音,和郁然的怒吼。

明光難得沒有夢見任何東西,睡了一個好覺。

苦澀的藥味鑽入明光鼻尖,他皺了皺鼻子,想要躲開。

郁然的聲音傳來,“乖啊,吃完這點就好了。”

“不要。”明光終于醒過來了。

郁然把藥往邊上一放,冷冷的看着明光。

明光自覺心虛,往後縮了縮。

“你倒是能耐了,殺個人也能把自己弄的差點被穿心而死。好在刀刃離心口差一點,不然你就——”郁然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不想繼續說下去。

明光小聲道:“我都算好了的,我殺他只要一擊穿心,那妖僧的反噬便只能停留在心口……我不會有性命之危……”

郁然生氣了,撇開臉不理明光,雖然明光身受重傷,洗漱一應都是郁然給妥妥貼貼伺候好的。

但明光不後悔。

殺死那妖僧後,他再也沒有夢到郁然死于非命。

明光的傷好的差不多了,郁然應诏出征。

就在郁然披上甲胄的那一刻,黑色的甲胄包裹着郁然年輕的身體,明光的心狠狠跳動了一下。

“郁然……”

“乖,等我回來。”郁然低下頭,冰冷的鐵甲蹭在明光臉上,但郁然溫熱的唇卻碰了碰明光,“你的傷還沒好全,好全了我們便一起上戰場。”郁然的聲音帶着少年變聲期的低啞。

明光站在城口上看着郁然的聲音逐漸消失在大漠的盡頭。

這一戰,便是十年。

郁然從少年小将變成了沉默又可靠的青年将軍,他的身上始終帶着血和煙塵。

就連明光也一樣,被戰争在眼中抹上了滄桑。

但明光的樣貌卻數十年如一日。

明光不得不用一些手段将自己的容貌隐藏。郁然看在眼裏,卻什麽都沒有說,假裝不知道,假裝看不到。

十年的征戰,勝的時候總是多于失敗,多年前那個詭異的老僧已經被壓在記憶的深處,那段日子的絕望好似從未存在過。

這日,郁然難得的開心,他将明光編織給他的發結珍重的系在手腕上。

明光湊過去,輕輕摸索了一番發結上陳舊的紋路。

耳邊突然像是有什麽被炸開了,無數說話聲瘋狂湧進明光的腦海。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明光……你好好收着,我……”

“放在外袍的暗扣裏,貼着心髒的地方……”

“明光,你等我。”

明光頭痛欲裂,他的唇瓣幾乎被咬出了血。

郁然吓了一跳,他摟着明光,“你怎麽了,明光,快松開,你要咬就咬我吧。”

明光猛地推開郁然,琥珀色的眼瞳染上了赤紅。

他把手伸進外袍的暗扣裏。

郁然眼皮一跳,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深夜,被他放進燈火中的發結。

明光身體晃了晃,郁然連忙上去扶住他。

眼中赤紅奇異的消退,明光眨了眨眼,看向郁然,“我怎麽了。”

“沒什麽。”郁然勉強笑了笑。

郁氏主張将匈奴斬草除根,皇帝力排衆議支持郁家軍。

郁然今日便是要來告訴明光,戰争就要結束了。他們很快就可以像十年前那些無憂無慮的午後一樣,平淡的永遠在一起。

匈奴王庭倉皇出逃,郁然率輕騎一路追殺進了綿延不絕的雪原。

最後一個帶着花羽翎帽的頭顱被割下,郁然耳尖一動,随後狠狠一勒馬。

雪原四周傳來空蕩的鳴聲,像是死神敲響的喪鐘。

“快跑!——”郁然立刻反應過來,嘶吼着。

平靜的雪原轟然崩塌,無數白色的煙塵打在郁然的臉上。

就在郁然即将到達谷口時,身後突然襲來一道凜冽勁氣!

郁然一刀斬斷,眼見一條手臂飛了出來,一聲慘叫響起。

卻赫然是郁然的親衛之一!

“狗皇帝。”郁然咬牙切齒道。

他手臂刺痛,低頭一看,只見剛才親衛射出的箭矢擦過皮膚,帶起紫黑色的血跡。

雪聲隆隆越來越近,郁然頭一暈,勉強才能控住馬。

那斷了一臂的叛徒此刻像聞到血腥的狼,不要命的撲上來,想拉着郁然同歸于盡。

馬兒發出一聲凄慘的高鳴,竟是早已中毒,此刻,這匹曾經神駿的馬兒倒在地上,結實的肌肉抽搐着。

郁然恍惚間聽到明光的聲音。

他一刀将叛徒頭顱斬下,倒在地上,擡頭看着灰蒙的天空——奔騰的雪海近在咫尺。

明光,明光。

一道紅色的身影忽然出現,大喊着:“郁然——起來——”

是真的明光!郁然反應過來。

此刻他不知從哪生出來的力氣,他接住了明光,狠狠道:“你怎麽來了!我不是叫你等我回去嗎!”

“可我能等到嗎?”明光此刻滿臉淚水,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那明豔小臉上的僞裝被血淚洗去,露出一張依舊年輕的面孔。

郁然低下頭,忍不住珍重吻了吻他的少年。

一口銳澀的血液從喉嚨裏湧出,郁然感覺四肢百骸的力氣都在喪失。

明光不和郁然多啰嗦,他背起郁然,奮力朝一處略為柔和的山勢跑去。

尖銳的冰塊打在明光臉上,白到耀眼的面孔上帶起來一條血淚似的傷痕。

郁然突然悶哼一聲。

雪聲太大了,明光沒有聽到,他一直說着話,試圖不讓郁然昏睡過去,“過去就好了……我們過去就好了……郁然,不要睡,很快我們就可以回家了……郁然。”

郁然已經沒有開口的力氣了,他艱難地側了側身,将明光籠罩在自己身體之下。

餘光裏,明光看到一塊巨大的冰石夾雜在聲勢浩大的雪崩裏,朝他們所在之處落下。

一道熾熱的液體噴灑在明光肩膀上。在冰天雪地裏,就連溫熱的血液都變成了熾熱的存在。

郁然的手垂了下來,手腕上黑色的發結浸在早已凍住的血液裏。

“郁然——”

明光爆發出哭喊,在最後一刻,明光伸出手護住了郁然的頭。

一切都被掩蓋在驚天動地的山雪聲之中。

距雪原一戰已過去了三個月。

郁然卻還是沒有醒過來。明光坐在卧榻邊,輕輕撥開郁然的額發。

明光手指上的傷已經好了,當時被人在雪層下找到時,明光的手血肉模糊,現在已經恢複了從前的白皙細長。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明光的精神一直在緊繃着,他的臉色蒼白的就像那日雪原的雪,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卻亮的驚人。

明光端着熱氣騰騰的藥,帶着鐵鏽味的霧氣将明光的面容掩藏。待涼了一些後,他小心将藥喂給了郁然。

“明将軍,您的血入藥的确有奇效,但長此以往的每天供血給郁将軍,您也會先倒下啊!”

明光毫不在意。

如果沒有郁然,他活着又有什麽意思呢?

“郁然,醒來看看我好不好……”明光不喜歡梨花了,他覺着梨花的寓意不好,便推着郁然去了開滿桃花的園子裏,陽光從層層花瓣間漏下,柔和的打在郁然高挺的鼻梁上。

“花要謝了,郁然。”

郁然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明光閉着眼,将臉貼在郁然的胸膛前,聽到了微弱卻未停止跳動的心髒。

郁然的眼睛終于睜開了,他緩緩擡起手,搭在明光的後背。

“明光,我來了。”

郁然終于在最後一批桃花落盡前,趕來了見他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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