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九少夫人并不是從來沒有受過這個氣。

永寧侯府在京城并非一等一的侯府, 她在永寧侯府也不過是個庶子媳婦,難道這些年來她受過的氣、看過的白眼還少了麽?她之所以覺得難堪,因為她現在是在黃氏家裏, 在她一向看不起的嫡姐面前丢人了。

齊國公夫人和誠勇伯夫人在上首坐了, 樂呵呵的說着家常。

其餘的人都在向兩位祖母輩的老夫人行禮問好,只有九少夫人還和原來一樣沖門口站着發呆。

九少夫人覺得無數道熱辣辣、嘲笑譏諷的目光落在她背上。

其實她想多了, 衆人這會兒可顧不上看她的笑話,都在聆聽兩位老夫人說話。

如果說公、侯、伯分成三等的話, 那齊國公府就是國公府裏最強盛的那個, 而誠勇伯府是伯府裏受封最晚資歷最淺的那個。齊國公府和誠勇伯府就算沒有差上十萬八千裏, 也隔了至少七八層。按說這樣的地位差別,誠勇伯夫人應該格外謙恭格外巴結才是,可誠勇伯夫人沒那麽多的心眼兒, 她把齊國公夫人就當成新親家,親親熱熱的說起家常。

“我外祖母是老實人,心直口快。”唐夢芙侍立在誠勇伯夫人身邊,笑盈盈。

“我福兒也是老實人, 有啥說啥。”誠勇伯夫人拍拍外孫女的小手。

齊國公夫人和蔣夫人忍笑。

芙兒是老實人……,芙兒是個好孩子,可她哪裏老實了?聰明又淘氣, 小狐貍一樣。

齊國公夫人見慣了在她面前出盡百寶的各府夫人、老夫人,誠勇伯夫人這樣樸實直率的言行舉止她倒是挺受用的,覺得既踏實又舒服,笑道:“這可巧了, 今兒老實人撞到一起了,我也是個老實人。”

誠勇伯夫人大喜,“親家,這可真是巧了。”

唐夢芙嫣然,“伯祖母,外祖母,難得您兩位老實人見了面,不如敘敘年齒吧,或許你倆是失散多年的姐妹也說不定。”

孩子氣又風趣诙諧的話語,逗得衆人都笑。

齊國公夫人和誠勇伯夫人都樂,兩人也不互稱“親家”了,敘了年齒,齊國公夫人年紀大,誠勇伯夫人小了兩歲,于是一個叫起“老姐姐”,一個笑稱“老妹妹”,愈顯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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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少夫人耳中嗡嗡亂響,心裏更是亂烘烘的。

這是怎麽回事?嘴巴甜會說話的她沒有得到齊國公夫人的青眼,老實巴腳讓她鄙夷看不上眼的誠勇伯夫人反倒和齊國公夫人成了姐妹?

颠倒了,一切全都颠倒了。

自從黃大丫帶着她那個名叫夢福的女兒回到京城,一切就開始颠倒了。

九少夫人跟吃了黃連似的,從嘴裏一直苦到心裏。

“伯祖母,這三位是我外祖母的嫡親孫女,我舅舅家的表姐。”唐夢芙向齊國公夫甜甜笑道。

齊國公夫人和氣的和女孩兒們說着話,“這是寶珠,芙兒舅舅家的表姐,對麽?果然人如其名,如珠似寶。寶珞這孩子斯斯文文的,這是寶琴對麽?秀氣得很。”

誇獎着黃氏三姐妹,秦秀清卻只字未提。

九少夫人心裏更苦。

曾幾何時,她的寶貝女兒、侯府千金秦秀清,連黃寶珠她們也比不上了?

唐芊、唐苒等人坐在右首邊的玫瑰椅上,唐夢芙笑盈盈走過去,一手拉了唐芊,一手拉了唐苒,“伯祖母,這幾位是我堂姐。我左手的這位是三堂姐,右手這位是四堂姐。”

唐芊等人忙重新向齊國公夫人施禮。

齊國公夫人笑道:“唐家的姑娘都這般标致,讓我不知誇哪個好了。芙兒,你的表姐個個好,堂姐也人人出色,不愧是你的姐姐們啊。”命人取了表禮過來,姑娘們人人一樣,都是一對珍珠戒子,一對玉釵。

蔣夫人微笑道:“下月您過壽,請芙兒的堂姐們、表姐們過去熱鬧熱鬧如何?”

齊國公夫人笑着點頭,“我最喜歡這花朵般的小姑娘們了。瞅着她們,我好像都年輕了不少。今年不是整壽,便不大辦了,只請了些老親舊戚。你們是芙兒的堂姐、表姐,不是外人,到了那日若閑着,都過去聽聽戲逛逛園子,松散一日。”

唐芊、唐苒和黃寶珠等人忙道:“一定要去給老夫人拜壽的。”

大太太二太太又驚又喜。

唐芊、唐苒的終身大事還沒着落呢。到齊國公夫人的壽宴上露個面兒,認得幾位貴夫人,沒準兒好姻緣就跟着來了,這豈不是件大好事?

莫三太太鼓足勇氣,帶着她的女兒莫允文來向齊國公夫人請安。

她從小便沒有九少夫人機靈,包氏也不甚待見她,教的少,這會兒見了齊國公夫人心裏又慌,說出話來更是聽着怪,“見過老夫人,見過母親。今日能見到老夫人,在老夫人身邊服侍,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

齊國公夫人一怔,“這位是?”

“我異母二妹,小名二丫。”黃氏咬重了異母兩個字音。

齊國公夫人知道黃二丫不是誠勇伯夫人所出,又見黃二丫沒在誠勇伯夫人身邊服侍,便知道這位不僅是庶女,而且很可能是和嫡母不親近的庶女,微笑問誠勇伯夫人道:“老妹妹,你的二女兒方才沒見到,她難道見你這娘家母親一次,不在你身邊服侍麽?”

誠勇伯夫人呆了呆,“她從來沒在我身邊服侍啊。”

齊國公夫人心中雪亮,不由的搖頭,“你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服侍,又何必服侍我?這可不敢當。”

莫三太太羞愧得無地自容。

莫允文是個內向話少的女孩兒,這時也慌張的、怯怯的低了頭。

這母女二人和方才的九少夫人一樣,覺得難堪極了。

莫三太太汗顏無地,拉着莫允文退到一邊,正好和九少夫人、秦秀清母女站在了一起。

唐夢芙冷眼瞧了她們幾眼。

黃二丫和黃三丫這些年來自以為嫁的好,自以為地位高,對誠勇伯夫人只是表面上維持禮數,實則怠慢得很。今天她倆吃了這個挂落也好,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別再丢人現眼了。

午宴的時候,唐夢芙安排黃二丫、黃三丫這姐妹倆單獨坐了一席。

這兩人顏面無光,午宴之後,便匆匆告辭了。

出了唐家大門,黃二丫破天荒的抱怨起黃三丫,“都怪你。要不是你平時逞侯府少夫人的威風,對母親不敬,母親也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我被說,都不替我辯解一句。”

黃三丫怒,“這也能怪上我了?你和母親是面子情不親近,她才不為你說話的,為我何幹?”

“就怪你。”黃二丫咬牙。

黃三丫知道她這個二姐是個牛心左性的,氣得眼睛直冒金星,“好好好,怪我,全怪我,這樣你總滿意了吧?”

兩姐妹不歡而散,各自上車,分道揚镳。黃三丫賭氣讓車夫把車趕得飛快,好離不講理的黃二丫遠些,更遠些,已經走了兩條街,她卻又懊悔起來,“我為何要讓着她?她又笨又不會說話,爹娘喜我不喜她,從小到大都是我訓斥她的!”命車夫掉頭,要追上黃二丫,和她掰扯掰扯道理。

車重新到了成賢街,經過唐家門口,只見門前停了輛非常土氣、非常難看的黑漆車,黃三丫不由的撲哧一聲笑了,“黃大丫就算突然之間闊氣了,那根子也依然是窮的!瞧瞧她家門前這破車,她這是哪門子的窮親戚找上門了?”

她有心要看熱鬧,讓車夫把車停在對面小巷,打算看看黃氏的笑話。

從那輛破車上下來了一個老漢,一個老婆子,還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年青小夥子,三人都是風塵仆仆,一臉的風霜。那老漢張頭探腦的往唐家瞅,老婆子嗓門極大的說起話,“對了,問準人了,閨女給咱備的房子就是這裏了。”年青人拿着張紙,踮着腳尖往上看,“沒錯,是這家。姑母信上寫的清清楚楚的,啥都給咱備好了,讓咱來了直接上這兒住下,收拾利落了,再到誠勇伯府。”

可惜黃三丫離的遠,沒聽清楚這些人說的什麽話。如果聽清楚了,她也別看黃氏的笑話了,自己找個地縫往下鑽吧。

黃三丫津津有味的往這邊張望、偷看。

見這三個明顯是鄉下人,那年輕人還大模大樣過去拍門了,不由的抿嘴笑,“這下可熱鬧喽。”一臉的幸災樂禍。

唐家,媒人、親戚大都已經告辭了,只剩下誠勇伯、誠勇伯夫人一家人還沒走。

張勆也沒走,在陪誠勇伯下棋。

誠勇伯抹抹額頭的汗,“大丫,把福兒叫過來。”

黃氏心中暗笑,嘴上故意問道:“爹,您這是太熱了,讓福兒過來給您打扇子的麽?”

誠勇伯擺擺手,“別問了,快去快去,讓福兒快來。”

唐四爺在旁觀戰,“岳父大人,不好讓芙兒過來吧?兩個孩子已經定親了,按規矩不便見面。”

誠勇伯擡頭瞪他,“你能替我贏了這盤棋?”

唐四爺認認真真看過棋局,搖頭道:“不能。”

眼下這不是勢均力敵的局面,誠勇伯已經處于下風了。要想贏棋,并非易事。

“你不能贏棋就別廢話,讓福兒過來。”誠勇伯往外轟唐四爺。

張勆坐在對面,穩如磐石,嘴角卻勾起一抹淺笑。

唐四爺無奈扶額。

張勆明知唐家最會下棋的那位便是他的未婚妻。現在他是寸步不讓,把誠勇伯殺得節節敗退,誠勇伯不服輸,便要外孫女來助威了。這一老一小,老的争強好勝,小的頗有心機,竟用這種辦法設法和芙兒見面……

一抹淡綠色的人影飄然進屋。

唐夢芙送走賓客,換了家常輕便衣裳,發髻上的首飾也去掉了,清清爽爽,清新自然。

張勆肅然看着棋局,不擡頭。

眼角餘光暼到那抹輕靈的身影,他心中雀躍,瞳眸中星光點點。

“福兒快來。”誠勇伯見到唐夢芙,像看到救星一樣。

唐夢芙嫣然而笑,裙裾飛揚,在誠勇伯身邊坐下,“外祖父,咱爺孫倆聯手禦敵,非把敵人殺個落花流水不可。”

“好啊,哈哈哈。”誠勇伯暢快大笑。

“我不是敵人。”張勆正襟危坐。

芙妹妹怎麽能說他是敵人呢?他不是敵人,他和芙妹妹是一夥的。

唐夢芙從善如流的改了口,“對手。張大将軍,你是我和外祖父的對手。”

唐夢芙低頭研究起棋局,“外祖父,您這大開大阖的棋路真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以為您會很謹慎呢。”

誠勇伯皺眉,“唉,外祖父算錯人心了。外祖父以為阿勆會讓着我的,誰知他并沒有。”

張勆這小子一直對他這位外祖父彬彬有禮,恭敬得簡直過了份。誠勇伯還以為張勆上了棋桌會讓着他呢,誰知張勆下手穩準狠,半分也不講客氣啊。

誠勇伯這句“算錯人心”,讓張勆和唐夢芙一起紅了臉。

張勆方才鎮靜如山,這會兒他紅了臉,有些慌張的低下頭。

誠勇伯坐在對面盯着他,心裏頗覺解氣。哈哈,讓你小子亂贏棋,惹惱了我老人家,我豈能不調侃你?

唐夢芙小臉蛋粉紅,埋頭看棋,放下一枚棋子。

“福兒你看好了沒有就落子?”誠勇伯不放心的問,“福兒,外祖父輸錢都無所謂,就是不愛輸棋。你好好替外祖父下,要贏的。”

“外祖父您一定能贏。”張勆也不知是許諾,還是恭維。

“是福兒一定能贏吧?”誠勇伯揶揄的道。

張勆又紅了臉。

誠勇伯哈哈大笑。

唐夢芙又落了一子,孩子氣的道:“我不要你讓我。我要憑真本事贏。”

“就是,福兒憑真本事替外祖父贏。”誠勇伯興致頗高。

張勆對面坐着心愛的小姑娘,心猿意馬,哪還有心思下棋?不過唐夢芙要憑真本事贏,他不願讓唐夢芙失望,認認真真的陪着她下了幾手。

誠勇伯越看越高興,“福兒厲害,這看上去是要轉敗為勝啊。”

眼瞅着唐夢芙替誠勇伯下的這棋就要贏了,黃氏氣沖沖的走進來,“爹,您快出去看看吧,外面來了三個人,非說這房子是他們的!”

誠勇伯一門心思想着贏棋,“這必定是潑皮無賴。爹不是給了你家丁麽,趕走趕走。”

黃氏道:“那三人之中只有一個是年青人,另外兩人一個是是老頭兒,一個是老婆子。若是硬要趕走,出了事誰擔着?”

“出什麽事,青天白日的能出什麽事?像這種跑到別人家硬要房子的無賴,就該送到衙門去關上幾天,他就知道鍋是鐵打的了。”誠勇伯不在意的揮揮手。

“爹,這三個人全姓一個姓,包------”說到包字,黃氏聲音拖得老長。

誠勇伯這才清醒了,一個激靈。

包,包家的人來了?

黃氏沖他眨眨眼睛。

眼看着只差兩步就要贏棋,唐夢芙卻扔下手裏的棋子,清清脆脆的道:“不下了!我要出去看看,什麽人敢到我家來撒野!”

“芙妹妹,我陪你一起去。”張勆道:“我把這三個人替你扔出去。”

唐夢芙板着小臉往外走,也不招呼誠勇伯。

誠勇伯瞅瞅只差兩步就要贏的棋局,再想想外頭那三個包家的人,越想越怒。

誰讓包家的人到成賢街來搗亂的!

誠勇伯雖然年老,雄風猶在,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誠勇伯夫人由黃定珠和黃寶琴攙扶着過來了,離得老遠便顫巍巍指着誠勇伯,“這房子你都給大丫了,還讓包家的人來鬧啥?來鬧啥?”

“不是我讓他們來的。”誠勇伯苦惱。

黃寶珠忙道:“祖父,既不是您讓包家的人來的,那包家的人就是随意私闖,可一定不能輕饒了啊。您說是不是?”

“不能輕饒。”誠勇伯夫人臉色很不好,“這幸虧是親戚都走了,只剩下咱家人。若是親戚們還在,看着像什麽樣子?夫家會看輕福兒的。”

“好,不輕饒。”誠勇伯咬牙。

誠勇伯等一行人到了大門口,只見一個大嗓門老婆子拿着個紙片兒,正和門房吵嚷,“這咋不是咱的家?這明明就是我女婿給備的房子呢,紙上寫得清清楚楚的,錯不了。老頭子,騰達孫兒,咱們往裏沖,把房子搶過來!”

“這就是女婿給俺們備的房子。”那老頭兒也壯着膽子吼了一句。

“這是我姑父的房子!姑父姑母給我家了,讓我們一到京城就來住!”包騰達一蹦三尺高。

黃氏氣得瞪圓了眼睛,唐四爺直搖頭,“包家算什麽正經親戚,居然敢這樣了。”

誠勇伯夫人一把抓住誠勇伯逼問:“你啥時候休了我另外娶妻的?你啥時候成了包老頭兒包老太的女婿?你啥時候有包騰達這樣的內侄了?”

誠勇伯臉上發燒。

兵荒馬亂的,張勆和唐夢芙這對未婚夫妻站在了一起,竟然沒人注意。

唐夢芙氣鼓鼓的,“我和我爹娘哥哥搬到這裏來的時候,這兒真是什麽都齊全,各樣家具都精美,因為這原來是包氏從我外祖父手裏要過來,打算給她爹娘侄兒住的。氣死我了,我娘在老家省吃儉用的,包氏準備這樣的房子給她娘家!還說我外祖父是包家的女婿!”

“芙妹妹,我替你出氣。”張勆道。

唐夢芙問:“你打算怎麽替我出氣呀?”

張勆微微一笑,“這家只有一個孫子,叫包騰達對不對?我讓他騰達。”大踏步向前,包家那個年青人正唾沫橫飛的吹牛皮,“這房子算什麽?不是我姑父求着給我家住,我們還不來呢……”張勆修長右腿踹出,那年青人連叫也沒叫一聲,便像斷了線的風筝似的飛了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到了對面的房頂上。

房頂很高,包騰達魂飛魄散,面無人色。

包家那老頭兒和老婆子腿一軟,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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