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仇恩(四)
“翠姑!翠姑!你在哪兒呀?”
眼前只有一片翠綠,陽光從那綠色的間隙照射進來,連那不成曲調的歌聲也充滿了溫暖和生機。所有的景色忽然倒轉,眼前只有張雪□□嫩的娃娃臉,仔細看這張臉與那姜沁倒是有六分相似。
翠姑倒挂在樹枝上道:“什麽事。”
那孩子被吓的退了一步,随後就笑起來,奶聲奶氣道,“你又輸給我娘了?”
翠姑道:“誰跟你說的?”
孩子道:“李叔叔說的!他讓我跟你說別傷心。”
說到此處,孩子忽然壓低聲音道:“翠姑,李叔叔是不是喜歡你啊?”
“一會兒我就去打斷他的腿!”翠姑翻身下樹,捏了捏孩子的臉道,“小混蛋,最近又長高了。”
孩子把眼睛笑成兩道月牙:“我娘說我以後一定比我爹還高!”
翠姑道:“那是自然,你們柳家後蛋推前蛋,一蛋比一蛋更混蛋。”
朱樓笑道:“了不得,這家子感染力太強,翠姑完全淪陷了啊。”
這次夢境中斷的時間長了些,隐隐的有微微橘紅色的光亮起,忽然就成了火海,熊熊烈火灼燒着扭曲的空氣,翠姑的眼前一片模糊,斷斷續續的對懷中人道:“你們柳家人,還真是我的克星啊……小混蛋,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眼前的情景突然消失了,一道奇怪的光從眼前掠過,朱樓伸手阻擋,無夢卻更快,一掌就将它擊落在地,那光化為一個紅衣人。紅衣人原本伏在地面,此刻長袖一揮,直朝無夢卷去,無夢連碰都不碰它,側身閃過後将那紅衣人擊了個粉碎。
朱樓道:“什麽東西?”
無夢道:“鬼氣,剛好能與他被封印的記憶相對抗。”
“鬼氣?他的記憶被封印了?”朱樓蹙起眉道:“姜涼說他在幾年前都還很乖巧,莫非是因為……”
Advertisement
無夢道:“因為在那之前,他的記憶被強行封印,而封印之人功力太淺,影響到他所有的記憶,導致他失卻神志,憨傻無知,後來或許是有人看不下去這般行徑,便以鬼氣和那封印之力相抗衡,可惜這鬼道行也不足,所以姜沁偶爾會想起一些片段,便成了如今這幅瘋瘋癫癫的模樣。”
無夢吹了聲口哨,幻境中亦響起回音,他們很快從夜歌中脫離,無夢收起畫卷,姜沁已經安靜了下來,只是面上還有些許痛苦之色。
朱樓望着門外探頭探腦的姜涼道:“先去問問她吧。”
無夢扭頭看向姜涼,冰冷的目光吓得姜涼一個哆嗦:“英……英雄,我弟弟怎麽樣了……”
無夢道:“他暫時無礙了,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姜涼道:“什、什麽問題?”
無夢道:“你的弟弟究竟是為何而瘋?”
姜涼低下頭道:“這……你不是看到了嗎?他……他被什麽東西纏上了……”
“纏上他的東西。”無夢微微眯起眼睛道,“并不會讓他做什麽噩夢。”
“不是噩夢?”姜涼不敢擡頭,搓着手小聲問道:“那……那是為何……”
無夢道:“那可就要問你了。”
“問……問我……”姜涼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不知道嗎?”無夢道,“那好啊,我進去後,對身體裏的封印動了點手腳,不如你猜猜,等你弟弟醒了以後,他會有何反應。”
姜涼突然激動起來,失聲道:“不!不行!你不能動他的封印!”
“為什麽?”無夢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因為他不是你的親生弟弟,還是因為,你親手殺了他爹娘,逼瘋了他,還封印了他的記憶,陪你演這姐弟情深的戲碼?”
姜涼豁然擡起頭,整個人縮了起來,她搖着頭道:“沒有,沒有,我沒有……”
她瘋狂的搖着頭道:“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你們這些魔鬼!瘋子!我怎麽可能殺他爹娘!你們怎麽敢說這種話!你們滾出去!從我家裏滾出去!!!”
“用完就扔,精彩啊。”無夢道:“可惜啊,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做‘請神容易送神難’麽?我雖不想管,卻無奈有人非管不可。況且你做都做了,竟然還不敢承認麽?”
“不!不!不要!不要!!”姜涼沖上來尖叫道,“求求你們,不要動那封印!不要讓他知道!那東西不是走了嗎?讓我們繼續平靜地生活不好嗎?為什麽你們要害我?害我今後沒有安生日子,他會死的,他會死的你們知道嗎!你們到底是誰?到底想幹什麽?!”
無夢冷笑一聲道:“害你?我只是告訴他事實。”
姜涼眼中全是血絲,狀若瘋癫:“什麽事實?我們父母雙亡,他是我弟弟,數十年來我們相依為命,這就是事實!”
“你自然可以活在幻想中。”無夢一字一句道:“可你沒有資格,決定他該知道的事實。”
“不不不……不是的……”姜涼低下頭,語氣也軟下來,“我只是……只是……只是想過安生日子,你們為什麽不能成全我?”
她擡起頭看着無夢,眼中滿是狂熱和憤怒:“我們不是同類嗎?我是在幫你啊!而你,你怎麽可以殘害同類!你怎麽可以!!!”
她猛然拔出藏在身後的細刀直朝無夢撲來,那刀光冰冷淩冽,帶着沒有溫度的憎恨,她毫無障礙地捅進了一個單薄的身體。姜涼內心狂喜,她甚至抽搐着嘴角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然後她擡起頭,有些難以理解地眨了眨眼睛。
殷紅的血液沿着刀尖滴落在地上,仿佛開出了一簇簇遲來的舊花,翻湧着絕望的芬芳。
空氣凝固了,幾個人一時都沒有出聲。
姜涼縮回手,呆呆地看着紮在沁兒胸口的尖刀,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叫道:“沁兒……沁兒?”
她搓着滿手的鮮血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解釋着:“不可能啊,我要殺的是他,明明是他,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殺你,我……為什麽……沁兒,為什麽???”
姜沁不知是何時醒來下了地,此刻站在她的面前,用一雙漆黑的眼睛看着她,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空洞的笑容:“姐姐。”
姜涼慌忙伸手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沁兒,你……你醒了?”
姜沁道:“姐姐……”
姜涼抱着他,跌坐在地上,聲音抖得幾乎聽不清她說的話:“沁兒……”
“姐姐……”姜沁有些費力地從脖子上解下一個東西,塞給姜涼,“我答應你,要送給你的。”
姜涼睜大了眼睛,握住了姜沁的手,那牌子在掌心擱着,堅硬而溫暖:“你記得……你記得我……”
姜沁握着姜涼的手,輕輕撫摸她手上的老繭,“這麽多年,你受苦了……”
姜涼哭了,淚落在姜沁的臉上時已是冰涼,不知是被這無孔不入的風吹涼的,還是它原來就沒有溫度。
“不苦,一點也……”
姜沁搖搖頭,面色溫柔的有些詭異:“我……讨厭這把刀,你能不能,幫我□□。”
“可是……”姜涼咬着唇。
誰都看得出來,以姜沁現在的身體狀況,只要這刀□□,他必死無疑,可即使不拔刀,也不過是能延緩一時半刻的生命。
“姐姐……”姜沁的聲音已經近乎呢喃,“我、我不能這樣去見爹娘……”
姜涼含着淚搖頭:“我不會讓你去見他們的!你休想!你休想!!!你們一家團聚,我……”
姜沁的眼神都要散了,憑着一口氣撐着:“求你了,姐姐……”
姜涼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她的眼中浮現出極度掙紮的神色,姜沁抓着她的袖口,小幅度地晃了晃。
姜涼閉了閉眼,終于粗魯地揉了揉眼睛,全身泛起一層淺紅色的光,紅光緩緩包住了姜沁。姜涼又摸了摸他消瘦的臉:“不要死,不要死,姐姐求你了。”
姜沁似乎笑了笑。
姜涼一手握住了刀把,閉上眼,猛然将那把刀拔了出來。
無夢手指一翻,畫出一道符,沒入姜沁的傷口。
朱樓道:“‘略懂’先生,這次又是什麽?”
“別人送我的。”無夢面不改色道:“未免臨死話說一半,這符能幫忙拖延一時半會兒。”
姜沁已然出氣多,入氣少,他抓住姜涼的手,将那把沾滿自己鮮血的細刀輕輕拿下來按在胸口,他的嘴唇越來越白,呼吸急促起來:“姐姐,我好冷啊。”
姜涼連忙抱緊他,她的臉色近乎青紫,竟也泛出一股死氣來:“不要怕,姐姐抱抱就不冷了……”
姜沁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姐姐……”
姜涼低下頭,将耳朵湊近他:“你說。”
就在那一瞬間,姜沁的臉忽然扭曲,甚至連無夢和朱樓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姜沁已将那把細刀刺入了姜涼的胸口,然後他緩緩地,掙紮着,用盡全身力氣一般把刀推了進去。
姜涼卻沒有任何反應,她抱着姜沁,面色安詳,好像被尖刀刺穿的人不是她。
姜沁看着她,眼睛忽然紅了,淚光一點點泛起,然後他慢慢地笑了:“姐姐,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姜涼點點頭,輕輕笑着,用一種唱搖籃曲一般的語調道:“好啊。”
無夢身後的書箱裏爆發出極亮的光來,接着一只潔白的鳥兒從裏面揚首飛出,繞着姐弟倆啼叫着,聲音如泣如訴。
鮮血在胸□□融,他們猶如兩只野獸,在無可解的困境中掙紮、撕咬、糾纏,直到最後的最後,憎惡和愛融為一體,他們再沒有力氣去分辨,然後死在令人不齒的幸福和痛苦中。
夜幕低垂,星野遼闊,這小小的茅草屋仿佛天地間一枚不起眼的棋子,落在這一方不起眼的角落。
夜歌扇動着翅膀,落在無夢的肩膀上,畫卷在他們面前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