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路見不平(四)
太陽緩慢地移動着,望着地平線慢慢地湊近,樹影随着太陽的變化也悄悄地挪移方向。
陽光斜照,從樹冠縫隙間照擠下來,金沙鋪在棋盤上,棋局圍觀者來了又去,圓圓的落日紅又大,從屋子縫隙間一點點地往下沉,陽光極其柔和惬意。
棋終,平局,兩人均大呼一口氣,方驚覺日已西斜。
老者看着棋盤,饒有興趣問:“請問姑娘師從何人?”
南紗轉頭看向像紅圓盤的落日,低聲道:“家事是南山青居居士,可惜師父棋藝奇臭,喜悔棋,不提也罷。”
老者伸手抹向棋盤,棋亂:“哦?素聞青居居士剛正不阿,清高雅致,不料竟有如此一面。”
南紗看向老者,反問:“難道不是冥頑不化,不善通變?”
老者捋着胡須,笑得眼角皺眉如扇骨散開:“若是三十年前的範清平,想必會教不出如此徒弟,但如今的青居居士,卻未必了。”
南紗皺眉,心下有些許猜測,卻不點破,只是低頭問:“莫非前輩與師父是故交?”
老者搖頭:“只見過兩面,稱不上故交,你師父,也是一個有骨氣的人。”
南紗定定地看着正收拾棋盤的老者,他的臉色平靜無波,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無數印記,讓人十分好奇,南紗問:“未知前輩尊姓大名?”
老者再次搖頭,收拾着棋子的手從容不迫:“姓名倒也不必知曉,無名小卒罷了,明日姑娘還會來嗎?”
南紗沉默。
老者補上一句:“以棋會友是我們這些老頭子的興趣,可惜棋友們都敵不過這歲月,老的老,散的散,這局棋下得是多月來難得酣暢淋漓的一場。”
南紗婉拒:“奉師命有要事要辦,不能久留,他日重游故地,便再邀一局。”
老者颔首,理解道:“也罷,但願姑娘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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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畢,老者收起棋盤棋子,站起來踩着落日歸家。
日頭一點點地往下沉,耳邊還響着老者離去時唱着的:“日之遠逝兮,政之清明兮……”
斷斷續續,連字句都漸漸遠去,什麽都聽不清楚,這一平局其實只是僥幸,僥幸老者的大意,僥幸自己年紀尚淺未得到重視。
看着老者遠去的背影,南紗這才站起來離開。
師父曾說起,他有三位最敬仰之人,一是随着武帝征戰天下的沈将軍、一是雲夢宮的初代宮主既常夢、還有一位就是為官四十餘年剛正不阿,後與當今聖上決裂退出京師,隐居和昌城的黃大人,黃大人有一個衆人皆知的興趣——下棋。
本想從他的口中聽到些許關于當今天下的看法,但從這自傲而溫和的棋局中,南紗音隐約感到的是,時光帶走了執着與抗争,留下的是溫和與慈愛。
一切皆無需多言。
南紗低頭嘆氣,看着腳下踩着的青石板。
城中主街幹道,高亭牽着一匹良馬迎面而來。
馬停在前方,南紗擡頭,停下腳步。
馬是良馬,南紗并非伯樂,只因看着那馬體态矯健,目光炯炯,便如此斷定,高亭見到南紗明顯一愣,随即笑道:“南紗姑娘好悠閑……”
南紗偏頭看馬:“高大俠要去何方?”
高亭目視前路:“邊境。”
南紗了然,江湖人的驕傲就在鬥争中彰顯,動亂的邊境,正是俠士的心之所向,南紗拱手:“祝高大俠一路順風。”
高亭笑道:“自然,再會。”
說罷頓了頓,高亭欲言又止,終是擺擺手走了。
兩人擦身而過。
城內一派平和,城外盜賊橫行,一堵牆,兩個天地。
南紗莫名地感慨。
晚風起,迎着路旁收攤準備歸家小販的臉上吹去,扯着人們的衣服來回嬉鬧,幾個小孩從街角蹿出來,一頭紮進另一條小巷子。
南紗往留宿客棧走去。
客棧門前柱旁,山明抱劍背靠着柱子,他的目光在南紗臉上轉了一圈,移開,停在來來往往的路人身上。
透過大開的客棧門看進去,現正晚飯時分,客棧內客人滿座,嘈雜聲從店內傳出。
南紗走上前,站在山明身側,問:“連先生在等人?”
山明頭也不回:“嗯。”
兩相靜默一陣。
南紗打破這種奇怪的靜默:“連先生是要回雲夢宮嗎?”
山明轉頭看南紗:“何出此言?”
南紗一臉平靜地看着前面街道:“當日我說去東方時,先生說同路。”
山明收回視線,淡然道:“興許是騙你。”
南紗看着街上拿着冰糖葫蘆快速跑過的小孩,轉移話題:“先生是否助知府捉到在城中作亂的盜賊?”
山明詫異,轉頭看南紗一眼,不語。
南紗解釋:“聽聞知府大人的貴重物品被盜,案子調查月餘毫無進展,昨日賊人又出現,今日知府着官差來請連先生,客店衆人皆談論盜賊案已破之事。”
山明颔首,贊許:“你倒是會聯想,如何得知是一群盜賊?”
南紗繼續道出心中所想:“先生的白馬失而複得,當日盜賊已經被先生追上,彼時還是在江夏,現在先生再次出手擒賊,我猜,此事應與先生馬匹失竊一事有關。”
山明扯扯嘴角,不鹹不淡道:“你猜得不錯。”
南紗嘆氣:“先生在懷疑我,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懷疑什麽。”
山明再次轉頭看南紗,初次見到這姑娘時就很是疑惑,天下動亂普通百姓均不敢遠出,這姑娘卻獨身趕路,淡然自處;再次見面時感覺便是奇怪,既然再遇,想必同路,便想邀請姑娘一同走,姑娘拒絕是意料之中,奇怪歸奇怪,也不多想,第三次竟然再遇,簡直就像被跟蹤一般!
短短八天,才八天,見了同樣的陌生人三次!就算都是前往雲夢宮,但路途岔道衆多,難道自己與這小姑娘每回都是走同樣的路?之前和同門師弟一同出發前往同一地方,出發日期相近,趕路 十日,竟一次都沒遇見!
還是見鬼了?
山明死擰着眉頭,南紗一直盯着山明等回答。
山明想了想,道:“南方部落一直候着犯境時機,去年我應宮主之命前往南部查探消息,彼時邊境動亂,我與邊境鎮守大将為舊識,聽其暫停戰火的計劃是,将名為我方但實為南寇所占的兩座城池劃歸南部地圖,以換來一時安寧,計劃進行得很好,雙方歇戰時我潛入敵方部落,得到一物,但時常察覺身後有人跟蹤,本來準備仔細探查來者歸屬何方陣營,不料,年初,雲夢宮來信急召我回山,我匆忙出發,途中收到鎮守南部大将軍的書信,信上提到,南部明面上動作減少,但似在暗中進行某計劃,探子有增無減,紛紛潛入境內,知我路途艱險重重,望我多加留意,若有可能,将這些探子一網打盡。”
南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倒也像探子。”
山明盯着南紗:“姑娘何意?”
南紗哈哈大笑,道:“家師三十年前辭官歸隐南山,早春京中大人來請師父出山,師父說月餘沒收到師兄來信,故命我前往雲夢宮探訪,師兄名青旗,在雲夢宮就職。”
山明皺眉:“南紗姑娘師父是?”
南紗輕聲道:“青居居士範青平。”
山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青旗兄竟是南紗姑娘師兄,我離開雲夢宮時青旗還在宮中,但現在雲夢宮已閉宮門,謝絕訪客。”
南紗驚訝:“雲夢宮發生何事?”
一旅人騎馬朝客棧奔來,山明不語,看向來人,南紗也收回疑問,兩人靜靜地看着門外,落 日挪移着挪移着,竟一頭砸下地去,天空雲霞漫天,美麗異常。
旅人走進客棧時好奇地扭頭看南紗和山明:這兩人是客棧雇來守門的?
山明回頭看那旅人一眼,旅人收回視線,慌忙進門。
山明沉聲道:“去年冬,雲夢宮之首,即常夢宮主,暴斃。”
南紗大驚,山明已經轉身入客棧。
突然又想起,山明不是在等人嗎?
南紗長嘆一口氣。
天光變幻重重,短暫的美麗如久病者回光返照一般,很快便消失殆盡。
漫長的黑夜來臨。
人心複雜,曲曲折折,重重疊疊,疑慮過多,最終伴着黑夜一同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