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個月的時間, 平靜又安穩的從指尖劃過。
安妮一次都沒有見過夏洛克。
她回了貝克街三次,三次他都沒在。哈德森太太總是試圖将話題引到夏洛克身上,安妮都笑着繞開了。
有時她走在大街上, 會突然看到某個穿深色大衣的跟他非常相像的背影。
但都不是他。
安妮分不清,是心裏的失落多一些,還是慶幸多一些。
返回到餐館時, 正是中午的用餐時間, 店裏客人很多, 安妮去二樓換了衣服,就投入到樓下忙碌的工作中。
一直到下午三點左右才稍稍空閑下來, 只剩餘兩三桌消磨時間的客人。流淌在店裏的輕柔音樂, 播放至末尾,終于歸于沉寂。
安妮的目光掃到擺在餐廳盡頭靠牆位置的鋼琴。
第一天上班的時候,安妮就注意到這架鋼琴了。店裏通常都自動播放着輕柔的音樂, 鋼琴更像是一個大而豪華的擺件,偶爾有來用餐的客人會彈奏,其他時候大多都閑置。
想想, 她好像很久沒摸鋼琴了。
安妮并不算一個太勤奮的學生, 凱瑟琳夫人是嚴厲的人, 但奈何安妮身體不好, 所以對她難免時有放縱。還好,家族裏除了她, 還有一個女孩子。所以喬治安娜便成了那個被雙倍嚴格管教的可憐孩子。哪怕遠在彭伯裏, 凱瑟琳夫人也經常要寫信去督促她的課業。
嚴格的督促和成績是成正比的。喬治安娜的鋼琴彈得非常好, 當然,其他方面也都一樣出色。所以大家在一起時,經常是喬治安娜演奏,安妮在旁邊安靜欣賞。
只是,以後只怕聽不到了。
安妮慢慢走過去,坐到鋼琴前面。
打開琴蓋,細細的手指在雪白的琴鍵上按下第一個音符。
也許手指有它自己記憶故事的能力,紛紛的琴字,如同擁有自我的生命,從指尖跳躍而出。
風輕花靜,有一架秋千吊椅,靜靜停靠在翠綠的草坪中央。無論是星月閃耀的夜晚,還是陽光明媚的午後,或是大雨磅礴的清晨,它一直在那裏。就像,我一直在那裏。
我走過去,坐下。鳴叫着的飛鳥,和從眼前翩然經過的蝴蝶,都不需要詢問。因為,它們知道,旁邊空着的位置,是我留給你的。
你會來嗎?
不需要說什麽話。甚至可以沒有牽手,沒有擁抱,沒有親吻。
只要讓我看到你,知道你在這裏。
世界很大,我的秋千架卻很小。我不敢離開它,因為我會迷失。
可是我還是迷失了。
你會來找我嗎?
在我害怕,忐忑,甚至毫無理智的時候,你會找到我嗎?
如果你能,你就會發現,我身邊的那個位置,一直為你空着……
指尖停歇在琴鍵上,安妮很長時間一動未動,直到身後突然傳來稀疏零落的掌聲。
她回頭,看到是安傑洛和店裏的同事,還有餐廳剩下的那兩桌客人。
安傑洛走過來,毫不吝啬地誇贊道:“哦,安妮,你真是太讓人驚喜了!我應該給你漲工資。你知道,你彈鋼琴的時候,看起來就像19世紀的貴族小姐。”
安妮一下笑起來。
安傑洛立刻指着她說:“你真應該多笑一笑,安妮。你有我見過的最溫柔漂亮的笑容。”
安妮面對這樣直白的贊揚臉頰有些發熱。她早就發現了,她這位老板非常喜歡誇大其詞。
“好了,比利。”安傑洛拍了一下旁邊比利的肩膀,“把你的視線移開,臉上的傻笑也收一收,這個不會是你的女孩,明白嗎?”
這句話讓安妮側目看了魁偉的老板一眼,安傑洛回了一個會心的微笑,仿佛在說,“我什麽都知道,但是你放心,我什麽都不會說的”。成功讓安妮的臉又紅了一個度。
她一側頭,猛然看到,一個穿西裝的瘦高身影正拉開店門走出去。他站在門口的玻璃窗前,慢慢穿上手裏的黑色大衣,然後擡起雙手,将大衣領子立起來,拉緊。
心裏微微一顫。
安妮相信,他邁步離開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白皙冷峻的側臉,還有他額前柔軟的又有些亂蓬蓬的卷發……
那道身影走得極快,轉眼,已經在拐角消失了。
安妮收回視線,看到,在門口靠窗的桌子上,有一杯沒喝完的咖啡,還有一張白紙。
她站起來,走過去,拿起那張紙。
一眼便怔住。
紙上寫的是幾句極短的話:
我曾死去,
在愛的疑惑前;
被它的雙手,
深埋于此。
它的深吻,
讓我蘇醒;
我在它的眼中,
看到了天堂。
這是她剛剛彈奏的李斯特的鋼琴曲《愛之夢》的題詩。
安妮看了好幾遍,然後忍不住輕輕勾起唇角。
看來福爾摩斯先生對于“無聊”的文學的認識,并不像他自己聲稱的那麽淺薄。
就這樣又過了三天。
除了一天比一天更加陰冷的天氣,生活沒有任何變化。
安妮愈加迷茫,她以後的生活就要這樣一天天的過下去嗎?安靜的,孤獨的,毫無方向的。
她的失眠越來越嚴重,已經完全離不開藥物。雖然她在人前還是一樣的微笑,并盡力在工作中不出現差錯。但安妮知道,她的狀況很糟糕。
有時走在寒涼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人來車往,她會突如其來的想站在人群中放聲大哭。粘稠的血液在她細細的血管中激烈奔流,無法排解的情緒擁堵在心口,壓得人幾乎喘不上氣。心裏無限發慌,發怒,像被困在坑底的小獸。
每當這種時候,安妮只能讓自己靜靜地站立片刻。這種灰心失望的情緒,在以前她也經歷過,只是從未像現在這麽強烈。
上一世的離別,是死亡讓人無法反抗的必然結果,她至少還帶着少許努力過後的坦然。可這一次,猝然而至的分別,是在舊日傷口上的雪上加霜,讓人沒有任何準備。安妮簡直不知道如何再去勇敢的生活。
她努力地自我調節,只是覺得無限疲憊。
有時候,或者說很多時候。她會走去貝克街。站在馬路對面,一言不發地看着221b的公寓門口。
她可以這樣觀望幾個小時。想象夏洛克是否在那間溫暖的小客廳裏,他正在做什麽。是不是像平時一樣,雙腿交疊,姿态優雅的坐在沙發裏。華生醫生是不是就坐在一旁的書桌前,在筆記本電腦上記錄他們有趣又離奇的破案故事。
這樣的想象,可以讓她疲憊又痛苦的大腦輕松一會兒。
某些瞬間,安妮會不明白,她到底在別扭些什麽,又在對抗些什麽。
她每次都想穿過馬路,推開門,奔上那道狹窄的小樓梯,站到他面前,說,對不起,夏洛克,我在無理取鬧的遷怒,我一點都不想離開貝克街,我希望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你的小提琴……我覺得自己快瘋了……
可是每次她都沒有這麽做。只是靜靜地轉過身,慢慢離開。
冬天的街樹,凄迷稀薄的像天上淡黃的雲。
“你在看什麽?”
華生合上電腦,看了一眼站在窗邊的那道瘦高身影。如果他沒有記錯,夏洛克已經在那裏站了快兩個小時了。
醫生以為他在沉思案件,一開始沒有出聲打擾,但顯然,他最後沒有抗争過自己的好奇心。
夏洛克終于放下手裏的窗簾,返身走到沙發前,傾身坐下,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翻看起來。
“我記得你有一位心理醫生。”
過了幾分鐘,夏洛克突然頭也不擡地說了一句。
華生微怔,看了一眼仍然将視線集中在報紙上的傲嬌室友。
雖然不知道夏洛克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話題,但華生還是點頭道:“是的,菲茨醫生。她是一位非常……負責,善良的醫生。”
“yes,”夏洛克漫不經心地将報紙換了一個版面,不置可否地說,“至少她當時看出來你瘸腿的毛病是心理疾病,并不能怪到阿富汗的子彈身上。”
日常被怼的醫生,沒好氣地問:“所以,你到底想幹什麽?”
夏洛克終于從報紙上擡起眼睛,分過來一縷目光,望着他說:“我想你現在還留着這位善良又負責的女醫生的聯系方式。”
華生的眼裏浮起疑惑,但夏洛克已經不想多談了。
還好,華生醫生的疑惑下午就得到了解答。
不久前,華生剛剛在一家外科診所得到了一個工作。準确的說,是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雖然只是臨時的代理醫生,但幸運的是,他的老板兼同事,莎拉,是一位非常美麗迷人的女士。
下午,送走最後一位預約的病人,華生醫生從辦公室走出來,活動一下僵硬的四肢,順便看看是否可以與某位佳人偶遇。
一擡頭,眼角的餘光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剛好從另一間診室推門出來。她笑着和坐在門口的接待員點了一下頭,就從診所走了出去。
華生被一盆高大的綠植擋着,她沒有看到他。
醫生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喊出她的名字。
略一思索,華生敲響了隔壁診室的房門。
“請進。”
華生推開門,大大的辦公桌後面,那位美麗迷人的女士正雙手撐在桌子上,笑容親切地看過來。
“呃,莎拉,”華生的目光閃了閃,然後說,“我想問一下,安妮.德波爾小姐是你的病人嗎?”
莎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是的,你認識德波爾小姐?”
“一位朋友。”華生有些模棱兩可的回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知道,她生了什麽病?”
莎拉挑了挑眉,搖頭:“你知道的,約翰,我不能洩露病人的隐私。”
“……是的,當然。你說的很對。”華生醫生為難的沉默下來。
莎拉低頭翻閱病例,過了幾秒鐘,看向還站在辦公桌前的華生醫生。
好吧,對華生充滿好感的女醫生重新擡起頭。
“既然你是德波爾小姐的朋友,我想你應該提醒一下,她最近服用的安眠藥物已經嚴重過量。或許你應該建議她去看一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
晚上,回到貝克街。
夏洛克正坐在廚房的實驗臺前,專心致志地盯着顯微鏡。不知道又在做什麽匪夷所思的實驗。
華生走過去,停在他身邊,将一張薄薄的卡片放在試驗臺上。
“這是菲茨醫生的名片……”
夏洛克的雙眼仍是盯着顯微鏡,目不斜視的低“嗯”了一聲。
華生醫生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今天在診所的事情告訴他。
又看了西裝革履淡定冷漠的福爾摩斯偵探一眼,華生随即釋然,不需要他說,這位恐怕早就什麽都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