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很快到了目的地, 是個方正的大屋,附帶一個很大的院子,鐵門口有人在燒紙。

宋陽就站在不遠處, 看展凝和孫婉從車上下來, 連忙走了過來。

車子被鬼趕似得,又一溜煙飛速跑了。

剩下幾人面面相觑, 寂冷夜空下,亡人安眠前, 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宋陽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 看過去似乎比前一次更瘦了, 他捂嘴咳了幾聲,說:“你們怎麽來了?”

孫婉說:“出了這麽大事怎麽能不來,你怎麽都不跟我們說?”

宋陽只是不好意思的低了低頭, 臉色泛着青,明顯很久沒休息好了。

一個人的悲慘,在這個人的世界裏是悲慘,放到別人面前其實只是一個故事。

展凝也不問什麽, 只說:“今天還回去嗎?”

宋陽輕輕的搖了下頭:“不了吧,再守一夜。”

孫婉脫口而出:“你爸呢?”

宋陽身子微弱的抖了下,快速瞟了展凝一眼, 說:“身體也不太好,沒來。”

直到這個時候展凝才突然後悔起來,她早該跟孫婉簡略的說下宋陽的家庭背景的,也不至于在現在的光景裏, 無意的又往人身上捅一刀,而被捅的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孫婉還要說什麽,展凝一把拽住了她,對宋陽說:“明天回學校嗎?”

“再看吧!”宋陽低着頭,好似再也擡不起來一樣。

情況特殊,短時間內去不去學校想來也沒什麽老師會管,但是離高考細算起來也沒多久了,這一關卡對宋陽來說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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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孫婉和展凝陪着留了下來。

後半夜的時候孫婉靠牆開始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宋陽木偶一樣繼續在牌位前跪着,展凝沉默的陪在邊上,她心沒孫婉那麽大,跨越過生死的人,在面對這些東西時感觸更深。

“我媽存的錢被那男人拿去賭了。”宋陽突然開口說,聲音像粗砺的砂石,“那些錢是準備給我上大學用的,我媽就跟他吵了,然後想不開就跳了河。”

“我回來時已經來不及了,跟那個男人打了一架,把他腿骨打折了,我媽的法事沒人做,直接拉去的火葬場。”

宋陽木然又僵硬的說:“我其實不解氣。”

多年的怨恨累積,一次次隐忍堆疊裏,逼得向來溫和善良的少年成了獠牙兇獸。

這樣的人生動蕩于展凝而言是陌生的,甚至對于上輩子的她來說也極其遙遠,不說其他,至少她的家庭和睦溫馨。

展凝不知道該如何勸解,過去很久才開口說:“馬上高考了,再堅持幾個月。”

那個家宋陽是不可能再回的了,那個被打折了腿的男人,怎麽可能再容忍他。

展凝說:“找個房子住外面吧。”

宋陽沉默着。

展凝說:“我借你錢,打個借條,以後你開始掙錢了就慢慢還。”

宋陽呼吸突然粗了些,他緩慢的扭頭看向展凝,血紅的眼眶襯着慘白的臉,看過去甚至有些可怖。

展凝說:“你要覺得有負擔,你當着你媽的面下個承諾,反正我信的過你,你自己考慮。”

能力範圍內,展凝能幫的只有這些了,死過一次的人對錢財這些東西看的沒那麽重。

第二天離開時,展凝塞給了他一張□□,背面寫着密碼。

宋陽接了,他說:“你準備考哪裏?”

展凝說:“D大,希望到時分數夠。”

宋陽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回去的路上孫婉将宋陽那個不負責任的爹罵了一頓,上天下地就沒有這樣的親爹。展凝聽着,最終還是把宋陽家裏的情況跟她說了。

孫婉愣的前所未有的傻,等反應過來時,頓時将那個不是人的繼父又狠狠讨伐了一頓。

再之後不久這一年的尾巴又緩慢降至,展家姐弟回了家,程謹言照例出了國。

高三的寒假幾乎跟沒有一樣,沒幾天展凝就投入到了補課的行列,昏天黑地中新年又過去了。

再次回到程家時還帶着李知心給的壓歲錢,年年不漏,歲歲平安。

展凝說:“喏,壓歲錢拿去,夠你買兩蛋糕的。”

程謹言接過:“姐,新年好。”

“嗯,你也好。”說完,展凝直接跑上了樓。

又幾個月高考如火如荼的到來,展凝想上D大的心周邊人都知情,也沒什麽人反對,但展凝心中隐隐的還是覺得不安,就怕中間出什麽意外,最後自己又不得不像上一世一樣留在本市。

但可能這次老天可憐她,終于大發慈悲了一次。

展凝發揮穩定順利進入D大,孫婉就像她說的一樣,随意填了個跟展凝一個地方的學校。

宋陽呢?

宋陽說:“我準備去C市。”

橫跨好幾個省的內陸地區,三人一時靜默。

展凝說:“也好,離的遠些不一定是壞事,到時節假日回來了約。”

宋陽點點頭,笑的依舊腼腆。

高考後有次聚餐,展凝過來不過一年,其實跟這些人的同學情很是疏淡,但入鄉随俗,這一餐還是得吃。

訂了一個中包,展凝坐那的時候有些麻木,全年都在試卷裏過日子,感覺都沒看清幾個人的臉。

同桌是個高大的胖墩姑娘,展凝印象裏也沒跟她說過幾句話,這一天胖胖的姑娘突然熱情的摟了展凝一把。

她說:“新同學都沒好好交流實在是失策,以後多聯系啊。”

“……”展凝怎麽都沒想到自己的名頭還按着一個“新”字,跟人碰了下杯子,抿了口飲料。

胖墩嘻嘻哈哈的拍了拍她的肩,就又走遠了。

之後又陸續過來一些人,近乎像完成任務似得吐露着官方的疏離話,他們的臉上都帶着對大學生活的向往,熱鬧亢奮的環境裏,展凝多少顯得格格不入,她獨自拿出手機玩。

丁定遠說:“這個時候還玩手機?”

展凝扭頭對上少年緋紅的臉,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扶着桌沿,俯下身來盯着她。

“你沒喝多吧?”展凝朝後避了下,“臉紅成這樣。”

“容易上臉而已。”丁定遠晃了下酒杯,将剩下的喝完,沖着展凝一咧嘴,之後站不住一般的坐在了展凝邊上。

丁定遠感嘆似得說:“18歲成人了,往後做出的任何決定都要開始為自己買單,想想也是有壓力。”

在一個肆意狂歡的時候,有個人居然開始說壓力。

展凝不太理解在跨過高考這段重壓後,怎麽還會有人有心思去想往後所要承擔的責任壓力。

不知道該說是未雨綢缪,還是杞人憂天。

丁定遠扭頭看了她一眼:“聽說你報的是D大。”

“嗯。”展凝點了下頭。

丁定遠:“你可以報更好一點的學校的。”

展凝疑說:“我想去的專業D大最好。”

丁定遠看了她一會,莫名的扶着額頭笑了下,手自邊上劃過時正好輕輕觸到展凝的衣角,他指尖微動,拽住了那抹薄薄的雪紡輕輕撚搓了下,自後無聲的吐了口氣。

都已經成年,這天走的時候衆人舉杯,或多或少的都抿了口酒。

在這炎炎烈日裏,為往後或難重逢的校友踐行。

高考結束後,初中還沒放假,展凝先一步準備回家。

展銘揚趴在她床上,拉長着聲音說:“姐,你就這麽要抛棄我了?”

“對呀!”展凝将衣服随意一卷塞進行李箱,“不抛棄你幹嘛?不能吃不能穿還不能賣的。”

“……”展銘揚誇張的嘆了口氣,“果然不是我親姐,我就是跟謹言一樣充值送的。”

程謹言就在房門口站着,聽了這話沒什麽表情的掀眼看向展凝。

那股涼涼的視線也頗有些想要求個解釋的意思。

很可惜展凝壓根沒擡頭,将這股需求給忽略了。

行李并不多,夏天的衣物更少,一只行李箱管夠,将最後一根拉鏈拉上後,展凝盤腿坐在了地上休息。

高考志願這類的事情是程謹言無法插言的,盡管他非常希望展凝能呆在本市,卻也沒有任何資格去挽留。

在知道展凝填報了D大後,他就顯得比往日更沉默。

但不管他有什麽心思,展凝在這一天還是樂颠颠的走了,她沒有回過一次頭,一次都沒有,走的沒有絲毫留戀。

在程家這一年的生活似乎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痕跡,或者說程謹言跟她共同生活的這六年沒有讓她對這個孩子有絲毫軟化。

她依舊跟初見程謹言時那樣,兩人間隔着一堵厚厚的牆,牆裏是她的拒人千裏,牆外是他的讨好乖巧,後者因着阻礙永遠都在徒勞。

程謹言憤怒又不甘,卻又毫無辦法,在各種情緒交織而成的大網裏自生自滅起來。

之後的兩個月,展凝大部分時間呆在喬松鋪,翻看鐘喬松扔給她的各種服飾飾品類的介紹書籍,偶爾跟孫婉和宋陽碰面,很快迎來了大學生活。

大學并沒有想象中輕松,展凝在忙碌中還試着在S市找相關專業的工作兼職,然而機會寥寥。

她整個學期都不一定回家,假期回去後也依舊往喬松鋪跑,她再也沒見過程謹言,只在跟展銘揚聯系時從對方口中得知一二。

程謹言偶爾自己也會發幾條消息過來,展凝大部分都是直接忽略,漸漸的就沒了消息,只在節假日才會問聲好。

大三這年的國慶,展凝還處于醉生夢死的狀态中,枕邊的手機響了。

寝室裏其他三人都不在,兩個回了家,一個跟男朋友陷在虐狗行動中還沒回來。

展凝萬分抗拒的從被窩裏露了個頭,又掙紮了差不多兩分鐘才把斷了又響的手機給接了起來。

展銘揚跳脫的聲音自那頭響起:“姐,我們來S市看你啦,快來接我們!”

展凝抓了抓頭發,稍微清醒了些:“來S市幹嘛?”

“來看你啊!”展銘揚說,“快來接我們。”

展凝迷迷瞪瞪的:“昨天怎麽沒聽你說要過來?”

展銘揚大喊:“快來接我們。”

十分鐘後,展凝素面朝天的奔出了寝室樓,往動車站趕過去。

拎着行李的旅客行色匆匆的不斷自旁經過,展銘揚跟程謹言避着人群走到了大門口邊上站着。

各自背了個書包,放了簡單的換洗衣物。

展銘揚擡頭看了看天:“沒太陽,倒是不怎麽熱,不知道我姐多久能到。”

本來也可以自己坐地鐵過去,但難得過來一趟沒人接多沒意思,說直白點,他就是禍害他姐來的。

程謹言在他旁邊靠牆站着,帶了頂鴨舌帽,遮着半張俊美的臉,他已經三年沒見過展凝了。

中間有次送展銘揚回家倒是正好撞上她,只是自己恰好走的落後了一些,對方又趕着投胎一樣停不下腳步,他嘴裏剛半吐不吐的蹦出一個“姐”字,展凝已經一陣風似得刮遠了,徒留一個亂七八糟的背影給了他。

展凝剛離開的那年,程謹言天天都過的沒着沒落的,別說看到她的人,連聽個聲音都是種妄想,那個人這一走就完全不搭理他了。

最開始失落又難過,克制又隐忍的偶爾發她一個消息,徹夜難眠的等待她的回應,直到幾天後消息依舊石沉大海,才恍然明白過來是被她給無視了。

到這時他也會生悶氣,受傷于對方的冷漠無情,然而過一段時間這股悶氣又因着想念而消弱消失,再次重蹈覆轍。

無數次反複後,才将心中那點渴望給抹滅的渣渣都不剩。

人心是熱的,涼水層層澆灌也總歸要冷一冷。

他現在已經很少想起展凝,只展銘揚提起時,心髒才那麽輕輕撥動一下,最後又歸于平靜。

他甚至都開始覺得當年對展凝的極端依賴純源自于對展銘揚的羨慕,同樣的兩個小孩,自己是被忽視的那個,難免就心裏不平衡。

“來了!”展銘揚突然高興的說。

程謹言站直身體,自帽檐下擡眼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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