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更新時間:2016-11-30 18:00:04 字數:5893
夜晚過去了。安蓉嫁進常家第三天的下午,終于正式拜見公婆。
當她依照禮俗,朝坐在羅漢榻上的公婆跪下,再奉上兩杯媳婦茶,就見公爹看着自己,滿意地直點頭,相當和藹可親,反觀婆母卻是連正眼都不看一下,只見五十出頭的她保養得宜,從發髻到鞋尖,俨然是個雍容富态的貴婦,一看就是自視甚高、眼高于頂,并沒有因為自己是曹家嫡女而給好臉色看。
“……咱們常家一定會好好地對待你。”能跟曹家結為親家,利多于弊,絕不能得罪。“老七,聽見了嗎?”
常永祯拱手回道:“孩兒聽見了。”
“好、好,夫妻倆有空就多聊聊,感情才會好,也能早點讓我抱孫子。”常大爺笑得合不攏嘴。
他還是簡潔地回道,“是的,爹。”
接着,常大爺看向坐在身旁的正室,似乎要她這個當嫡母的說幾句話,不要讓曹家覺得他們不滿意這個媳婦。
過了半晌,盧氏終于把幽冷的目光瞟了過來,先看了庶子一眼,才緩緩地啓唇。“如今也幫你娶了媳婦兒,衙門裏的差事可得認真地幹,雖然不奢望你能升官,但也別丢了常家的臉面。”
這番話不只是挖苦,而且還很刺耳,連安蓉聽了都覺得很不舒服,于是悄悄地擡眼,觑了下相公的表情,卻見他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彷佛事不關己,害得她連想發出不平之鳴都師出無名。
原來夫婿在家裏都是遭受這種冷言冷語的對待,相較于婆母,自己的親娘可就寬大多了,對待庶女還是盡力做到和顏悅色,免得人家說她心胸狹窄,安蓉不禁起了同情之心。
“是。”常永祯拱手揖道。
聽到正室話中帶刺,常大爺只能無奈地搖頭。
盧氏接着冷冰冰地望向這位剛進門的庶媳,在安蓉那張端麗嬌氣的瓜子臉上轉了一圈,又瞧了一眼她身上配戴的飾物,明眼人都看得出價值不菲。庶子想伺候好這個千金嫡女,不知得吃多少排頭,又會被如何嫌棄,日子肯定相當難熬,何況還要過上一輩子,而這也是她之所以會同意這樁婚事的原因。
“既然已經嫁進門了,就得盡早改掉在娘家的驕縱睥性,認清身分,專心地相夫教子。”她立刻來個下馬威,樹立婆母的威信。
這話是什麽意思,自己願意嫁進常家來當個遮媳,已經夠委屈了,居然還要她認清身分?安蓉不由得掄起粉拳,氣得想跟對方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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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安蓉還沒開口,已經有人搶先一步。
“多謝娘的教誨。”常永祯很難得地主動開口。“曹家家教甚嚴,娘子更是知書達禮、懂得分寸,相信不會讓娘失望的。”
他太清楚嫡母說話和态度有多傷人,這些由自己來承受就夠了,不能讓剛進門的小妻子也受同樣的委屈。
常大爺聽了這個回答,不免訝異,因為這個庶子向來話說得簡短,能不開口就不出聲,寧可被當成啞巴。顯然永祯很滿意這個媳婦,才會替她說話,常大爺不禁笑得更樂了,看來這樁婚事真的撮合對了,比起三房也幸運多了。
不過最驚訝的當數安蓉了。
他這是在護着我?安蓉心裏不禁這麽想。
她又朝常永祯瞥了一眼,雖然臉上看不出端倪,但這若是他道歉的方式,那麽自己就大人大量,原諒他昨天的失言,不跟他計較了。
盧氏吐出涼飕飕的三個字。“那就好。”
常大爺笑彎了眼,趕緊催道:“好了!好了!老七,快點扶你媳婦兒起來,別讓她跪太久。”
常永祯伸手把妻子從地上攙扶起來,然後站在一旁。
“還有件事……”盧氏态度倨傲,瞟了庶子夫妻一眼。“三房發生的事不準你們傳揚到外頭去,更不準過問。”想到庶子也曾過去關切,回來之後準會順口跟庶媳提起,當然要事先警告。
這回安蓉搶在夫婿之前發聲,想到他剛才護着自己,這回輪到她了。
“請婆母放心,媳婦知道分寸的。”哼!當她是個三姑六婆,喜歡到處說別人的閑話嗎?要她管,她還懶得管!
常大爺滿意地颔首,然後又看向正室。“老七這個媳婦雖然年紀尚輕,不過深知事情輕重,不用擔心。”
“我只是怕她回門時,順口跟娘家提起,讓親家笑話了。”盧氏涼涼地說。
他馬上笑吟吟地看着剛進門的媳婦。“曹家養出來的女兒豈能跟那些嘴碎的婦人相提并論?是你太多心了。”
聞言,安蓉恭順地福了福身。“多謝公爹誇獎,不過……媳婦有一事不解,三房究竟發生什麽事?”剛才答得太順口,差點讓婆母誤以為相公嘴巴大,把三房的事都跟自己說了。
“呃,你不知道嗎?”曹大爺一臉驚愕。“老七沒告訴你?”
安蓉一臉無辜。“相公什麽也沒跟媳婦說。”
霎時,兩道狐疑的目光同時射向常永祯,他卻眼觀鼻、鼻觀心,不發一語,心裏卻很詫異安蓉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聞言,盧氏冷冷地瞅了庶子一眼。原來他一個字都沒提,還以為他會急着讨好曹家這個女兒,把家裏的什麽秘密、醜事全都說了,好拉近彼此的關系,或者故意彰顯自己的處境有多可憐,又是被她這個嫡母如何苛待的,将來好從岳父那兒得到好處,只要有“大盛川號”當靠山,就算真的辭掉公門的差事,也能在票號中安插個不小的職位。
盧氏有些不悅。“那你方才在回些什麽話?”
“那是因為……媳婦擔心在婆母心目中留下壞印象,一時緊張,才沒先問個清楚就回話了。”安蓉能夠在家中受寵,在長輩面前賣乖,可是必要的功夫。
常大爺伸手撚着胡子,哈哈大笑。“她這麽說也沒錯。”
“媳婦知錯。”她垂下頭說。
盧氏輕哼一聲。“既然不知道就算了,也別多問,管好你們自己就好。”
“是,媳婦明白。”要不是礙于身分,安蓉真想反嗆回去,也終于明白相公這個庶子在嫡母心目中就像是眼中釘、肉中刺,完全不留情面。
身為曹家嫡女,理當享有一切寵愛,她不是不曾從庶姊充滿怨毒的眼中,看過太多不甘和妒忌,但總是缺少切身的體悟,如今身為常家的庶媳,從三千寵愛集一身,淪落到連奴才都看不起,這才體會到庶姊心中的恨意有多深。
下次再見到庶姊,安蓉希望能跟她道聲歉,好挽回這段姊妹之情。
“另外,聽說你還從娘家帶了廚子進門?”盧氏厭惡庶子,自然連庶媳也看不順眼,不多多刁難,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安蓉心想,難不成要她把人趕回娘家?“是,若婆母覺得不妥,媳婦就讓他回曹家去,只是拂逆家母的意思,深感不孝。”
常大爺趕緊開口圓場。“媳婦剛嫁進門,飲食上總是不大習慣,有個廚子也好,反正再過個幾天,老七就要回平遙縣,別莊裏也缺了個廚子,正好派上用場。”他可不希望為了這點小事,跟曹家有了心結。
盧氏這才不再說話。
“好了,都下去吧!今後都是一家人,就別太拘禮了。”他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如今這個庶子讨了個秀外慧中、出身又好的媳婦,也算對得起他死去的生母,不禁感到欣慰。
常永祯拱手一揖。“孩兒告退。”
“媳婦告退。”安蓉也福了個身,跟着夫婿步出廳堂,等在外頭的如意立刻走到主子身邊,見她神色如常,似乎沒被怎麽刁難,不禁松了口氣。
于是,他們一前一後地回到居住的小跨院。
待夫妻倆走進新房,如意也很識趣地找了借口退下,想到今天一早進來伺候,見到姑爺居然在裏頭,主子也沒開口趕人,心想該不會是和好了?那真的是謝天謝地,她打算等晚一點再問個清楚。
如意出去之後,只剩下眼前這一對成親才三天的夫妻。
見夫婿已經在幾旁落坐,安蓉也跟着坐下,然後偷瞥他一眼,才有些難為情地啓唇。“謝謝你方才替我說話。”
常永祯拘謹地回道:“那是我應該做的。”
“她……我是說婆母都是這樣對你的嗎?”她問得很直接,見夫婿閉口不語,才意識到問了不該問的話。“就算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畢竟不是親生的,隔了一層肚皮,想去疼愛真的很難。
常永祯好半天才出聲。“娘說的那些,你也別放在心上。”
見他反過來安慰自己,令安蓉更加同情了。“這種事不只有常家才有,在曹家可見多了,只不過以往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頭一回自己遇上,才知曉那滋味有多不好受。原來庶出的子女待遇竟如此不堪,要是早一點有這番體認,也可以對身邊那些庶出的同輩好一些,必要時能替他們說些好話。”
聽她這麽說,眼神又毫不造作,不像是故意說來讨他歡心的,讓常永祯感受到這位備受寵愛的曹家嫡女,實際上是個心地單純善良的小姑娘,只是帶着嬌氣,不免令人産生誤解,就連自己也不例外。
她不是那種目中無人、自私勢利的千金閨秀,委實難能可貴,常永祯的目光不禁多了些暖意。
見相公只是盯着她,安蓉不禁嗔惱。“我這麽說錯了嗎?”
“沒有。”他正色地說。
安蓉噘起紅唇,語帶指責。“那你做什麽不說話?你不說話,我怎會知道你心裏在想些什麽?”
“好。”常永祯一時改不過來。
“我不是要你說好!”她快氣死了。
他遲疑一下。“我不善于言辭。”
“誰要聽你說得天花亂墜的,可至少要把心裏的話說出來,我才懂得你的意思。”安蓉氣得粉頰泛紅,煞是好看。
常永祯看得不禁失神。
“你有沒有在聽?”她嬌聲斥道。
常永祯清了下嗓子說:“有。”
她頓時有些無力。“俗話說言多必失,可我不介意你話多,能說多少就說多少,免得我胡亂猜疑。”
他想了一下,也覺得有理,颔首道,“……好。”
安蓉不禁嘆了口氣,因為不想氣死,只好暫時放他一馬,以後再慢慢改。
“咱們要在祁縣待多久才能回平遙縣?”她好想念爹娘!嫁了人之後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大約再十日。”知縣大人破例多給了幾日的婚假,只不過常永祯不免會擔心回到別莊之後,他這個小妻子是否住得慣?
“十日……”安蓉沉吟一下。“到時我帶來的人也要一塊兒跟去,除了你見過的如意,另外還有四個人,兩個婢女,一個浣衣婆子,還有一個廚子,原本想要多帶幾個來的,不過家裏的人都說這麽做恐怕會讓你覺得難堪,也會沒面子,所以只有這幾個,已經很少了,可不準說不。”
他也知道安蓉從娘家帶人過來,卻不能反對,因為別莊裏的下人确實不多,有時連打個水都得自己來,總不能要她負責燒飯洗衣吧,那麽他這個當丈夫的可就太不懂得憐惜,岳父、岳母更加不會諒解。
“好。”常永祯也不在乎會招來外人的嘲笑,說他養不起出身嬌貴的小妻子,還得依靠岳家,只希望她能住得慣,不會嫌住處太過簡陋,不夠舒适。
聞言,安蓉不禁燦笑如花。“謝謝相公。”
常永祯又被妻子的明豔笑臉閃了下神。難怪她會被曹家親人捧在手心上寵愛,個性嬌蠻中帶着可愛,大概也沒人會不喜歡她,要愛上更是容易,可是……他還是不由得卻步了。
自小到大,他已經習慣和外界劃出一道線,即便面對至親的親人也一樣,那全是為了保護自己,若真的交出自己的心,對方會珍惜嗎?會不會把它扔在地上踐踏一番?常永祯真的承受不起任何一種可能的後果。
“若沒事,我去書房。”他恢複理性地說。
安蓉有些失落,還以為他們聊得很開心。“喔。”
待他走後,如意才端着茶水進來,卻只見到主子一個。“姑爺呢?”
“去書房了,難道書比我好看?”安蓉不滿地問。
如意噴笑道,“奴婢倒是認為姑爺愛看書,總比愛看別的女人好,姑娘就不要吃醋了。”
“誰吃醋了?”她嗔罵地說。“不準笑!”
“是,奴婢不笑就是了。”如意趕忙将茶水遞上,讓主子消氣。
一個下午,安蓉就坐在鏡奁前,把玩着收藏在漆器盒裏的昂貴飾物,這些都是家裏的長輩或是堂兄們所送的,要是在娘家,準會拿出來輪流配戴,讓送禮的人見了也會開心。
“這支簪子姑娘似乎很少用。”如意看着主子手上的銀簪,随口說道。
她颔了下首,“以前覺得它太過單調,也不好看,不過這會兒再看卻覺得順眼多了,還真是奇怪。”
“多半是因為嫁作人婦,眼光自然不同了。”如意不禁這麽猜想。“只是姑娘不管怎麽打扮,都能顯得出貴氣,不過這麽一來……”
安蓉疑惑地擡起頭。“如何?”
“奴婢不清楚別人如何看待的,只是覺得站在姑娘身邊,姑爺穿着打扮上就顯得太過樸素,尤其是身上那件坎肩的繡線都洗到褪色,還舍不得換新的,難免硬生生被比了下去……”
貼身丫鬟這席話,讓安蓉着實愣住了,她居然沒注意到這些細節,還以為盛裝打扮是給相公掙些面子,其實……全是為了自己。
這麽一想,她悶悶地拔下頭上的翡翠花朵步搖,這可是安蓉的寶貝之一,也是最常戴的,見過的人都誇說跟她很相配,她細心地收進漆器盒之後,旋即在發髻插上那支不大顯眼的銀簪。
見狀,如意有些不解。“姑娘怎麽突然……”
“沒什麽,只是戴得有些膩了,想換這支用用看。”她又多此一舉地說:“這可不是為了相公,就算他是庶子,我也沒必要跟着委屈自己。”
如意總算摸清主子的心思,差點笑出聲來。“是、是。”
“他若是被人取笑,就是我被人取笑,我是為了自己才這麽做。”娘說過夫妻是連理枝,分不開的,如果相公丢臉,她也好不到哪裏去,安蓉才會改變自己的習慣,否則依她的性子,可是萬萬辦不到。
“是。”如意可不敢反駁。
安蓉嗔她一眼,然後蓋上漆器盒。“他大可跟我說,要我別太精心打扮,讓人家在背後看笑話。”
如意想了一想。“依奴婢看,姑爺也怕說了會惹姑娘生氣。”
“我是那麽容易生氣的人嗎?”安蓉不禁着惱,好像自己有多不明事理。“只要他肯好好跟我解釋,我一定可以聽得進去。”
“那是他還不了解姑娘的為人,相處久了自然就會懂。”如意安撫地說。
“算了!”安蓉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收起來吧。”
如意接過漆器盒,放進立在牆邊的那座鑲嵌彩繪花鳥推光漆器櫥櫃中,這也是主子的嫁妝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