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至于景允是什麽時候察覺自己和其他男人“不太一樣”的,他不記得了。

十幾年前的怦然心動,發生就發生了,沒有區分明确的歡喜或憂愁,感觸委實淺淡,便和其他不足挂齒的瑣屑混為一談,包裹在糖漿般糊塗又甜膩的青春期裏,只道是“平常”,到不了刻骨銘心的地步。

他不覺得“特殊”,也沒有過彷徨,安穩過渡,一切順理成章。于他而言,某年某月喜歡上誰,性別,理由,像陰晴雨雪四季更疊,是自然規律,世間有則有,存在即合理,不必深究為何。

所以他沒問自己,也沒問康崇。

六月中旬,飒城進入一年之中氣溫最高的時段,陽光像把咄咄逼人的刀,在永遠睜不開的眼皮上剮。天藍,樹綠,色彩濃烈,對比嚣張。雲逃得一絲不剩,雨水也吝啬稀薄,偶爾施舍幾滴,立即就被烙鐵似的地面蒸發幹淨。

景允早上起床,跟景越冬一起邊吃馄饨邊看天氣預報,主持人說未來一周每天都在三十五度以上。爺倆異口同聲地嘆氣,互相傳遞醋瓶,間或攪拌勺子,吹了吹漂着蛋花、紫菜和香油浮泡的熱湯。

馄饨是阮妍親手包的,形狀和外面賣的不太一樣,個頭偏小,恰好一口吞掉。餡料填得飽滿,微微透出薄而爽滑的面皮,精瘦肉,香菇碎,裏面放了蝦米提鮮,口味特意調得稍甜,符合家人的喜好。湯底用雞骨架熬足四個小時,撇去表層多餘的油脂,色澤鮮亮澄澈,濃香撲鼻,這樣的天氣喝得冒汗也不難受。

離出門上班還有十分鐘,他照例在飯後漱口,洗臉,整理儀容,一天天習慣了現在鏡子裏自己的模樣,反而有些淡忘從前。

褲袋裏手機震動,他拿出來看,是頭條新聞推送。

“高溫預警!全國平均氣溫較往年記錄再創新高。”

不是康崇。

他去單位。天熱,人也倦怠,幹什麽活兒都提不起勁,班上得無精打采。

下午兩點多做校對那會兒,景允昏昏欲睡,額頭磕在辦公桌角,被湊過來蹭空調的同事一掌拍醒。

他有點不好意思,去洗手間用冷水沖了把臉,滴了兩滴眼藥水,又到樓下自動販賣機那買了一瓶涼茶,一包陳皮,捧着手機貓在陰涼通風的樓道裏偷閑。

康崇的消息是半小時前發來的,只有一個字:“喂。”

沒有及時得到回複,他也沒有再說。顯然不是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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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撕成小塊的陳皮丢進嘴裏,唾液迅速分泌,景允眯起眼睛,舔淨指尖的糖霜,混沌的大腦慢慢清明。

他也發了一個字:“嗯。”

這次康崇回得飛快,“你幹嗎呢。”

“剛睡醒。”

“消極怠工。”

“天太熱了。”

“是啊。”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都不像要聊天的德行,偏偏又想方設法地拼命找話,非聊下去。

“你有啥事?”

“沒有。”

“到底?”

“沒啊。”

“那你現編一個。”

“長能耐了景允?”

“我不管。”

“那我編了。”

“……”

“推薦幾本你最近在看的書。”

“《潮騷》,《熊鎮》,《夏與西伯利亞》。”

“然後下班帶我去買。”

“?”

他挺直脊背使之貼合牆壁,收集有限的涼意,又用涼茶綴滿水珠的瓶子抵住額頭降溫,閉了一會兒眼睛,站起來抻抻腿,回辦公室。

陳皮還剩下小半包,他繼續做校對,校完也差不多吃完,剩了最後一片含進嘴裏,下班。

跟康崇約在市圖書館碰頭,他搭地鐵過去,不遠,五六站路。過了檢票口,他給阮妍發消息說晚點回去,沒等母親回複就被晚高峰期密集到恐懼的人潮沖進車廂,聳着肩膀動彈不得。

出了站來到室外,人的體感溫度已經比晌午那會兒舒适不少,持續了一整個白晝的放肆高溫終于傍近夜晚時有了回落的跡象,天晴朗得過分,晚霞暈着淡淡的粉紅色。

他戴上耳機,隔絕一切噪音和雜念,踩着鼓點邁步,心中有不可名狀的欣喜。

康崇早到了幾分鐘,坐在圖書館門口高高的石階頂端等候,伸長了兩條腿。沒過多久,熟悉的身影進入他的視野。

純白T恤,舊牛仔褲,發型一言難盡,耳機線繞在脖子上,單手提着黑色挎包,面孔素淨卻不乏味,仍帶着些青澀、稚拙的學生氣。

這張臉他已經看了許多年,童年,少年,青年。快樂的,自在的,羞赧的,沮喪的。各個時期,各種表情,一樣都沒錯過,一樣都沒失去。

他對着這張臉毫無負擔地微笑起來,如此安心。

“怎麽不進去。”

景允跨上樓梯,幾步到他身邊,扯起被汗黏在身上的衣服扇了扇風,額發朝上攏着,顯得眼睫濃黑,眉骨鼻梁白得反光。“裏面涼快。”

兩人一齊往裏走,推開圖書館厚重的玻璃門,空調冷氣混合着油墨書香便如傾覆的海水把他們包圍,從頭到腳。毛孔驟然收縮,舒服得打了個激靈。

“你不知道,全是小孩兒我靠。”康崇壓低嗓門:“我這麽大人杵他們中間跟傻帽兒似的。”

“放暑假了麽,沒辦法。”

館內四處張貼着“保持安靜”“注意音量”的标語,倆人但凡想說點兒什麽就必須湊到一塊兒,耳鬓厮磨。景允仰頭靠近康崇側臉和肩膀間的空當說話,體溫依稀,口中殘留着酸甜的柑橘氣味,低垂的眼簾驀地撩起,看得康崇心髒一緊。

他瞳孔顫了顫,頭擺向另一邊,喉結滾動,擡腳跨過遍地紮營姿态萬千的人類幼崽們,再出聲時語調已回歸平常:“祖國的花骨朵兒啊……留神叔叔踐踏你們。”

他們要找的書歸類于國外文學專區,跟這兒隔了七八個櫃,只能徐步摸索過去,走馬觀花,遇見感興趣的就多逗留一會兒,大致翻閱浏覽一下,想買的直接捎上。

景允是文科生,康崇是理科生,關注的領域完全不同,偶爾分頭行動,走着走着突然失散,也不着急,循着過道溜達,總能找到。

景允在位置顯眼的展櫃前挑選最近新出的暢銷讀物,粗略掃過拆封的試讀本,以他作為編輯的職業素養和專業眼光審視,預感是自己喜歡的類型,便拿了一冊包裝完好的,沉甸甸的抱在懷裏,去找康崇。

他在轉角處發現了他的竹馬,他暗戀的男人,正斜倚着書架讀一本封面雪白的詩集,脖頸微微彎曲,手指托着書脊。他心中忽而落滿了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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