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翌日清早,景允醒後,獨自在卧室坐了好久,什麽都不做,側耳傾聽屋外父母走動的聲響,低低竊語的聲響,日複一日生活的聲響,讓他無論身處怎樣浮躁的環境都能迅速安下心來的聲響,接着換好衣服,走出去,給自己倒了杯溫水,挨着冰箱靜靜喝完。

與往常無異的清早:阮妍在廚房煮魚片粥,見了他,沒說話。他又去洗手間,經過書房,景越冬坐在藤椅上看報紙,見了他,也沒說話。他們盡量不提起昨晚的事,不破壞默契與平衡,在謹慎到有些小題大做的緘默中,笨拙而努力地維護着彼此的自尊,即使并無必要。

一家三口圍坐在餐桌前,阮妍才斟酌着開口。

“要不晚上叫崇崇家裏一起吃個飯?”

景允點了點頭。

由于昨晚哭過,她的眼泡有點浮腫,就算特意用熱毛巾敷了,細辨還是能看出來。她用勺子攪拌了一下冒熱氣的粥,嘴張了張,看似依然有話想講,被景允止住。

他說:“這是我倆的事,讓我來說吧。”

“你叔叔阿姨都是開明的人,”景越冬把報紙疊好,壓平,塞在桌下:“你拿出誠意來,別的不用怕。”

“好。”他就着芥菜絲喝了口粥。

“房子呢,想好了?”

“嗯。”

“那就先看看,嗯,觀望觀望,錢不夠跟爸爸媽媽說。”

“我們倆沒打算問家裏要。”

“反正房子這個東西,遲早都得買的,我們倆給你預留了錢,懂麽?近兩年飒城的房價也開始漲了,是吧老公?依我說吶,要買趁早。”阮妍仍放不下心,嘴裏碎碎念着:“就是你倆萬一分——”

她有點說不出那個字眼,感覺不吉利,或想找個更委婉的指代:“不合了,也不要鬧得很難看啊,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咱們幾十年老交情……”

若兒子找的是女朋友,關于戀愛結婚、夫妻相處,她倒是也能當當參謀。現在換成男的,她積攢了大半輩子的經驗全變了空談,想幫忙都幫不上,顯得格外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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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便又繞了回來:“怎麽會突然想談戀愛啊……”

景允撈起碗底最後一塊魚肉,手頓了頓,淺笑着說:“不是突然。”

他眼睛虛虛地望向別處,似近似遠,也或許只是在遐想中找尋到一個着落點,而它足夠穩固,堅實,足以讓他抛開一切猶疑和包袱坦然倚靠。

“我們倆争取不分手。”他說:“不分開就行了。”

他一貫如此,舉重若輕,大事小情都能應對,都能處理,有充分的把握,不給人操心的餘地。阮妍心中五味雜陳。

然後她就看着她素來沉着的兒子瞥了一眼手機,睜大眼睛,不加标點地一連聲說“我我我我的天爸媽我走了啊”,旋即扒開凳子,趕着救命似的奪門而出。

康崇正在家挨揍。

一個四舍五入三十歲了的男人,從小到大沒在打架上吃過虧,真要挨了只能是故意服軟,就比如現在。

門是康崇爸開的。景允人還沒進去,就遠遠地瞧見康崇和他媽梅央在客廳裏對峙,兩人都繃着臉,不說話。康崇被扇了一耳光,舌頭在口腔內頂着讓牙齒磕破的肉,血腥味由津液溶解并擴散,但他緊抿着唇,一言不發,下巴微擡,目光下放,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對面的女人比他矮了兩頭,氣勢卻完全不落下風,十足是個美人,比阮妍小幾歲,據說年輕時就被很多人追求,刁蠻高傲,老了風姿亦然,到了這個歲數身段依舊苗條伶俐,雙手戴一對碧綠的玉镯,挽在胸前。

這種關頭不說話反而是最恐怖的,于無聲中醞釀的是威力最強的爆炸,眼見事态即将升級,景允想都沒想,一個箭步蹿到前線,強行介入母子二人之間,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康崇,把他護在背後,不讓梅央夠着,面孔上撐着點拘謹的笑,加快了語速意欲解釋:“阿姨,阿姨,是我先招的他,是我。我先喜歡康崇的,您別怪他。”

他跑得急,腳底打滑,被康崇摟住腰才趔趄着站穩,心咚咚直跳,不知道康崇究竟坦白到了哪種深度,但他決不能讓康崇一個人承擔。這是兩個人的事。

誰知他對象腦回路清奇,從一句人話裏提煉概要的能力似乎永久地停滞在了幼兒水平,偏離重點的本事令人驚嘆,當即掰過景允的臉質問:“啊?那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梅央氣得容光煥發。

“……沒擔當的混賬……”她咬着牙,怒火更旺:“還敢拉你對象擋槍!”

“媽媽媽媽媽別別別別別!”這次康崇反應極快,把景允抱得腳離了地,又捂頭又遮臉,恨不得退出去八丈遠,像被掐了七寸,不要命地跟他媽嗆:“你幹嗎啊給我打壞了……我倆在一起容易嗎……”

“行啊康崇,”他爸在一旁獨善其身,不單不幫腔,還火上澆油:“我兒有種。該追認烈士了。”

梅央眼風一轉:“虎父無犬子是吧?我他媽先收拾你康仲延。滾過來!”

康父視死如歸:“我倒是要瞧瞧你把我打死了去哪兒找這麽帥的老伴兒。”

康崇只好蒙住景允的眼:“別看了,丢人。”

趁着戰火轉移的空當,康崇扛起景允想溜,剛轉過身就被一拖鞋砸腦袋上——還是景允穿過那雙。梅央在後頭冷冷道:“你把小允給我擱下。”

景允捶捶他的背:“沒事,沒事,你別緊張,咱們坐下好好談。”

康崇被勸服了,卻還未徹底放松戒備,一只手攬着他,對梅央說:“有什麽沖我來。是,我承認前陣子一直搪塞你,沒跟你說實話,就知道你要生氣,但也得講理吧。”

梅央手叉着腰:“你搞了我姐妹的兒子還有臉跟我講理?我講你個狗頭!”

“剛小允親口說的你也聽見了,我倆是自由戀愛,你情我願的,誰也沒逼誰。”康崇一梗脖子,死豬不怕開水燙:“再說我還沒搞上呢你以為我不想麽?”

“……”

景允真想就地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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