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喜歡!
走向辦公室的路上, 我莫名覺得自己悲壯極了, 如果給自己選背景音, 一定要是“壯士一去兮不返還”的那種,我要鼓風機在旁邊開關開到最大嘩嘩吹我衣袖的那種,背景要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那種。
我并不害怕, 只是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第六感有時候是會跳出來證明自己的神機妙算,人确實有一些生物知識裏解釋不了的特異能力, 尤其是女人,哦不,女孩子。
“莫希,你知道我找你什麽事嗎?”班主任面色平靜, 我分辨不出來那是真的平靜, 還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假象。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麽好事,一是好事找上我本就是一件小概率事件,二是如果是好事班主任不會單獨把我叫來單獨告訴我,難道他會私下恭喜我嗎。
“不知道。”我弱弱地回答,語氣驚慌, 不管是什麽事, 我要讓自己顯得更加謙虛無辜一些。
“我知道青春期,誰都會有一點小心思, 但是早戀是絕對不允許的!”班主任突兀地說出這一句話,沒有鋪墊, 沒有前情介紹,我第一反應覺得他找錯人了。
辦公室裏其他老師都有意無意看向這邊,還有高一時我內心尊重敬愛的政治老師,我又羞又惱,對着班主任一字一頓地否定:“那封情書不是我寫的。”
我內心裏拼了命地維持着風平浪靜,誰都不知道,當政治老師看向我的時候,我有一點想哭。
“我不是說這封情書。”班主任手指點了點他面前的那封不知名的信,又看向我,“你和朱寧是怎麽回事。”
“朱寧?”這個時候我竟然餘光在尋找朱寧媽媽,我內心祈禱上帝現在請不要讓阿姨出現在辦公室裏。
“對,你說說,你們倆怎麽回事。”班主任氣定神閑,語氣平和,仿佛已經掌握了全部證據的警察,只等着犯人自己如實招來。
“我們沒怎麽回事。”我茫然地看着面前這個班主任,他看上去和我高一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沒什麽兩樣,穿着改良後的黑色中山裝,裏面是白色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粒,頭發梳的一絲不茍。
我之前一直都知道他是善意的,他是為我們好的,他是盡職盡責的,我真的是這樣認為的。盡管他過于死板嚴厲,盡管他一直對學生施以老師的權威,盡管他不懂得尊重未成年人,但只要想到他是為我們好的,一切好像都可以從根本上體諒,因為這歸根結底也只是一個中年男人落後腐朽自以為是的善意。
但現在我看着他,腦袋裏突然想起了李芷柔,周翔,和我自己,善意不能解釋一切,不得其法的善意就是傷害。
我想那一刻我被傷害到了。
“還沒怎麽回事,還嘴硬。”班主任似乎也生起氣來,“已經有人打過報告了,你和朱寧兩個人你們倆過于......”他停頓了一下,到底是沒有把那個詞說出來,我不知道他本來想說什麽,過于親密嗎,過于奇怪嗎,過于不正常嗎,我想不通這幾個詞為什麽不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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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而且朱寧自己承認喜歡你,你還有什麽可說的,我早就看你們倆不對勁了,你知道早戀對學習的影響有多大嗎?!”
“我們沒有早戀。”我直直地站在那裏,恢複冷靜地回答道。什麽叫早戀,我從一年前疑問到現在,沒有人能告訴我,我站在辦公室的那一刻明白了,所有你避開的問題早晚都會找上你。
等等,班主任剛才說,有人打過報告了?而且朱寧說喜歡我?
“老師你說誰打的報告?”我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忘記自己才是被質問的那個。
“你問我還是我問你!”班主任似乎是看到了我沒有悔過的意思,邊說邊手指敲打着桌子,越來越緊促的咚咚聲渲染着我不可饒恕的“罪行”,“誰打報告的你不用管,總之這件事的性質很惡劣!”
“我沒有早戀,朱寧也沒有說過那些話。”我把臉往右轉過一個微弱的角度,盯着桌角,骨氣都寫在臉上。
“你還不承認!我看明天必須讓你家長來一趟!”班主任說着翻開家長通訊錄。
我急的眼睛一熱,不自覺地咬住嘴唇,拇指的指甲用力掐進食指的肉裏,眼看着他要拿起桌子上的電話筒了,我說:“朱寧說喜歡我為什麽不找朱寧?為什麽只找我?我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委屈沙啞的聲音在辦公室的上空劈了叉,我自己也十分意外,原來我已經繃不住了。我竭力讓幹澀的嘴巴吞咽唾沫來抵消這嘶啞,又拿住勁地控制自己的喉嚨不讓班主任看出來。
“那好,那就叫朱寧來。”
我這下确定朱寧的媽媽此刻沒有在辦公室了。
我不知道自己暗暗吞了多少次唾沫直到朱寧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響亮地喊了一聲“報告!”
他的正面曝光在辦公室的燈光下,背後是昏暗的走廊,再往後是黑黢黢的天井,我看着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被上颚咬住的下嘴唇緩緩浮上來,覆蓋住上嘴唇,左眼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朱寧看到我的樣子一驚,大步走到我跟前,柔聲問道:“怎麽了?”
我把臉微微轉向另一邊,擡起手背把眼淚擦得幹幹淨淨,不說話,也不看他。
“朱寧!”班主任看到朱寧徑直朝我走來,單單地問我怎麽了,大聲呵斥道,“你和莫希到底怎麽回事?!你們是不是在早戀?!”
“我們,沒有,我們是朋友。”朱寧看了我一眼,回答道。
“那你為什麽在別人面前說你喜歡莫希!”
朱寧一怔,停頓了一拍,慢慢反應過來,冷靜地說道:“我喜歡她,她不喜歡我。”
“你還說!你看看你們像什麽樣子?!”班主任怒斥着站起來,一聲怒吼從轟隆隆震散在這間屋子裏,辦公室裏別的老師紛紛看向這裏,有位老師勸道,“都是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好好說好好說,別動怒。”
班主任聞言坐了下去,看到桌上那封藍色的情書一把揉成團丢進垃圾桶。我低着頭,朱寧趁他不注意,用食指撥了撥我的小手指。
他是在安慰我嗎?還是在說“別害怕”?
“朱寧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班主任惋惜又痛心,好像朱寧已經萬劫不複了,好像,好像是被我帶壞的,我把一個根正苗紅的好孩子引入歧途,我十惡不赦,我在心裏這樣想着,我也相信了,并且贊同。什麽近墨者顯白,近墨者黑就是近墨者黑。
“都是我的原因,和莫希沒有關系,她好好地在那坐着,我一直去招惹她。”朱寧不疾不徐地說,“老師你先讓她回去吧,她什麽都不知道。”
我是怎麽回去的,好像一回過神來自己就已經坐在教室裏了,左邊臉頰的皮膚有一點緊,是眼淚流過又被窗戶旁的風吹過的緣故,我只記得朱寧媽媽回來了,笑意盈盈地對班主任說,朱寧我來打,讓這小女孩先回去吧,我看都是朱寧的錯。
小女孩?很久沒有人喊我小女孩了,好像自己還被世人寵愛着,被保護着,我聽了一擡頭,撞上朱寧媽媽意味深長的目光,那眼神似乎在告訴我沒關系。
一本書被頭頂上伸過來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桌子上,是我中午買的那本雜志,是朱寧的手,他的聲音從頭頂傳過來:“你不是想去北方嗎?我們一起去。”
那樣若無其事的聲音,那樣清朗的聲音,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了半小時前發生的事,滿懷期待。
我把那本雜志迅速塞進抽屜,自顧自地随手打開桌上最上面那本複習全書埋頭做起來,沒有理會朱寧的話。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好像想什麽都不對,想什麽都很累,我只有做題,只有做題才能讓我安心。
我感覺他走了。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教室上空的空氣化成的那個人形仿佛沉沉地嘆息了一聲。
“沒有事了。”放學我一個人走在前面,胳膊被人從後面拉住。
“我知道。”我輕聲對那個人說。
“那你怎麽還不高興?”他繞到我斜前側,跟着我的步伐在走。
“朱寧。”我走到那棵梧桐樹下停住,看着他的眼睛說,“我們以後離遠點兒吧。”
朱寧一怔,也看着我的眼睛:“就是因為老師今天的批評?”
“還因為。”我緊接着說,“還因為我覺得自己影響了你,我太不好了,你和我不一樣,你是老師們捧在手裏的好孩子,沒有我就不會有今天這些事兒。”我說完繞過朱寧準備快步走掉。
“可是我喜歡你。”
背後的聲音傳來,我心口突然一跳,只能靜止在原地,想擡起腳走,可是卻被粘在地上動彈不得。校園裏清清冷冷,教學樓的窗戶也全都熄滅了,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是深秋了。
他從後面走過來,一只手溫溫熱熱地放在我頭頂上,癡愣的語氣在我背後說:“你感覺不到嗎?”
我低下頭從他的手掌裏逃出來:“朱寧,我......”我看到他期望的眼神,猶猶豫豫地繼續說,“我們這樣不對。”
他的眼睛在樹邊路燈的映照下黯淡了下去。
“回家吧。”我輕聲說,轉身要走。
朱寧走了兩步抓住我的手肘:“我不管對不對,你就說,你喜不喜歡我?”他眉頭微皺,聲音裏盡是執拗與溫柔。
我喜歡。
我看着他,心好像被人攥緊了,我喜歡,我應該比他喜歡我還早就喜歡他。
但總是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死命地拉住我,讓我說不出口,這三個字在唇邊打轉,和心裏那個東西周旋,直到朱寧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下來,他把我的胳膊緩緩放下去,半天沒說話。我知道他傷心了。
我也跟着傷心起來,樹葉沙沙地抖動,像是在為我心急。
“莫希,你不喜歡我我也會喜歡你的,等到高考過後我們再說。”朱寧把外套拉鏈使勁拉到脖子最上面,領子豎了起來,“我們回家吧。”
“你說什麽?”我突然擡起頭。
“我們回家。”
“我喜歡!”我像被觸動了開關一樣大聲告訴他。
這下反倒是朱寧怔了一下:“喜歡什麽?”
“你!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