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與君相決絕
這日,林絡早早起來梳洗完畢,并沒有穿戴那些夫人品級的文章華服,而是用自己帶來的珠玉首飾,絹帛常服,将自己上上下下裝扮了一番。菱花鏡中,照出了一個盛裝的女子,頭上松松挽了幾個鬟,斜插着一支金絲墜碧玉的金步搖,帶着兩個梅花形的花钿,耳上墜着一對合浦珠,上襦下裙,清一色的水綠绮羅,外面罩着光華流轉的白色紗衣,袖口腰側和下擺,均用銀線繡着幾只蘭花。她略施粉黛,輕點了朱唇,雖只算的清秀,但那端重沉穩的模樣,倒平添了幾分氣韻。
林絡細細對着鏡子看了一遍,整了整衣袖領口,方才走到桌前,拿起幾張紙,然後走出房門。
沐雨和湘竹見狀,便跟着出去,林絡揚起了手,對二人道:“你們不必跟着。”
湘竹本欲開口,卻被沐雨拉住,只得嘟哝着嘴,看着自家小姐遠去。
“你拉我幹嘛,小姐一個人過去,我怎麽放心得下。”她又不傻,小姐自己親自過去找侯爺,勢必是要最後攤牌了,定然是勢必要和離的,她雖然只是個侍女,但好歹去了也能壯壯聲勢不是?
“你真真糊塗,小姐此番前去,必定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二人若是争執起來,口舌是非的,到時候我們都在,豈不令侯爺和小姐尴尬?再者,以小姐的性子,誰能把她如何?”沐雨拉着湘竹的手勸道。
“話雖如此,可就是放心不下麽。”湘竹噘着嘴,嘟囔着,卻還是聽話地沒有跟上去。以前沐雨剛進林府的時候,她對她是有些心防的,覺得她心思不單純。但是這幾年下來,看到她為人妥帖,事事比自己想的周全,将小姐照顧的周到細致,對自己也很照顧,自然就放下了芥蒂。現在,反而對她的話很聽勸。
“你去了該小姐放心不下了,可別去給小姐添亂。”沐雨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丫頭,以後不帶着她,估計真能被人拐走。
“侯爺……”書房外的門童,見林絡走了過來,心想這下夫人親自來了,應該能消消侯爺的火氣了吧。于是急忙進到房中禀告。
“滾!”慕容岚軒一聽見聲音,立刻吼道。
那門童連滾帶爬的出來,正撞在林絡的腳下,林絡輕輕扶了一把,“也太毛躁了,以後可慢着些。”
門童激動地連連點頭,感激地看了林絡一眼,心想道還是自家夫人溫和。他在林絡示意下,退了出去,并将門帶上了。
“侯爺好大的火氣,真正的雷霆之怒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将養和冷靜,林絡如今面對慕容岚軒,已經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了。
“……”慕容岚軒不說話,轉過頭來,雙眼死死盯着她手中拿着的幾頁紙張。
“何必呢?這樣拖着也不過白白讓大家都不痛快。”林絡喟嘆一聲,語氣平靜,“覆水難收,我既決定了,定不會回頭。況且…”林絡頓了頓,看着慕容岚軒痛苦的表情,放柔了聲音,即使以後形同陌路,但畢竟是她傾心相待過的人,她也不想讓他太難受,“即便你不同意,我也能離開的。退一萬步講,即使我留下來,我們也不可能再如當初那樣。與其如此,不若相忘于江湖。”
“你就如此狠心,定要與我半分瓜葛也無?”慕容岚軒緊緊攥緊了手,指尖深深嵌入了肉裏。一雙鳳目,充滿了血絲,像一頭被觸怒的雄獅,迸發着滔天的怒意。
林絡本來打算溫言軟語一些,聽他這樣說,不由冷笑道:“鬧到如今地步,錯并不在我。我狠心?”
“男人本來就該三妻四妾,我為什麽不能!”慕容岚軒多日來怒急攻心,已經沒了冷靜自持,不由地将心底之言傾瀉而出。
林絡聽他如此說,更覺得沒必要和他糾纏不清,索性将自己的心底話攤開來說:“男人憑什麽就能三妻四妾?不過仗着女人沒法養活自己,只能忍受罷了。我既不花你一文錢,也不是離了你便活不下去。我憑什麽要忍受?”說着,林絡的話語也尖刻了起來,她冷哼一聲,“我幹幹淨淨一個人,憑什麽忍受你不幹不淨?在外面花天酒地,不知沾染什麽亂七八糟的病,沒得叫人惡心!”
“你……”慕容岚軒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認識林絡。他從不知林絡也有這般尖酸刻薄的模樣,也不知道她居然一直有這樣不容于世俗的想法!
“剛成親那會兒,我便很是嫌惡你那習氣,一身腌臜不堪。若不是已經木已成舟,我是斷然不會容忍自己的丈夫是個浪蕩子的!”林絡也是成婚之後,才發現原來慕容岚軒還有諸多侍妾和通房丫鬟。在成婚之前,慕容岚軒怕她心裏不爽快,一直都瞞着沒說。林絡知道後,頓時沉下臉來,對慕容岚軒冷漠以對。她一直讨厭那紅流連花叢,自诩風流實則下流的人,斷然沒想到慕容岚軒也是這樣的人。當時就想和他一刀兩斷,但慕容岚軒将那些侍妾等人全部都打發出去了,還保證從今以後只她一人,林絡才忍下了這口氣。如今,那些并未消失的怨氣,尋到了這麽一個機會,一并都迸發了出來。
林絡此時越想越氣,怒火沖上了心頭,有些昏了頭腦,不假思索地又下了一記猛藥,“孩子,也不是無故沒了的。我既然要與你一刀兩斷,就絕不會留着你的骨肉。拖泥帶水。”
她說完就有些後悔,看到慕容岚軒瞬間慘白痛苦地模樣,更是痛恨自己這麽口不擇言,她不該為了刺激慕容岚軒,說出這種話來的!孩子,她真的從沒想過不要,那也是她的心頭血啊!
“好,好得很!”慕容岚軒一個箭步沖到林絡面前,揚起手掌,做事就要扇下去。
林絡看他竟然要打自己,悔恨之心瞬間消失無蹤,也怒容滿面,啪的一下揮開了他的手,“這些,都是由你自作孽,你沒有資格打我。”
“你不就是想要和離書麽?好,我給你!”說完一把扯過她手中的合離書,刷刷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甩給了林絡。“從今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好,我亦如此做想。那就後會無期吧。”林絡拾起了落在腳邊的和離書,擡頭深深看了他最後一眼,裏面包含着各種情緒,有一絲悔恨,一絲失望,一絲惋惜,一絲哀憐,更多的是決絕。她閉上了眼睛,猛地又睜開,眼睛裏已經沒了萬千情緒,只餘下堅定,臉上也只有冷漠,然後擡腳往外便走,絲毫不做停留。
……
雖然兩人已經和離,但為了慕容岚軒的顏面,卻沒有傳出去。侯府上下,除了管家袁福,也就只有林絡主仆三人知曉了。袁福雖是個仆人,看得卻明白,夫人這般,定是鐵了心離開侯府了。
是夜,整個侯府一片靜悄悄,侯府上下都歇息下了,府門前,還亮着幾盞燈籠。林絡不欲讓其他人知曉,是以來送她的,只有管家袁福、湘竹、沐雨三人而已。
“夫人,你一路保重。”袁福老淚縱橫,雙手哆哆嗦嗦的遞給了林絡一個包裹,“老奴也沒什麽稀罕東西能給夫人,這是我家閨女做的一些點心,都是夫人素日裏愛吃的,留着路上打發打發時間。”
“費心了。”林絡微笑着接過。
“小姐,這是我和湘竹繡的荷包,好歹留個念想。”沐雨上前,将荷包系在了林絡的腰間,然後轉過臉去,遮掩着眼中的淚花。
“嗚嗚…,小姐好狠心,撇下我和沐雨一個人就走了。”湘竹一下撲到了林絡懷中,哭得梨花帶雨。
“你呀,都多大的人了,還這樣小孩兒脾氣?”林絡寵溺着一手撫摸她的頭發,一手替她擦幹眼淚,“以後又不是見不到了,做什麽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
“那小姐以後會回來看我們嗎?什麽時候回來接我們?”湘竹睜着一雙猶泛着淚珠的杏眼,扯着她的衣袖,哽咽着問。
“那是當然,我還要親眼看你成親呢。”林絡将她扶正,又轉頭對沐雨說,“你們在侯府裏,他想必不會為難你二人。若是不開心了,盡管回家去,你們的奴籍,今日府衙派人來傳話,說已經消了。”
“小姐…”二人俱驚訝不已,向她們這樣的被簽了死契的奴才,尤其是湘竹這樣的家生子,都是生生世世的奴才,即便連孩子,也是奴才,永世不得翻身的!小姐居然消了她們的奴籍!
二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多謝小姐,小姐的恩德,即便做牛做馬,…”
“罷了,這些話就不必說了。我可舍不得你們這樣标致的美人做牛馬。”林絡趕緊攙扶起二人,“時候不早了,你們且回去吧。我也該走了。”
“夫人千萬珍重啊!”袁福道。
“嗯,我走了。”林絡別開眼,不去看哽咽的三人,一躍上馬,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這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侯府大門。那年她初來乍到,鑼鼓喧天,紅綢滿地,人聲鼎沸,而如今離去,門前冷落,夜靜人稀。她閉上雙眼,斂去滿眼的複雜神色,再睜眼時,已是一片清明,她低喝了一聲,駕馬飛馳而去。
站在門後陰影處的慕容蘭軒,面色慘白,深深扣入紅漆柱中右手青筋暴起,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毫不留戀飛奔而去的背影。雙唇發白,嗫嚅着像是要說什麽,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缭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
林絡離開後,府裏第二天便對外宣布了瑞平侯夫人暴斃而亡的消息。阖府上下雖然驚詫,但在慕容蘭軒和管家袁福的狠厲話語中,無一人敢私下竊語。
待喪事完畢,已是半月有餘。沐雨将林絡留下的嫁妝清理出來,除了留給自己和湘竹的那份,又将一份簽了單子的金珠細軟,着人擡給了袁福。剩下的,盡數分給了侯府諸人。這些,也都是林絡的意思。林絡雖然良善,卻也不是以德報怨之人,絕不可能将自己的東西送與李錦兒和慕容岚軒以後的妻妾等人的。不若送與侯府下人,如此讓沐雨和湘竹賣個人情,二人以後在侯府,有衆人的護佑,生活也輕松些。
沐雨不是沒想過,離開侯爺府回大澤城的家去。但思慮很久,還是覺得不妥。當初,她父母既然能為了那點子錢将她發賣了,這會子回去,也未必會珍惜她,說不定還會打她身上錢財的主意。況且,她若家去,湘竹又不能帶着,總不能留她一人在此,她那樣的毫無心機,根本不能一個人。再者,若二人單獨在外面買處宅院,兩個女孩兒,帶着那樣多的金珠寶貝,實在不安全。思來想去,還是暫且留在侯爺府,侯爺應當不會遷怒于她二人,又有管家照拂着,到底便宜很多。因此,還是決定留下來。實在不行了,就投奔到大澤城去,小姐也總歸還是願意收留的。
……
康寧二十年,瑞平侯正妻林絡小産體虛,月餘即亡。瑞平侯悲痛不已,大病不起,上感其情,特免十日不朝。
瑞平侯夫人以一平民女子,見喜于瑞平侯,成婚三年雖未有子嗣,但二人鹣鲽情深,瑞平侯終不曾娶側納侍。本朝以來,一人而已。雖福淺命薄,此一生足矣。
——《豐國·瑞平侯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