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西然在吉隆坡出差了三天,一個電話也沒打回來,陳姨變本加厲地唉聲嘆氣,看她的眼神又哀怨起來,傅語諾熬不住地躲進書房。

書房裏處處是謝西然的痕跡,她随便碰哪本書都能想起他立在書架邊取下書本遞給她的模樣。

謝西然很重視對她的教育,小時候她黏他黏得緊,分開一會兒就要找叔叔,第一次送她去幼兒園時,她抱着幼兒園門口的柱子哭得嗓子都啞了,這模樣叫謝西然走不動道,他關上車門,折身回來抱上她離開,他看不得她哭,就幹脆帶回家自己教。

誰家的孩子頭一回去幼兒園不哭?哪有人像他這麽慣着孩子的,陳姨說了他好幾回,但只要傅語諾一哭,他就什麽意見都聽不進去。

謝西然說教是真的教,雖然工作忙,但他每天都會抽出時間教她學習。

他會抱着她坐在書房的大椅子裏帶她讀書寫字,給她講凱爾特的神話故事,為她念王爾德、雪萊的詩歌,即使她不能理解那些複雜的詞句,不能理解他給她念的,“從此我便是那個斷絕了一切希望的人,而你是我荒瘠的土地上,最後的玫瑰”。

他教的內容多而深,配合着她的程度來,因此傅語諾無論是說話還是識字都比別的小孩快一些,真要說這種教學方式有什麽缺陷,那就是她更依賴他,一點不愛和同齡人玩。

……

陳姨平時是不上二樓的,今天找了借口上來打掃房間,見傅語諾還氣定神閑地翻書,氣不打一處來。

“小姐,你還有心思看書呀?”

傅語諾合上書,明知故問:“陳姨,你又想跟我說什麽?”

陳姨道:“我沒什麽想說的,”見她又要繼續看書,緊接着道,“就是不知道謝先生在新加坡過得怎麽樣,這回出差這麽久,估計沒少喝酒。”

“應該不會吧,他不愛喝酒。”

“你不問怎麽知道。”陳姨急得要跺腳。

傅語諾忙安撫她,順道:“我今晚會給叔叔打電話的,你別擔心了。”

這話一出,陳姨立刻沒了氣,小聲地說:“你們叔侄倆這三天兩頭鬧的,我能不擔心嗎,還有你那小暴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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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語諾要不服:“怎麽又怪我?”

“怪我怪我,這兒怎麽有只襪子,”她裝模作樣地要下樓,臨走前不忘提醒,“等會記得打電話啊!”

“知道了!”

陳姨心滿意足地下樓,到底是先生帶出來的好孩子。

陳姨平時總愛說傅語諾脾氣不好,其實這兩年她的脾氣已經收斂許多,以前的她才是真正的任性胡鬧。

她從小就是個機靈的孩子,跟着謝西然沒多久,就看穿了他根本不可能抛棄她,于是膽子迅速大起來,脾氣也愈發任性起來,很快就有了大小姐的惡習。

和他吵架的時候一蹦三尺高不說,還擡腳就敢踹,幸虧她那時候個子小,沒有殺傷力,腳丫子伸出去就被攥住,像是專門給人送上命門似的,謝西然手腕輕巧地一翻,她小小的身子就栽進了沙發裏。

他捏了捏她的小腳丫,她掌心一陣發癢,病蔫蔫地不敢放肆。

“阿諾,打不過別人的時候不要輕易動手,”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好看的薄唇彎起,輕松地将她從沙發上拖下來,“去,把《三字經》抄三遍。”

明明是胡鬧的那個人,這會兒她倒委屈了,她仰着頭看他,一雙眼睛黑葡萄似的,水靈靈的,透露着做作又真切的天真無邪:“我不要!”

“為什麽不要?”

“反正就是不要!”她小脖子一歪不看他,賴在地上不肯動,他便俯下身去用手指捏她兩頰,退讓道:“抄完了就把佩奇還給你。”

她抿了抿嘴,壓住笑意,還是眨着大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說吧,還想要什麽?”

她縮着脖子吐吐舌頭,這會兒才露出得逞的笑,聲音清脆響亮:“想穿上次買的裙子去迪士尼!”

時值隆冬,天寒地凍,這個季節穿裙子。

真是臭美的小丫頭,他頭疼地壓着眼鏡揉了揉太陽穴:“好。”

“真的?”

“……真的。”

她手腳并用靈活地爬起來,用力抱了抱他的腰:“謝謝叔叔,我愛叔叔!”

示完愛就外頭跑,一溜煙兒就沒了影,只留下半空中一道迫不及待的雀躍吶喊,“陳姨!我上次買的那條裙子呢?你快幫我找出來!”

傅語諾臭美,歸功于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漂亮。

鄰桌小男生偷偷塞來的情書,班主任旁敲側擊的早戀預警,謝西然的護犢子行為,還有鋼琴表演結束時雷動的掌聲,欽慕的眼神,都使她明白她是耀眼的、出衆的,她是他的驕傲,是他盛贊的小玫瑰。

所以這次的校慶表演她也精心準備,早早選好禮服。

何筝看她穿着乳白色的歐根紗抹胸裙在鏡子前花枝招展地比來比去,像只亟待開屏的風騷孔雀:“有沒有搞錯,你這麽快就選好?”樂團肯定要統一着裝風格,這人真是毫無集體意識。

“沒關系,等你們定好了,我可以根據你們的風格再改改裙子,反正這條也有點大……你幫我看看後面,是不是不夠服帖?”她背着身使勁扭頭往鏡子裏瞧。

“是有點大,阿諾,你是不是又瘦了?”

“有嗎?”她拿別針卡住多出來的腰身。

“有啊,你怎麽都吃不胖,”何筝問,“你是不是胃不太好啊?”

“我好得很,”傅語諾瞥她,“譜子我稍微改了點,就放在桌上,剩下的你自己看着辦。”

何筝嘴裏還嚼着芒果幹,兩只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拾起樂譜先看第三樂章,因為結尾要與《楓橋夜泊》銜接上,所以這部分處理很重要。

“這裏需要加一段古筝獨奏,”傅語諾等她看完樂譜,問道,“彈古筝的人找好了嗎?”

何筝看看她,略懵:“……沒有。”

“那你可得去民樂系好好找找。”古筝在《楓橋夜泊》裏的重要性不啻于她在《第一鋼琴協奏曲》裏的作用,必須得找個有實力的。

何筝以紙掩面,嗚嗚哀嚎,真是天殺的,早知道她就不該提議演奏《楓橋夜泊》,樂團成員大都是學西洋樂器出身,演奏《楓橋夜泊》還得再找一堆學民樂的,這不是存心給自己找活幹嗎,她可後悔死了!

“加油。”傅語諾露出見死不救幸災樂禍的笑容。

吃完晚飯,何筝離開,傅語諾洗漱完畢,換上睡衣又回到書房。

書房是謝西然平時最常光顧的地方,就連沙發上的靠枕都透露着他的氣味,傅語諾把頭深深地埋在靠枕裏。

說起來,謝西然三十多歲,卻一點沒有這個年紀的男人常有的惡習,既不縱欲,也不熱愛頻繁的應酬,比起經商,他更像一個學者,平時早睡早起,作息規律,每周安排一定時間鍛煉身體,無論是身材還是臉蛋都保養得很好。

工作不忙的時候,他會在書房裏看書練字,傅語諾喜歡和他一起練字,他會将她環在他身前,握着她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導她練字練的不止是字,更是一個人的修養和品性,她這股閑不下來的野性子就應該被綁在書桌前多磨一磨。

她的書法其實不難看,但跟他比起來總少了那麽一點恣意大氣。

晚上,傅語諾終于撥通了謝西然的電話。

鈴聲只響了兩聲就被接通,對面卻是個陌生的女音:“喂?”

背景是熱鬧的觥籌交錯之聲,混合着她聽不懂的馬來西亞語、英語、粵語,嘈雜喧嘩,顯然是在某個聲色場所。

傅語諾愣了一下,毫不猶豫掐斷了電話。

握着手機躺了會兒,她開始編輯短信,叔叔,你什麽時候回來……删掉。

重新輸入:叔叔,陳姨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家裏冰箱壞了……

短信還沒發出去,界面上跳出謝西然的名字,是他回撥過來。

“阿諾?”這回背景安靜了,說話的人也是本尊,只是他明顯喝了酒,嗓音低沉,尾音也有點飄忽。

傅語諾問:“叔叔,你喝酒了?”

“阿諾……”他沒回話,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叫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那兩個字裏蘊含着無限深意,磁性的嗓音令人心跳不自覺加快。

她摳緊了手指:“嗯?”

那邊輕笑了兩聲,醉醺醺的,又沉甸甸的:“怎麽舍得給我打電話了,剛才那個……”他頓了頓,話鋒轉了個彎,“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問我?”

她不明所以:“沒有。”

“你剛才打電話給我什麽事?”

她想了想說:“陳姨叫我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謝西然安靜地呼吸幾聲,笑意淡了些:“……最快後天。”

“嗯。”

“還有呢?”

“什麽?”

“還有什麽事嗎?”

“……沒了,”傅語諾打算挂電話,“叔叔,早點回去休息,喝酒別喝太晚了。”

“嗯。”

“那我先挂了。”

那邊又是沉默,然後才回她:“……嗯。”

放下手機,傅語諾光着腳丫下床撥開窗簾,趴在窗邊沐浴清涼的月光。

入秋了,風勢漸起,氣溫越來越低,花園裏一叢叢的玫瑰在風中顫抖,枝頭的綠葉悄然泛黃,冬天很快要來。

等她看夠了景色重新回到床上,手機屏幕顯示幾分鐘前有一個未接來電,是謝西然,不知道他為什麽又打電話過來。

傅語諾拿起手機回撥過去。

聽筒裏,謝西然簡單道:“我回酒店了。”

可特地打一通越洋電話說這個,怎麽想都不可能簡單。

傅語諾應一聲,他又冷靜了一會兒,有點困難地解釋:“……我一個人回酒店的。”

她悄悄彎起了嘴角:“嗯!”

謝西然摘下眼鏡放到床頭櫃,閉着眼睛揉動太陽穴:“剛才那個女的是孫戴安叫的,她拿錯手機了。”

“叔叔。”

“嗯?”

她撒起嬌來:“叔叔,你早點回來吧,我好想你。”

謝西然也有了笑音:“不是陳姨想我嗎?”

“都想,陳姨想你,我也想你!”

謝西然輕輕笑,那笑聲燙得她耳根發紅,她索性放肆道:“陳姨想你回來給她修冰箱,我想她想你回來給她修冰箱,我比她想你還要想你!”

他要被她繞暈了。

“聽見了嗎?”傅語諾追問。

謝西然一本正經地撐着下巴,用手松松地擋住下半張臉,在一個人的房間裏依然不讓自己失态,但笑意和咳嗽一樣掩不住:“嗯,知道了,我盡快辦完事回去。”

這樣子他好似出差的丈夫,而她是守家的妻子。

傅語諾嘴角揚得很高,裝模作樣道:“陳姨還叫你不要在外面鬼混,一把年紀了,小心傷身!”

“嗯,”謝西然回應得一本正經,“你幫我叫她放心,我沒有傷身。”

心裏一汩汩甜蜜的沸水往外冒,腳趾頭都開心地蜷縮起來,傅語諾瞧着天花板懸垂的水晶燈,頭暈目眩道:“知道啦,她已經回去休息了,我明天再幫你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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