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成敗蕭何

“你,和我的夫人,到底說了些什麽,致她如此不快。”韓信跪坐在書桌邊,頭也不擡。

鶴唳跪坐在對面,屁股正好擱在腳鐐上,她低着頭,專注的扭着腳趾頭,活動血管。

長期處于被禁锢的狀态,她必須時刻有點小動作來保持着自己的血液流通,以保證在突發情況下能夠随時跳起來打一場。

“鶴唳……”韓信聲音微沉,他緩緩的放下筆,手勢頗重,眼神警告。

“我就是為你不值……”鶴唳低頭嗫嚅,聲音無限委屈。

“哦?”

“将軍人中豪傑、國士無雙,本可以戎馬一生,為這天下創出不世基業,可為何偏偏卻栽在了那樣的女人手裏……”

“什麽樣?”韓信問。

有門!

鶴唳嘩啦啦翻着自己昨夜總結的心得,心裏難得有些打鼓,她瞎話說多了,“曾被派刺殺韓信”這樣的瞎話當場說一套就是一出戲,可對于已經發生過的事,不怎麽了解的她在當事人面前,卻很難一副頭頭是道的樣子。

韓信以前的事情,也只是季思奇随意提了一嘴,他說他是個合格的武将,卻是個不合格的臣子,最經典案例就是在劉邦身陷險境向他求援的時候敢按兵不動,挾兵要爵,非得劉邦答應了才出兵。

可他并沒有說當時要的什麽爵,只是作為形容韓信這個人的一個例子罷了,不過幸好他老婆的侍女夠蠢,漏了絲口風,就算猜錯了,也沒什麽了,反正她是外人,以訛傳訛聽錯了也沒關系。

她整理了一下,擲地有聲又含糊其辭:“齊國早就滅了!就為了圓個做齊王妃的夢,逼你問皇上要個齊王的爵,你可知道這天下已經姓劉,哪個帝王能容這樣的臣子,您後來已經貴為楚王,封了楚地,又怎麽會如此輕易就被認為叛變,被貶為淮陰侯?如今堂堂偉丈夫,坐在這兒每日寫字下棋,不就是因為失了帝王的信任嗎?皇上疑你固然有錯,可您的所作所為哪一樣不犯了他的底線,其中最錯的,就莫過于那件了!”

她一面說着,一面偷偷擡眼觀察着韓信,他又拾起了筆,卻一動不動,顯然聽得認真。

差不多了……眼淚,快出來吧!

“她若是真的愛你,怎麽會為了這麽一個虛名,就陷你于如此不義之地!現在不還是在長安城,大漢的天下,做着你淮陰侯的夫人嗎?卻還敢到我這兒,說什麽這是齊王妃,韓信的夫人……呵!齊王妃,她若是自稱淮陰侯夫人,我姑且算她是個偉女子,能與你共榮辱進退,如今,我看不起她!”鶴唳猛地擡頭,大喊,“我看不起她!她怎麽配!如此愛慕虛榮、毀你一生的人,我看不起她!”她氣沉丹田,尖叫:“我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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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一震,他咬了咬牙,猛地把筆擲向她的頭,大吼:“不許這麽說她!你不配!”剛喊完擡頭,看到鶴唳,他卻愣住了。

鶴唳拿臉接了這一筆,墨跡劃過臉頰,她急促的喘着氣,雙加通紅,雙眼更是血紅,潺潺流下的眼淚到了臉頰處混合了墨跡,一滴滴黑水滴在了雪白的衣服上,顯得凄慘無比。

她哽咽着,強逼着自己不哭,可眼淚就是不斷的流。她梗着脖子,直直的跪着,細長的頸子被對襟的寬領勾勒出了優美的弧線,忽然滴上了墨跡,極為刺目。

韓信愣了許久,忽然扔了個帕子過來,粗聲道:“擦了!不許哭!”

鶴唳吸着鼻子接了帕子,沒擦,在手裏扯着,扯着扯着,不知怎麽的又觸動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把韓信吓得一愣,怔怔的看着她。

這次,鶴唳是嚎啕大哭,全情綻放,她仰着頭、微眯着眼、大張着嘴,哭得毫無美感,醜陋無比,眼淚鼻涕甚至口水粘住了長發糊了滿面,液體滴滴答答流了下來,整個人一片狼藉,簡直看着都辣眼。

“怎麽會這樣啊!”她已經口齒不清,還努力的嚎啕着,“你應該是兵聖啊!你可以得到更多啊!怎麽可以這樣啊!我放棄了刺你!這些年吃了那麽多苦!我想看你更厲害!想看你得到更多!想知道我的苦沒白吃啊!你怎麽會被害成這樣啊!韓信!你對得起我嗎!我還不如當初殺了你啊!”

韓信怔了許久,長長的嘆了口氣,他撐着桌子,緩緩的站起來,走到她面前,跪坐下來,也不嫌棄她一身狼藉,竟然伸手把她抱在懷中,笨拙的拍着背:“莫哭,莫哭了……”

鶴唳嗚嗚嗚哭着,有氣無力的推了推他,沒推動,幹脆用他肩上的布狠狠的擦臉。

“放我回去!”鶴唳悶悶的說,“我不要呆在這!”

韓信半個字都不信,低聲哄着:“好了,不要生氣了,我除了你腳鐐,明日帶你去城外遛馬如何?”

“我沒說氣話,我要回去!”鶴唳想了想,補充道,“我才不和【齊王妃】共處!”

這不還是氣話嘛,韓信笑了:“好好好,我還沒有淮陰侯夫人,給你做如何?”

卧槽這渣得有點厲害了!鶴唳差點笑出來,嘟嘴:“不要!放我出去!”

“好好好,明日帶你出去遛馬,先洗漱休息好嗎?”韓信一副你說什麽是什麽的樣子,把她扶起來,貌似溫柔但其實很粗魯的擦了擦她的臉,“瞧,都不好看了。”

“本來就不好看。”鶴唳嘟哝,她順勢站起來。

“誰說的,看本王不宰了那厮!”

“不用你動手,我自己就可以。”鶴唳瞪了他一眼,又吸了吸鼻子,掙開他的雙手轉身要走,腳一動,就腿軟似的一彎,腳鐐就嘩啦啦的,在兩人靜谧的環境中極為突兀。

她既沒回頭也沒表示什麽,若無其事的繼續走着,卻被韓信叫住了,他嘆了口氣,叫來了負責押送鶴唳的衛兵:“鑰匙,給她解了。”

衛兵應了一聲,掏出鑰匙,剛要蹲下,又被韓信止住,他要過了鑰匙,對衛兵下令:“背過身去!”

衛兵聽話的背過身去,韓信蹲了下來,親自給解腳鐐,剛叉入了鑰匙,就聽外面有傳令兵大叫:“報!有緊急軍情!皇上傳旨!召将軍速速入宮商讨!”

韓信一頓,慢條斯理的把她的腳鐐打開,對衛兵道:“送她回房,好生梳洗照顧。”又對鶴唳道,“我,很快回來。”

鶴唳菊花一緊,撇過臉不理他。

韓信笑了一聲,入內換了一身正裝,大步出去了。

鶴唳演戲演到底,衛兵押她回屋之前還抽抽噎噎的,待到快進後院時,一隊外院的護衛列隊而來,與他們狹路相逢,鶴呖兩人讓在一邊,等他們先過去,再回了後院屋中。

進了屋子,她又平靜了一會兒,等着外面完全沒有人聲,她打開了一個小竹筒,從裏面拿出一片絲帛,上面用炭筆密密麻麻寫了字……英文。

這是剛才路過的那隊侍衛,領頭那位扔給她的,他從出現開始就盯着她,直到快路過時他微微擡手,抓着刀柄的手捏着這個竹筒的頭,鶴呖拂了拂袖子,成功接力。

在看到第一句“What are u fucking doing!!”的時候,她噗的笑了出來。

季思奇也真的憋得快爆炸了,出來就這麽一句,簡直不能更暴躁。

不過他竟然能動用別人的暗線來傳遞這種明顯對別人來說是鬼畫符的信息,看來混的還不錯。鶴呖磨牙,瑪德這樣還不來接我。

篇幅有限,他的信很簡單,翻譯過來差不多意思就是一個宗旨:

韓信要死了。

陳豨叛亂是一切事情的契機,劉邦在此役中會受傷,病痛綿延兩年後死亡。韓信會托病不參加平叛,使得劉邦親自披挂上陣,但他将會背上參與叛亂的名頭被呂雉和蕭何擊殺于宮中。而呂雉,會在此役中,用她的狠絕和強橫再次獲得劉邦的重視。

“聽說你還好我就放心了。我已經盡力,接下來看你的了。”

鶴唳合上絲帛,就着燭火緩緩的燒了。

外面運送熱水的人正提着沉重的水桶靠近,她手撐着下巴看着布帛上的火,感覺到自己臉上被幹掉的淚水繃得緊緊的,不由得有些出神。

“你要死了诶,親愛的。”她喃喃,朝着布帛撅嘴啾了一下,輕笑起來。

這一夜,韓信未歸。

第二日,他回府,托病不出。

第三日,劉邦披挂,出征平叛。

看着遠去的大軍,季思奇心情很複雜,他跟随着呂後,呂後的身邊站着審食其、蕭何等重臣,韓信托病沒來。

這是“倒韓信”團第一次全員會面,呂後一直居于深宮并沒有直接參與各種行動會議,如今站在這裏,讓季思奇恍惚間有種團長到位輸出mt和奶都齊備準備進副本的節奏。

他左右環視,因為呂後表示自己要站到最後,很多大臣送完皇帝,就分撥走了。剩下的有眼熟的和不眼熟的,還有一些剛才介紹官位時還都身居要職,他們對呂後倒沒怎麽樣,對蕭何卻很是恭敬,可見都是蕭何的親信。

蕭何這人簡直可怕。

沒一會兒,就有懂事的親侍退了出去,幾人在為了送行而臨時假設的棚子裏各懷鬼胎,許久沒有人說話。

“淮陰侯這一病,相當湊巧啊。”呂後望着前方,緩緩道。

“皇後說得甚是。”審食其沒有說話,蕭何過了一會兒才點頭贊同。

“他若趁皇上不在有異動,我們孤兒寡母的,恐怕不好應對。”

“淮陰侯忠心耿耿,且深得聖心,必不會欺瞞皇上,請皇後放心。“蕭何還在為韓信說話,”然而事無絕對,淮陰侯畢竟曾經……故臣提議在宮內外增加守備,直到皇上凱旋。”

其他臣子紛紛點(頭)贊(同)。

呂後表情不變,詢問道:“丞相認為,誰可擔此重任?”

“城防初建,且為淮陰侯所操=練,不可用。臣等願調用府兵注意城防兵的動向,然宮內防衛,在可信之人中,唯有辟陽侯的府軍可調用,不知辟陽侯意下如何。”

審食其面無表情:“臣之幸也。”

“大善!”蕭何一臉欣慰,于是後面的衆臣紛紛跟着點贊,計劃第一步已經開始,有了這一個會議,蕭何和審食其往宮中調動大量武士就成了一件過了明面的事,到時候就算劉邦問起為什麽會突然有那麽多武士一起幹掉韓信,也可以拉着大家一起作證說這是防患于未然了。

此時,所有人都并不知道,韓信到底會不會叛。

可他的“謀反被誅”,已經在一些人的日程本中了。

季思奇有些恍惚,他現在的思維都快步入哲學範疇了,覺得什麽都那麽玄妙,待衆人商量完往外走,他碰巧與蕭何并行幾步,忍不住還是低聲問道:“丞相,在下有一事不明。”

“但講無妨。”蕭何摸着胡子,眼神有一絲了然。

季思奇硬着頭皮:“在下一直奉丞相月下追韓信為佳話……如今走到這步田地,丞相,可有感懷?”

蕭何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他真問了出來,但還是想了想,溫和道:“我蕭何非聖人也,但求無愧天下衆生而已,百姓苦戰,則我止戰,何感懷之有?”

但如果韓信沒有叛亂呢?

季思奇沒問出來,可他盯着蕭何,眼神這麽說。

蕭何一笑:“我追韓信,蓋因我知他,這麽多年,他未曾變也。”

說罷,他走到自己的車駕邊,上車走了。

季思奇有些怔愣,想到歷史上對韓信和蕭何的評價,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古人誠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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