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女帝垂暮
洛陽西北方皇城,迎仙宮中。
明黃的帳幔迤逦曳地,在袅袅的香霧中如煙如水,奢華的宮室中寂靜無比,只有偶爾從床帳中傳來的輕淺呼吸牽動着帳外人的心、
嚴青镕盤腿坐在帳外的絨毯上,長發披散,寬衣松帶,姿态閑适卻不銀靡,表情沉靜而淡然,手裏拿着一根精致的馬球杆仔細翻看着,一手的手肘擱着旁邊的紅木小幾,幾上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茶和一盤精致的點心,幾邊有個黃銅雕花的茶壺正咕嚕嚕煮着茶湯,茶香混着室內的香薰,竟不顯得怪異,反而清甜怡人。
他微垂着頭,酷似吳彥祖的臉在煙霧中散發着珍珠一樣柔和的光,平靜的樣子連眼角眉梢都仿佛溫柔多情,從他一個武師的體态中浸透出來,更顯得魅力無雙。
一個華服束發的宮女恭謹地走了進來,沖着嚴青镕彎腰輕聲禀報:“青镕君,上官大人求見陛下。“
嚴青镕聞言,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帳幔,沉聲道:“陛下還在休息。”
“可……”宮女猶豫的往後看。
“陛下龍體如何,你心裏清楚。”嚴青镕表情不變,眼神有些沉沉的,“萬莫因小失大。”
宮女瑟縮了一下,又隐晦的看了一眼龍帳,弓腰退了出去。
聽了宮女的回報,外殿站着的三人神色各異。
領頭的女子已然不年輕,三四十歲的樣子,卻氣質溫婉,面目嬌俏宛如好女,身姿更是豐腴綽約,奈何額頭卻有黑色的黥印,赫然是個曾經受過黥面之刑的罪人,卻能這般錦衣裘服大咧咧站在皇帝寝宮的外殿,顯然地位之高。
既姓上官,又如此地位,此人是誰,自然不做他想,必是上官婉兒無疑了。
而她的身後作男裝打扮的年輕女子,赫然就是燕舞,她雖然在這個時代瘦的如有病一般,但一張臉上的五官卻是可以跨越時代的那種賞心悅目,讓人見之總要嘆一句,此女若是再胖一點必然是個絕世美人。
“大人。”燕舞面很是嘲諷的往那小女官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略低頭問上官婉兒,“這青镕君……”
上官婉兒的表情一直保持溫和,聽出燕舞話中不滿,回頭笑道:“我說什麽來着,有些事情呀,既做不好,就不要做,公主薦美那是孝順,二張這麽做是意欲何為?真當自己是臣子了?有這麽邀寵的嗎?”
“大人說的是。”燕舞很恭敬的點頭,“下官當初就說,這嚴青镕姿容上佳,性格卻油鹽不進,恐一旦得寵,不好掌控,現如今果然一語成谶,實在是無話可說。”
“恒國公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上官婉兒語氣很誠懇,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此時深藏不屑,“莫非你是在懷疑陛下的眼光?”
“下官不敢。”身為女子在這宮廷裏如此自稱也是少見,燕舞卻說得很是順溜,“那麽大人,現在該怎麽辦?”
“等。”上官婉兒悠然坐到旁邊的椅子上,早有機靈的宮女在旁邊點燃了爐子,熱氣擴散開來,“陛下日理萬機,做臣子的總要體諒。”
“可午睡的時間早過了。”燕舞道,“此事若是耽擱了……”
“燕舞。”上官婉兒嘴角帶笑,眼睛微眯,舒展開的眉間,“忤旨”二字格外清晰和醒目,“你最近,有些急躁。”
燕舞一愣,低下了頭,笑了笑:“确實急躁了,若非他們逼得太緊,我們又何須……”
“是你,不是我們。”上官婉兒輕柔的打斷,“我不管你究竟想要什麽,燕舞,如果不是通過我得到的,你都是握不住的。”
燕舞微楞,很快反應過來,眨眨眼,微笑:“大人說什麽呢?”
“感慨罷了。”上官婉兒一筆帶過,忽然起身,眼神直直的看着內殿的門,“陛下起了。”
燕舞立刻站了起來跟在後面,微微低着頭,眼中看着上官婉兒的影子随着光線漸漸拉長,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上官婉兒現任內舍人,主管制诰,就是替老板寫公文,差不多是武則天的文秘,真正的天子近臣,她作為曾經的一個罪臣之女,走到如今這一步,其經歷之跌宕傳奇絲毫不亞于她的女主人,君臣相伴起起伏伏數年,早已極為默契。
今日她進去的時候,女帝已經在鏡前坐好了。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武則天,可燕舞還是要在心裏暗暗嘆氣。
想到武則天,無不是那書上豐腴長眼的圖畫,或是各種影視劇裏的篡國紅顏,誰能想到,今生親眼見到的第一女帝武則天,已經八十多歲。
老眼昏花、鶴發雞皮。
連真龍之氣都沒法護佑這個中國上下五千年最尊貴的女人,她還是老得一塌糊塗,銀發曳地,發福卻伛偻,除了那靜坐的姿态和一身秀着真龍的外袍,怎麽看都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婦人。
是誰到了八十歲都會老成這樣啊。燕舞第無數次感嘆,所以趁年輕做點什麽不好呢?
一個年長的宮女拿着精致的木梳緩緩的梳着女帝的長發,她倆的身後不遠處,嚴青镕靜靜的坐着,雖然沒有上前侍奉女帝,但是他的坐姿松弛卻帶着恭謹,不像是男寵,倒更像是忠誠的侍衛,光看着就有安全感。
上官婉兒目不斜視,示意燕舞把一疊奏折呈上去:“陛下,這是朝後呈上來的折子,下官已經分類批注,請過目。”
女帝恩了一聲,她雙目微閉,仿佛是睡夢中下意識的應了一聲,擡擡手。
沒人動,燕舞只能繼續彎腰躬身捧着奏折。
女帝身後的中年宮女無奈的笑了一下,轉頭對嚴青镕道:“青镕君,有勞。”
嚴青镕似乎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傍富婆,卻沒什麽很抵觸的樣子,乖乖的上前接過了折子,輕輕放在了女帝的腿邊。
女帝依然垂眸打盹狀,伸手拍了拍嚴青镕的手,松弛的嘴角露出一抹笑,輕輕咳了一下,低聲道:“婉兒,你退下吧。”
上官婉兒有些怔愣:“陛下,這折子,可要婉兒……”
“青镕會給我讀的。”女帝不容她說完,“下去吧。”
上官婉兒挑了挑眉,意味不明的望向嚴青镕。
與女帝相伴近三十年,在忤旨受刑後,她一直很能拿捏自己作為一個寵臣的分寸,在武則天老眼昏花需要有人代讀折子時,她從來不對這個工作表現熱切,成功讓争取代讀的二張受了幾次斥責。
男人啊,總是忍不住對權勢伸出手,而女人,就算伸出了手,男人也看不到。
雖然這些折子她都已經看過,但看過是一回事,與皇上一起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不是真正的臣子,她不能擅自對朝政提出意見,除非皇上有興致來了問一句,否則就不可能産生任何交流。
而現在,她很需要交流。
皇上已經老了……她不能再什麽交代都沒有……
“陛下。”上官婉兒退了兩步,卻擡頭柔聲道,“馬球賽三甲快決出了,聽聞青镕君也是一馬球好手,不知到時陛下身體好些了,可有興致親臨神策校場,看最終比賽?那定會讓球賽更加精彩的。”
“哦?”女帝的聲音似笑非笑,“青镕看球,朕可從沒攔過……青镕,你要朕陪你看球嗎?”
“陛下身體要緊。”嚴青镕竟然拒絕,“馬球比賽激烈,恐驚擾了陛下。”
“恩,驚擾……”女帝還是不置可否,“婉兒,退下吧。”
“陛下。”上官婉兒卻還沒走,她反而慢慢的跪了下來,“這兩日,朝中風波不斷,朝臣皆知陛下身體抱恙,卻苦于無處表達關懷之心。陛下已停朝會一月有餘,若長此以往,恐人心思變啊……”
“婉兒是要朕立遺旨呢。”女帝的聲音笑吟吟的,卻沒有一絲溫度,“是誰,這麽着急呀?”
上官婉兒表情不變,她還是直直的跪着,微垂着頭,态度謙卑:“婉兒對陛下之心,天地可鑒。若婉兒有不臣之心,今日也不會跪在這兒。陛下是天下的陛下,陛下也是自己的陛下,陛下應該愛惜自己的身體,而不是這般苦苦支撐,婉兒一直跟着陛下,敬陛下如母,以陛下為天,唯恐陛下受傷難過。婉兒可以為陛下死,卻沒法替陛下病,婉兒一想到這點,就痛心疾首,陛下!“她膝行兩步,淚流滿面,“縱使是死,婉兒也要求您,快做個決斷吧!”
燕舞目瞪口呆,方才誰說她急躁來着,現在這個瘋狂作死的人是誰!
女帝久久沒有說話,許久,長嘆了一聲,問:“那你以為,這江山,該交給誰呢?”
就是這個問題!
所有人都提起了心,豎着耳朵聽着。
上官婉兒再次拜了下去:“無論是誰,泱泱大周,必有明主,能保江山春秋綿延,萬年長盛!”
女帝恩了一聲,還是不置可否,她疲憊的擺了擺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青镕,給朕揉揉腿。”
上官婉兒無計可施,只能帶着燕舞退了下去。
嚴青镕上前,熟練的給女帝捶腿,這也是他這些日子做得最多的事。
“青镕啊。”女帝皺巴巴的手翻了翻腿旁的折子。
“在。”
“想打馬球嗎?”
嚴青镕頓了頓,他擡頭,有些怔愣的望了望面前垂暮的女人,又低下頭:“偶爾想。”
很實誠的答案,女帝笑了一聲,又問。
“恨朕嗎?”
嚴青镕一驚,他訝異的回視女帝,眼神中只有驚訝,毫不作為:“青镕不曾。”
“哦……朕聽說,若你不曾被帶到這,說不定如今,也在神策校場上馳騁呢。”
“佑吾揚威個個都是好手,青镕輸的心服口服。”他頓了頓,又道,“陛下為這江山殚精竭慮,青镕要說恨,只恨自己愚笨卑微,幫不了陛下。”
“呵,青木頭,也學會嘴甜了,來,給朕讀讀這些折子吧。”女帝心情大好,她微微轉了一下身子,嚴青镕僵硬了一下,還是擡手将她扶着靠在自己懷裏,自覺的拿起了一本折子,展開讀了起來。
第一道,就是當朝宰相張柬之懇請皇帝讓太子李顯代理朝政的折子。
他心裏一緊,一邊讀,一邊注意懷中垂暮的老人。卻見女帝聽完,什麽表示都沒有,只是淡淡的嘆息了一聲:“下一個。”
他翻開下一張,便見有朝臣彈劾太平公主幹政,打壓東宮。其義憤填膺之處,恨不得指着鼻子說太平公主想承女帝大業。
女帝還是面無表情,繼續下一個。
嚴青镕越讀越心寒,幾乎想扔掉折子出去,也不想卷入這黑不見底的漩渦中。
內殿裏滿室煙暖,卻依然隐有血雨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