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請
他拄着大錘頭站在原地,大秋天,只穿着一件青布短褂。因為火焰的炙烤,那原本蒼白的膚色鍍了一層小麥的光澤,夕陽一照,讓寶樂想起自己驚鴻一瞥,從山窪裏看到的蜜黃色麥田。
打鐵這極耗費力氣的活動,大大的鍛煉了他的筋骨,寶樂看到了短褂裏露出的兩條手臂,那肌理分明線條飽脹的肉塊,是生命力的證明。
他黑黝黝的頭發盤紮在頭頂,脖頸上有汗水閃爍,背心濕透,貼在脊梁上。走到井沿打了一桶水,随後抱起來,從頭頂澆了下去。嘩啦啦,從頭到腳,水花四濺,暢快淋漓,露出那初長成的,修長強韌的骨架。寶樂的瞳仁微微發亮。
她聽到他扭過頭去對身邊的老伯笑:“現在暢快多了。明天我可以幫您把刀劍給軍營送去。”那老伯只是笑:“年輕人火力壯,也不怕着涼。”
齊天忽然轉身往竹林看去,那裏有幾片竹葉飄落,淡淡幽香殘留。他愣了片刻,回身把濕透的背心脫掉,擰幹,坐在火爐邊,熊熊火光映照着肌肉緊致的胸膛。
男人。寶樂心道。一生所求或愛,或欲,上天造了女人又造男人,堪堪合成了一對兒。她轉身離開。車駕停在村口,村路難行,搖搖晃晃,阿長扶定她,寬慰道:“我們馬上就可以走上大道。上了官道再行兩袋煙的功夫,就可以到達福園。今天走了太多的路,晚上需得好好歇息。現在您且忍忍。”
寶樂挑起鵲蹬枝紅錦車簾看向外頭,遠山含黛,落日昏黃,沿田壟走來一隊荷鋤人,牧童的笛子在牛背上吹響。不遠處卻有街市,人流熙熙攘攘。
“不忍,為什麽要忍?”寶樂忽然開口,阿長一臉莫名,她伸指點點前方一家紅匾烏門的大屋:“那是客棧吧?”
阿長忙道:“鄉鎮野店,莫說安全與否,單是幹淨不幹淨都在兩項。郡主臨時起意,當心受了委屈。”
寶樂搖頭,不,就在這裏。她要做件不高雅不金貴,俗之又俗,悖禮忘節之事,就該在鄉村野店。哪怕,幕天席地。
阿長去跟店家攀扯,寶樂拿起紅羅手帕,輕輕一系,遮住了半張臉。低眉順眼,無聲的走了進來。
店家驚掉了手裏算盤,那一瞬間真個體會到什麽叫蓬荜生輝。阿長寬慰他無需害怕,按照平常那般做生意便好。只需換新的漿洗幹淨的床褥過來。
寶樂飲了杯臘酒,酒色渾濁叫人迷亂。她褪去鞋子,躺在床上,高高抻出兩條腿,腳尖抵住了床樑,寬大的裙擺,如碧池芙蓉轟然綻開。微微眯起眼睛,拱起腳背,她把自己心中所想,一點點吩咐出去,哪怕阿長面色惶惶,卻硬把一字字說得分外清晰。
末了輕笑“你不必擔心遭連累。我父既然同意我獨住福園,那對成年後,我所作的一切,都是默許的。”阿長咬了牙:“郡主說這話愧煞奴婢,我這一生都是您的,說什麽連累不連累。”
她轉身去辦,寶樂極有耐心的等待着。
齊天忙碌了一天後,在自己的鋪位上躺下。隔壁老伯在打着響亮的呼嚕,偶爾還能聽到牆洞裏老鼠磨牙。他的身體很疲憊,頭腦卻很清醒,思緒如迷亂的星空,飄忽不定,又仿佛小河流水無邊無際。他有紛多雜亂的思想,卻不明白這些思想的由來。但偶爾,他能捉到些苗頭。比如現在,他渴望一種情感,那情感有星子的閃爍,又有河水的婉約。
忽然,外頭傳來了腳步聲,和碰撞聲。這七步河民風淳樸,偶爾有趕夜路的人就着井喝口水,或者借草垛打個盹兒,主人不會在意。但漸漸的,那聲音卻近了。仿佛在往自己栖身的破屋靠近。齊天有點疑惑,他看看木架上剛打造好的兵器,握起一把剔骨尖刀,悄悄走出房去。
四下望望,卻又不見人影。糾墨群山深處,傳來夜枭的鳴叫,山石崚嶒,如鬼欲出。他脊背一寒,轉身回房,卻在這瞬間,後頸一痛,眼前一黑,人已被扛了起來。
齊天不知自己被帶去了哪裏,也不知走了多遠,走了多久,等到再次清醒,卻發現自己呆在一個浴桶裏。溫熱的水在周身蕩漾,一個臉龐标致卻沒有表情的婢女正給他擦背。齊天豁然一震,要從水中站起,卻被那看似弱質纖纖的女子按住了肩膀,動彈不得。
“公子不必緊張,我們不會害了公子。”她的聲音也是冰冷而不帶情緒的。齊天急切起來,頃刻間出了一身的汗。那侍女卻也不惱,只是撩上水來,又洗一遍。
“這是什麽地方?他焦急的發問。水汽彌漫,他用盡了目力,也只看到昏黃的燈光。那侍女不答話,掌下的動作依舊不疾不徐,當那手掌握着澡巾沿着他後腰滑下時,齊天豁然拒絕:“我自己來,我不用人幫着洗澡的。”
侍女也不強硬,只是垂手道:“請公子不要想着逃跑,也不要想着喊叫。主子說了,如果公子實在不識趣兒,那便打斷腿或者割了舌頭。”
齊天脊背一寒,不由得往水下縮了縮。---這話好生熟悉,不久前,也有這樣一個女子含怒帶怨的呵斥,再亂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你的主子是哪個?”他發問,那侍女冷冰冰的回答:“不能說。”大約看出了他的忐忑,停頓片刻又補充一句:“主子只是有個忙需要公子幫上一幫。公子只要好好配合,便性命無礙。”
是她嗎?齊天在水下繃緊了拳頭。她大約勾勾指頭,便有龍子鳳孫甘願肝腦塗地,怎麽還需要用着自己?如果真的是她,齊天心道,你勾勾指頭,我便願風裏雨裏,何必半夜三更的用強呢。
大浴桶旁邊放着竹青色的巾帕,還有一盒花澡泥子。齊天一邊往自己身上搓洗,一邊打量四周,漸漸地,心腸又冷了下來。這是窄窄小小的一間屋,縱然地面打掃幹淨,那粉白色的牆壁還是顯出污痕,那雕着葡萄紋的梁柱,滿是陳年斑駁的痕跡。隔着浴具的條案鋪設着一條大紅方巾,方巾的邊角處,有一個洞,是煙袋鍋的煙灰濺上去造成的。貧寒破舊。尊貴如她不會呆在這種地方。
她出行有雙馬香車,有十數個丫鬟,穿紅着綠,捧巾拿盂。這逼仄的地方,怎麽容得下她?齊天微微垂了頭,沮喪和失落漸漸成形,倒是顧不上不安了。
侍女看他不動,以為他洗好了。拿出了一套簇新的衣物。他久久的沉默着,那侍女卻也不催,只是遞出的雙手透漏着不容拒絕的強硬。作為獵人出身的鐵匠,齊天通過她的行動,估測出了她的身手,那“打斷雙腿”不是恫吓之語。
水很舒服,溫度剛剛好,澡泥子很滑膩,香味久久不散。他洗着這格外安逸的澡,人卻按捺不住想沖回那棚戶前的水井,提起一桶冷水,再澆一遍,叫那被熱乎乎的水蕩起燥熱的身體,和被甜馥馥的香熏到迷亂的神智,都冷下來。
他從浴桶裏站起來,穿上那件新衣,赭紅色的寬大衣衫,又滑又軟,他手上繃口的繭子已經被熱水泡軟,否則一定會損傷這珍貴的布料。侍女領起了他的腰帶,給他打上了一個寬松的結。
他輕輕動了動,水珠沿着軀幹滑下,濕淋淋的腳在地板上留下了大大印子。跟我來。那個侍女發話了。
齊天有些局促的抓了抓手,“我,還不行……”他自己的衣服哪裏去了,這衣服很華美,但卻只是一件袍子,他的裈衣呢?一直沒有表情的侍女,嘴角忽然顯出一絲笑紋,那笑紋仿佛房梁上蕩下的蛛絲,齊天心中忽地一慌。
“其他的,不必穿。”
房門吱呀打開,深秋的夜風灌湧進來,衣袍被風撩起,齊天有些局促的壓了壓,腰上,腿上都少了點東西,空蕩蕩,涼飕飕。遠方忽然響起了流人水調,微月朦胧,那樂聲被不斷拉長,拉到極致,忽然崩斷,哔哔啵啵,急促不安,倒像是帶來了千萬重驟雨。這樂聲激起了齊天的戰意,他攥緊了拳頭,挺直了肩膀,那初長開的身體仿佛蘊藏着無限的力量。
他跟着那提燈侍女走過一個轉角,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這是一架陳舊的樓梯,因為剛剛沖刷過,所以還有濕漉漉的水跡。朱漆剝落,可以看到原木的枯黃。
每一階樓梯上,都有一個侍女,沉默端莊,垂眸擡手。眼睛不看他,手裏都捧着一盞紅燭。那紅燭閃爍着,卻抵不過黑夜的強大,它們只照亮了一丈方圓,擡頭三尺處,便黑壓壓一片。
齊天擡頭看,恍惚覺出這通道的妖魅。盡頭,盡頭有什麽?山林精怪,魔窟妖姬?他的脊背又出了汗。忽而,樓梯的上端,傳來一聲女子的笑,輕柔而缥缈。齊天豁然清醒,再擡頭,見燭光跳躍,那盡頭飄忽閃過一道飛揚的裙角。
仿佛被撩動,齊天無意識的擡腳,邁上了樓梯,在那紅紅的光亮中前進,腳下軟軟,心也軟軟。魔窟的幻象消失了,他仿佛伴随着笙歌,踩在雲上。
侍女将他送到樓梯口,板着身子往左轉,他看到了一扇洞開的門戶,門戶裏飄搖着被風鼓蕩起的幔帳。他的心跳,陡然加快。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換了這個文名,竟然跟某個大大重複了。╮(╯▽╰)╭我黔驢技窮了……需得再想個名字/(ㄒoㄒ)/~~
昨天發的太急,改錯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