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梁梓君最後趕到。補課随即開始。大學生用英語介紹自己,完了等學生反應,恨不得代替學生對自己說:“I've often heard about you(久仰大名)!”失望後開始上課,見學生不用功,說:“You are wanker(你們是不認真的人)!”
學生不懂,他讓學生查詞典,說學英語就要多查生詞,多用生僻詞。滿以為學生會叫:“原來wanker是‘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學生都在暗笑,兩個女生都面紅耳赤。他發師威道:“笑什麽!”
梁梓君苦笑說:“我們不是——”
“怎麽不是?你英語好還是我英語好?”大學生愠怒道。
梁梓君把詞典遞過去。大學生一把拿過,從後掃起,見“wanker”的釋義第二條就是“做事不認真者”的解釋,理直氣壯地想訓人,不想無意間看見第一條竟是“手淫者”的意思,一下子也面紅耳赤,怨自己的大學教授只講延伸義而不講本義,況且那教授逢調皮學生就罵“wanker”,那大學生自己也在教授嘴下當了六年的“wanker”,才被督促出一個英語八級。
梁梓君大笑,說:“We are not那個。”林雨翔也跟着笑。
大學生猛站起來,手擡起來想摔書而走,轉念想書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寧可不要效果,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意識到大門是公家的,彌補性地摔一下門。四個學生愣着奇怪“天之驕子”的脾氣,門外是白胖高“喂喂”的挽留聲。大學生故意大聲說,意在讓門裏的人也聽清楚:“我教不了這些學生,你另請高明吧。Nuts(混蛋)!我補了十分鐘,給十塊!”大學生伸手要錢。
“你沒補完,怎麽能——”白胖高為難道。
“You nuts,too!”大學生氣憤地甩頭即走,走之餘不忘再摔一扇門。
白胖高進來,忍住火發下一摞試卷說:“你們好,把老師氣走了,做卷子,我再去聯系!”
四人哪有做卷子的心情。兩個女生對那男老師交口稱贊,說喜歡這種性格叛逆的男孩子,恨那男孩腳力無限,一會兒就走得不見人影,不然要拖回來。
梁梓君重操舊業,說:“你回去有點感悟吧?”
雨翔緘口不語。
梁梓君眉飛色舞道:“告訴你吧,這種東西需要膽量,豁出去,大不了再換一個。”
一番名言真是至理得一塌糊塗,林雨翔心頭的陰雲頓時被撥開。
“噢,原來是這樣!來來來,你幫我看看,我這情詩寫得怎麽樣?”雨翔從書包裏翻出一張飽經滄桑的紙。那紙古色古香,考古學家看了會流口水。
梁梓君接過古物,細看一遍,大力贊嘆,說:“好,好,好詩!有味道!有味道!”說着巴不得吃掉。
林雨翔開心地低頭赧笑。
梁梓君:“你的文才還不錯——我——我差點當你文盲了。這樣的詩一定會打動人的!兄弟,你大有前途,怎麽不送出去呢?”
“我——還沒有想好。”
“你這個白癡,告訴你,這東西一定會打動那個的!你不信算了!只是,你的紙好像太——太古老了吧!”
“我只有——”
“沒關系,我有!你記着,随身必帶信紙!要淡雅,不要太土!像我這張——”梁梓君抽出他的信紙,一襲天藍,背景是海。梁梓君說這種信紙不用寫字,光寄一張就會十拿九穩地泡定。
林雨翔感激得無法言語,所以索性連謝也免了。他照梁梓君說的謄寫一遍。林雨翔的“書法”像髒孩子,平時其貌不揚,但打掃一下,還是領得出門的。以前軟綿綿的似乎快要打瞌睡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務,好比美國軍隊聽到有仗可打,都振奮不已。
林雨翔見自己的字一掃頹靡,也滿心喜歡。謄完一遍,回首羅天誠的“裸體字”,不過爾爾!
梁梓君看過,又誇林雨翔的字有人樣,然後猛把信紙一撕為二。林雨翔挽救已晚,以為是梁梓君嫉妒,無奈地說:“你——你這又是——”
梁梓君又拿出透明膠,小心地把信紙補好,說:“我教給你吧,你這樣,人家女孩子可以看出,你是經過再三考慮的,撕了信又補上寄出去,而不是那種沖動地見一個愛一個的,這樣可以顯示你用情的深、內心的矛盾、性格的穩重,懂不?”
林雨翔佩服得又無法言語,把信裝入信封,怕洩露機密,沒寫姓名。
這天八點就下了課。梁梓君約林雨翔去舞廳。雨翔是舞盲,不敢去獻醜,撒個謊推辭掉,躲在街角寫地址和貼郵票,趁勇氣開放的時候,寄掉再說,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處理。
這一夜無夢,睡眠安穩得仿佛航行在被麥哲倫冠名時的太平洋上。一早準時上岸,這一覺睡得舒服得了無牽挂,昨夜的事似乎變得模糊不真切,像在夢裏。
徹底想起來時驚得一身冷汗,直拍腦袋,後悔怎麽把信給寄了。上課時心思渙散,全在擔心那信下場如何。他料想中國郵政事業快不到哪裏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門衛間時見到他的信筆直地躺在Susan班級的信箱裏,他又打不開,心裏幹着急,兩眼瞪着那信百感交集,一副探獄時的表情。
無奈探獄是允許的——只可以看看那信的樣子,飽眼饞,要把信保釋或劫獄出去要麽須待時日要麽斷無可能。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飯匆忙趕回門衛間探望,見那信已刑滿釋放,林雨翔面對空蕩蕩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心裏叫“怎麽辦,怎麽辦”!
林雨翔垂頭喪氣地走到Susan的教室門口時,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頭垂得恨不能嵌到胸腔裏。寒冬裏只感覺身上滾燙,刺麻了皮膚。
下午的課林雨翔心裏反而平靜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無能為力。好比罪已犯下,要殺要剮便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終。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沒見到,這也好,省心省事。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以休息。嚴寒裏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睡懶覺,雨翔就一覺睡到近中午。在被窩裏什麽都不想,倦得枕頭上沾滿口水,略微清醒,和他表哥一樣,就有佳句來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攤口水向東流。自娛了幾遍,還原了“一江春水向東流”,突發奇想,何不沿着日落橋下的河水一直走,看會走到哪去。
天時地利人和,林父去采訪了,林母的去向自然毋庸贅述。打點行裝,換上旅游鞋。到了河邊,是泥土的芳香。冬游不比春游,可以“春風拂面”,冬風絕對沒有拂面的義務,冬風只負責逼人後退。雨翔抛掉了大疊試卷換取的郊游不過一個小時,但卻輕松不少。回到家裏再做卷子的效果也勝過服用再多的補品。
周一上課像又掉在俗人市儈裏,昏昏沉沉地想睡。沈溪兒興沖沖進來,說:“林雨翔,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麽?你猜!”
“不知道。”
“叫你猜!”沈溪兒命令。
“我沒空,我要睡覺了!”林雨翔一擺手,埋頭下去睡覺。
“是Susan的信!”
“什麽!”林雨翔驚得連幾秒鐘前惦記着的睡覺都忘記了。
“沒空算了,不給你了!”
“別,我醒了——”雨翔急道。
“你老實交待,你對我朋友幹了什麽,Susan她可沒有寫信的習慣哦!”
林雨翔聽了自豪地說:“我的本領!把信給我!”
“不給不給!”
林雨翔要飛身去搶。沈溪兒逗雨翔玩了一會兒,膩掉了,把信一扔說:“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哦!”
“我沒,我只是——”林雨翔低頭要拆信。
“還說沒有呢!我都跟我的——Susan講了!”沈溪兒撅嘴道。
“什麽!”林雨翔又驚得連幾秒鐘前惦記的拆信都忘記了。
“那,你聽仔細了,我對Susan說林雨翔這小子有追你的傾向呢!”
“你怎麽——怎麽可以胡說八道呢!”林雨翔一臉害羞,再輕聲追問,“那她說什麽?”
“十個字!”
“十個字?”林雨翔心裏拼命湊十字句。
“我告訴你吧!”
“她說哪十個字?”
“你別跳樓哦!”
“不會不會,我樂觀開朗活潑,對新生活充滿向往,哪會呢!”
“那,我告訴你喽!”
“嗯。”
“聽着——別自殺哦!”
“你快說!”
“她說啊——她說——”
“她說什麽?”
“她說——”沈溪兒咳一聲,折磨夠了林雨翔的身心,說,“她說——‘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雨翔渾身涼徹。這次打擊重大,沒有十年八載的怕是恢複不了。但既然Susan開口送話給他了,不論好壞,也聊勝于無,好比人餓極了,連觀音土也會去吃。
“你是不是很悲傷啊?想哭就哭吧!”
“我哭你個頭!她說這些話關我什麽事?”
“哦?”沈溪兒這個疑問詞發得詳略有當回轉無窮,引得雨翔自卑。
“沒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
“不,我要看住你,免得你尋死,你死了,我會很心痛的——因為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林雨翔活了這麽多年,價值相當一頓飯,氣憤道:“沒你事了。”
“好了,你一個人靜靜吧!想開點,排隊都還輪不上你呢!”沈溪兒轉身就走。
雨翔低頭擺弄信,想這裏面不會是好話了,不忍心二度悲傷。班主任進門在發卷子,吓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這班主任愛拆信遠近聞名,凡視野裏有學生的信,好比小孩子看見玩具,拆掉才罷休。
待了幾分鐘,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經有六七成熟,只消再加辣醬油和番茄醬,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溫度烤成的牛扒餐。
雨翔終于下決心拆開了“牛扒餐”。裏面是張粉紅的信紙,寫了一些字,理論上正好夠拒絕一個人的數目而不到接受一個人所需的篇幅。
雨翔下了天大的決心,睜眼看信。看完後大舒一口氣,因為這信态度極不明确。
雨翔:
展信快樂。
說真的,我看不懂你的信。
跟随嗎?我會去考清華。希望四年後在那裏見到你。一切清華園再說。
雨翔驚異于Susan的長遠計議。林雨翔還不知道四天後的生活,Susan的藍圖卻已經畫到四年後。清華之夢,遙不可及,而追求的願望卻急不可搖,如今畢業将到,大限将至,此時不加緊攻勢,更待何時?
周三時,雨翔又在神氣的樓房裏補作文——本來不想去補,只是有事要請教梁梓君。作文老師在本地聞名遐迩,可惜得了一個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抛棄不用,自起爐竈,取筆名八個,乃備需求,直逼當年杜甫九名的紀錄。他曾和馬德保有過口角。馬德保不嫌棄他的“馬”,從不取筆名,說牛炯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麽“東日”、“一波”、“豪月”來掩飾。牛炯當場和馬德保吵,吵得升級到打。兩個人打架真有動物的習性,牛炯比馬德保矮大半個頭,打架時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學會了世界杯上奧特加用腦袋頂範德薩的先進功夫,當場頂得馬德保嘴唇破裂,從此推翻掉“牛頭不對馬嘴”的成語。牛炯放言不收馬德保的學生,但林父和牛炯又是好朋友,牛炯才松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