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

我拿餐巾擦了擦嘴站了起來,林瀾從旁邊的椅子上提起她的包。

“你還有沒有時間?我們出去溜達一圈換換氣。”我說。

“好啊。”林瀾說。

我們走出了新鎮江酒家,夜色正濃,頭頂上一盞昏黃的路燈,那些樹的葉子切碎了燈光,疏疏碎碎的灑下來。我想起兩年前,北大28樓前就是這個味道,安靜中有一股草木的氣息,看不見人,光色像是發舊的相片兒。

真是蹩腳,又是一次毫無意義的吃飯。我們坐下來就開始争論是該點牛肉還是豬肉,而後點菜的小夥子加入戰團,說牛肉三張食品券而豬肉兩張,我們就菜色做了一下妥協之後就開始讨論喝什麽,然後在漫長的等菜過程中每人去架子上拿了一本雜志翻過來掉過去的看,看完了相互交換,繼續閱讀。

最後我們交換了一下看法,一致認為大豬最近和張皓眉來眼去極為暧昧,然後赫然盤子裏的飯菜就空了。

若幹次我看着林瀾在那裏安安靜靜的翻頁,她耳朵邊的一縷頭發撓得我好像耳邊也癢了起來,我張張嘴想說林瀾,有沒有什麽時候你覺得我還是很感人的……

這麽問真是很傻,也是我一再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們上了那輛奧迪,将軍的配車。

“我們去哪裏?”林瀾忽然問。

“不知道,開着兜兜看吧。”我說。

“嗯。”她點頭。

于是黑色的軍車在高架上漫無目的地開着,一溜黃色的燈光綿延着遠去,像是一條虛無缥缈的路引着你去一個虛無飄渺的地方。沒有交警,我痛快地把速度提了起來,底盤沉重的奧迪開起來像是貼着地面飛馳。

林瀾似乎有些倦了,把臉蛋貼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她的睫毛濃重而面龐幹淨,閉上眼睛的時候像個不大的娃娃。我心裏動了動,想許多年以後我是不是會很懷念這個時刻:夜色下我駕着一輛車,油箱裏有足夠的油,面前是一條空曠筆直的路,旁邊一個我喜歡而又似乎不讨厭我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就要睡着。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江洋,你現在的位置在那裏?”大豬在那邊似乎很快活的喊。

“人民廣場,接近南浦大橋。”我沒好氣。

“老大的車你開出了是吧?”

“他自己把鑰匙給我的。”

“沒人說你偷車。正好,你順路去張江鎮那邊檢查一下泡防禦發生器16號,我這邊顯示它的能源輸出不太穩定,波動指數超過了0.45的警戒線。”

“我靠!”

“我也沒得罪你,你為什麽又靠?”

“羅嗦。”

“我只是想要一個被靠的理由。”大豬不依不饒地。

“該要你們出來助拳的時候沒人,不該你們出場盡來搗亂。”

“有什麽事情我和二豬失了義氣沒給你助拳麽?”大豬的好奇心明顯是被調動了。

我沒了脾氣:“算了,這事兒你們沒法助拳。”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傳來大豬恍然大悟的聲音:“哦……那我明白了!那你帶上尉同志去檢查一下泡防禦發生器16號吧。我們距離那邊最近的技術員就是你,今夜上空聚集的捕食者數量大得可怕,很可能是一輪新的轟炸,別出事。”

電話挂斷了,林瀾正在一旁看我。

“有沒有興趣順路去檢查泡防禦發生器?”

“無所謂。”她睡眼惺忪,甩掉鞋子抱着雙腿縮在車座上。

我出示了泡防禦指揮部帶着紫色槐花标記的預備役軍官證:“我是來檢修泡防禦發生器的。”

年輕的憲兵仔細查驗了我的證件,端詳我的面容,而後冷冷的端詳我背後的林瀾。

“指揮部的林上尉,她是來……”我聳聳肩,“視察工作進度的。”

林瀾瞪了眼睛看我,我回瞪回去。

鐵絲網門洞開了,慘白的燈光下,是7488部隊特有的銀色單翼鷹标志。

“喂!把後面那個工具箱給我!”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從機械臂的控制臺前退出來,對着林瀾喊。

周圍看不見人影,只有她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我距離我二十米遠的地面上,仰頭看天。這裏方圓一公裏的地面都被絕緣的軟質橡膠覆蓋,表面上貼了防滑的膠粒,讓人想起學校的塑膠跑道,那時候我們的跑道邊也零零星星坐着這樣的女孩,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等她們的男孩跑完全程。

“哪一個?”

“黑色的,金屬外殼的那個。”

林瀾很聽話地爬起來,從一大堆工具箱裏翻出了一個,拎着向我走來。我笑了笑,她總是這麽聽話的,只要你說林瀾,你幫我一個忙吧,于是林瀾就去了,你甚至可以叫她給你買一個冰淇淋,不過她會說那麽你給我兩份錢,我自己也要吃一個……

可是我知道她的心裏并不是一個聽話的乖女孩。她會撒謊會騙人,就像第一次我看見她的時候。

“給你。”她把工具箱放在我腳下,站在那裏不走。

“你離遠一點。”我說,“這裏可能有靜電。”

“嗯,”她答應着,“發生器有問題麽?”

“還看不出來,不過能量反應在衰減,波動指數也很大。”我遞給她一個護目鏡,“戴上。”

我自己也扣上一個護目鏡,把工具箱裏的指令卡插進卡槽裏。這個指令卡不是所有技術人員都有的,我是早期受過硬件培訓的人,持有這張卡,意味着我可以打開泡防禦發生器的內部電路。機械臂緩緩地伸展出去,它足有十五米長,頂端附有一個監視器,我瞄着屏幕緩緩地修正位置。

發生器是一個高達六十米的黑色巨大柱形物,全部是以含銥的钛合金板材包裹,頂部有白色的耀眼亮光透出來,而它直接和泡界面相接。泡界面并非是像一個倒扣的鐵鍋那樣扣在上海的上空,在泡防禦發生器所在的位置,界面會極度彎曲,形成一個下凹的點,像是一根針從上面刺了下來,針尖指在泡防禦發生器的頂端。

可是這張泡界面并不破裂就是了。

機械臂上的芯片和閥門鎖接觸了,厚達三十厘米的钛金板緩慢地下移,整個機械臂自動進入了內部電路進行接駁。我看着屏幕上自動調出的監視界面,上面不同的數字開始快速閃動。

整個檢查過程要消耗20分鐘,20分鐘內我不能離開這裏。

“你找個地方歇着還是在這裏陪我聊天?”我說。

“陪你聊天吧,別的地方也沒意思。”林瀾認真地看着那個半融在夜幕裏的巨大機械,她微微嘟起嘴來,像個小孩一樣滿是好奇。

“好玩麽?”我說,想嘲笑她一下。

“嗯,有點意思,我沒有來過這裏,我又不是技術員。”林瀾難得的老實。

我心裏動了一下:“你為什麽參軍?”

“我小時候被嬌慣得很厲害,”林瀾背靠在機械臂控制臺的外壁上,仰頭看着天空,“我爸爸是個大校,在總政。那時候他在保定,我和媽媽住在北京,他很少回來看我們,每次都給我留一大堆的作業,看我的成績單。他總是對我說,瀾瀾要好好學習,爸爸回來看你的成績。然後又給我報了素描班手工藝班和古筝班,我記得我小時候就總是媽媽帶着我在北京街頭跑,從一個班趕下個班,那時候風沙蠻大的。”

“我可沒那些事,我記得我整天就是打街機了,我娘熟悉學校周圍每個街機室,找不到我就一個一個去轉。”

“可是我不喜歡上課,後來我就逃學了。”

“哦?再後來呢?”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逃學,也許只是為了告訴我爸爸我不想那樣,讓他知道只是偶爾告訴我要好好學習當個乖女孩是沒用的。現在我也這麽想,要長成一個乖女孩可不容易。”

“你還算蠻乖了。”

“你這麽覺得?”

“表面上。”

“嗯,”林瀾漫不經心地應了,“可是我逃了學不知道往哪裏去,又不敢離開學校太遠,周圍的地方我都不熟悉。我就坐在學校後面基建工地的沙灘上,玩我爸爸買給我的變形金剛。”

“你還玩變形金剛?”

“嗯,我小時候不是一個喜歡娃娃的女孩……我把變形金剛埋在沙子裏再挖出來,埋進去再挖出來,埋得越來越沈。終于有一次我再也挖不到它了,我使勁地挖啊挖啊,挖了整個下午,坐在那裏哇哇大哭。”林瀾聲音低低的,“我那時候才知道我真的是很喜歡我爸爸買給我的那個玩具,後來我想他是我一生裏最重要的男人了。”

“嗯,然後呢?”我覺得我無需說什麽,現在只要聽就好了。

“後來我爸爸知道了我逃學,狠狠地打我。可是我那時候已經玩野了,說什麽都不聽。他打了我,我立刻就跑出去。學校幾個學習不好的男孩都和我很熟,帶着我在周圍瞎混,有時候夜深人靜我們還唱着歌在路上鬧,就是不願意回家。每次爸爸都是忍不住了來找我,然後又是打我,可是我還是往外跑。”

“嗯。”

“再後來他殉職了。”

我沉默了一下,沒能接上話,林瀾低頭下去,臉側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鏡。

“我參軍,只是因為我想像我爸爸那樣。”她甩了甩頭發。

“像你爸爸那樣?”

“我知道他死了,再也不會有人在外面找我回家了,也不會有人給我買變形金剛。我一下子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那樣一天一天地逃學混日子是為了什麽,下一步該做什麽。”林瀾搖搖頭,“所以我上了軍校。要是我不參軍,也許我會變得很虛榮吧?像是上海街頭到處都能看見的那種女孩,再過些年我就老了,滿臉皺紋地走在菜市場裏面,跟人讨論白菜的價錢。那樣當女人是不是太衰了一點?”

“真搞笑,這些事情我從來都不說的,為什麽要告訴你?”林瀾忽然說。

“當男人也很衰啊,你想想要是你是一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顧一切地喜歡一個女人,費盡心機要跟她在一起。要是追到了,看着她漸漸地變老,雞皮鶴發了,走在菜市場裏面,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那麽發瘋地喜歡她。要是追不到,就更慘,直到她雞皮鶴發了,還是喜歡她,可是就那樣還是裏自己很遠。在菜市場裏相遇,老眼裏面恨不得滴下眼淚來,也不能上去拉個手什麽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只是心裏一動,就這麽說了。

“反正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真實我們自己選的麽?”我反駁,“喜歡誰,有時候是偶然的吧?”

“不知道你們男人怎麽想的。”隔了好久,林瀾幽幽地說,“要是有錢讓你想幹嘛幹嘛,你會做什麽?”

“我?”我捋捋頭發,“大概去斯德哥爾摩吧,我小時候看見一幅畫,一個巷子兩邊都是高牆,中間一盞那種老式的鐵路燈,一個穿風衣的人靠在牆上,忽然就覺得那地方特別好,想去。”

“你出過國麽?”

“沒,上次大豬二豬他們說一起去緬甸看人妖,結果還沒請假,戰争就開始了。”

“切!那還去斯德哥爾摩,你以為你詩人啊?”

“想想不行啊?”我把下巴磕在膝蓋上,“聽說那裏靠近海,我就想呆在一個靠海的地方,終年海風吹着,還可以釣魚,陽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遠處小島上要是又哥古代建築什麽的就完美了。”

“扯!斯德哥爾摩那裏靠近波羅的海,一年有半年下雨,你地理沒學好吧?會考你也能過?”

“只是想想,沒那麽嚴重吧?何況我這樣什麽時候才能混到有錢讓我想幹嘛就幹嘛?”

“你為什麽喜歡海?”

“你玩過FF8沒?”

“沒有。”

“FF8裏面有個城市就是那樣的,靠着大海,只要登高就能看見一片藍色,遠遠地看不到邊。那裏面設計了工業廢墟,廢墟裏殘留着一個巨大的吊車,巨長的吊臂一直伸到海裏去。總有一個老頭拿着魚竿坐在吊臂的頂頭釣魚,腳下一片都是海水;一條很長的看海站橋,橋頭每逢沒風的時候挂綠旗,有風的時候挂紅旗,老頭就趕緊收竿跑掉。我那時候玩到這個城市就賴着不走,轉悠來轉悠去,真羨慕那個老頭,那種城市要是真的有就好了。”我神往起來。

“你真懶散。”林瀾一唏。

“這還不是最懶散的。我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我那時的理想是去我們家旁邊的逍遙津公園當那個哈哈鏡廳看大門的,我就真的寫了,結果老師當場朗讀了我的作文,全班都笑我,笑了差不多一個學期。”

“你故意的吧?”

“才不是,你聽過三毛的故事麽?三毛小時候寫作文說我想當個撿破爛的,一邊曬曬太陽一邊看看垃圾堆裏有沒有別人扔下的好東西。老師說這不行,三毛就改了,說我想當個小販。老師說這勉強還像個樣子。三毛說這樣我一邊賣賣東西曬曬太陽,順帶還可以看看旁邊的垃圾堆裏有沒有別人扔下的好東西。”

林瀾愣了一下,“噗嗤”笑了出來,“服了你了,說個笑話都說得這麽冷。”

“什麽笑話?那是我偶像啊!”

“為什麽想當看門的?”

“因為那樣想什麽時候看哈哈鏡就可以什麽時候看啊。真奇怪,小時候就是喜歡看哈哈鏡,不過逍遙津公園裏面也真是沒什麽可玩的。”

“你看哈哈鏡去了,誰幫你看門?”

“下班以後去看啊,想看拉長的就看拉長的,想看壓扁的就看壓扁的。”

“聽着也夠無聊的。”

“其實現在想起來,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鏡廓裏面看哈哈鏡,真實蠻詭異的。不過那時候喜歡亂七八糟的想,沒事就看閑書,幻想自己怎麽怎麽樣,光怪陸離的。”我聳聳肩,“小時候就是這樣,看周圍,恨不得它能夠再好玩一點,再奇怪一點。可是現在好多事都想不明白,就不覺得奇怪的事情會好玩了。”

“你小時候是不是那種不太合群,很寂寞的小孩?”

“有點吧,後來上了大學就好了。”

“你現在還是小孩子。”林瀾下了斷語。

“小孩就小孩。”我賭了一下氣。

“小時候真好啊,想到什麽就是什麽,什麽都不怕……”林瀾看了我一眼,輕輕地說。我沒有看懂她的眼神,她很快地把頭轉了過去。

“林瀾,你害怕麽?”我忽然說。

“怎麽忽然這麽問?”

“剛好想起來而已。”

“當然害怕啊……”林瀾輕輕地說。

我想起那首歌的歌詞來:可是透過你的雙眼,我看不清世界。

兩個人的手機忽然都響了起來,我掏出手機一看:“837:請各部門原地預備,随時等待命令,有小規模空襲出現。”

“837”是低級別的空襲警報,接到警報的操作員不必立刻趕回所在部門報告,但是必須原地待命。看來如大豬所說,今夜上空的形勢真的吃緊,不過目前看起來還不太嚴重。

我看了一眼背後的監視器,機械臂對于內部電路的檢查已經終結,正在斷開接駁緩緩地推出來。我快速地掃了一下幾個頁面的數據,皺了皺眉毛。

“怎麽了?”

“看不出毛病來,所有數據看起來都是正常的,可是湊在一起就是不對,波動常數問題很大。”

“看那裏看那裏!”林瀾忽然扯着我的胳膊,用力指着天空。

我跟着她擡起頭,看見一道刺眼的紫光再距離我們大約一兩公裏的距離上和泡防禦界面相撞了,迅速爆開的巨大紫色光斑分裂開來,沿着光滑的界面向着四周流動,像是一注水澆在倒扣的鍋底上,飛快地流向四面八方。而我們頭頂那片和泡防禦發生器接觸的地方就像是一個凹陷,那些紫色的光芒水一樣傾注進來,和發生器上部隐隐的白灼光輝接觸,一瞬間爆發出紫色極光般的絢麗。

林瀾蹦了起來,緊緊拉着我的手,揮動着另外一只胳膊。

“是這樣的啊!”她贊嘆着。

我沒有說話,看見紫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輝然如同玉石,眸子中流動着一種異樣的神采,像是看見天國的孩子。

“很多年以後,孩子會記得這個時代的。再沒什麽時代天空這麽美了,紫色的流星落下來,紫色的大麗花盛開、破碎,它的花瓣像是紫色的水向着四面八方奔流,熄滅的時候像是燭火在強風來的一瞬間,如果那時候人類還存在的話……”

林瀾輕聲說着,慢慢低頭,她長長的睫毛壓着,眸子裏有流動的光,像是就要流淌出來。

這個瞬間,林瀾身上有種讓人窒息的美麗,她距離我只有30厘米,而她是一個影子,站在天邊極遙遠的地方。我想起她問我的話:是否你也曾是一個孩子,不合群,寂寞地在一個角落裏看着來來往往的人?

我垂下眼睛,可是已經晚了。大豬說的對,你知道有些東西你看了會後悔,因為看了你就無法遺忘。

“我們走吧。”林瀾放開了我的手,很自然。

“嗯。”我落後一步。

“你把頭發拉直會好看一點。”我忽然說。

“哦……”林瀾撚了撚耳邊那一縷卷發,“等我有空……也許下周有假。”

夜色很深,車停得很遠,路很長,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也很長。林瀾的鞋跟敲打着地面,遠處隐隐傳來回聲。她哼着我不知道的歌,我把手抄在衣兜裏跟在後面,低着頭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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