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殺
宣和八年,六月初三
一匹快馬疾馳而過,雨水混着血水順着馬背沁出一道血路,院前碩大一顆石榴樹灼灼開了滿樹繁花,泣血的紅。
她翻身下馬,腐爛發炎的傷口泛白的腐肉烈烈做疼,右手無力的垂在身側。
草草系着的白色紗帶已成血色,跌跌撞撞走至正廳,粗重的喘息,呼吸之間整個腹腔隐隐作痛,眼睛半閉,幾近昏厥。
“晚了一天。”坐上之人慵懶的靠在軟榻上,隐隐絲竹入耳,芊芊玉指順着節奏打着拍子,閑話家常般的說道。
“屬下遭了埋伏,主子恕罪。”
“哼”她豁然睜開了眼睛,冷冷喝道“一念之仁,必留後患,我說過的話你全都忘了?”
“他…他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她顫抖的擡起頭,額間的發緊緊貼在額頭上,滿身水污,眸中半是害怕半是祈求還有一絲無懼的執念。
她伸手嵌住她的下颚,兩指用力,漱毓被迫睜大眼睛,窒息的絕望反而讓她有股解脫的快感“你只是一把劍,你只需執行我的命令,記住了嗎?”
緊緊盯着她狠辣的眸子,眼角慢慢勾起了一點笑意,極淡極淺,喉間的力道慢慢松了,她伏在地上不住的咳嗽喘息,右手依舊無法擡起,指尖的鮮血越聚越多。
“參見主子。”漱墨跪在一旁不動聲色打量了一下漱毓,收回目光眸色冰冷的把一個玄色包裹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八歲孩子的頭顱被血污凝結的發絲纏繞着。
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不錯。”
漱毓直愣愣瞪着那顆毫無生機的頭顱,牙齒咯吱咯吱只打顫,左手硬撐着伏在地上,右手的手指微不可查的動了動,木木的并無知覺。
她放下茶盞清冷的看了她一眼“最後一次。”
“謝主子開恩。”漱墨冰着一張臉,眸中一片死寂,望向漱毓的時候方露出擔憂之色微微動容皺眉“屬下告退。”
“恩。”
她沒有絲毫辦法,兩年的殺手生涯,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還好她和妹妹都還活着,她不敢逆了那人的心思。
即使身負血債漱毓依舊不能狠下心做個見血封喉的殺手,骨子裏的良善不曾泯滅,那人對漱毓似乎恨得骨頭發癢又似乎憐到心尖裏。
屋內漱毓壓抑的慘叫刺得她心口發疼,她緩緩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再回頭走進不見收勢的大雨之中,不能哭,不能回頭!硬生生逼回喉間洶湧而出的甜膩鮮血,這是她和妹妹的命,回不去了。
臉頰伏在地上,右手被那人硬生生的扯起,挑眉打量了一下傷口,血肉翻出幾乎露骨,漱毓緊咬着嘴唇,額間的冷汗順着未幹的雨水滴在地毯之上慢慢暈開成淡淡的水花“不疼?”
左手扣着手邊的地毯,青筋凸起搖了搖頭,她伸出兩指用力按下去,鮮血似縮水的棉布一股一股緩緩流出,漱毓鎖緊眉頭,指甲用力摳破了地毯,嘴唇咬下一塊血肉絲毫不覺繼續搖頭。
她滿意的笑笑,掏出帕子仔仔細細擦幹淨指尖的血跡“這只手若廢了,我留你還有何用,好在還知道疼,去跪着吧,好好想想錯在什麽地方。”
不知道跪了多久,只知這梅雨下起來沒頭沒尾,她起先一直盯着石榴花,打落一朵,繼續盯着下一朵,今年的榴花開的有些早。
最後迷迷糊糊實在支撐不住伏在雨水裏數着眼前的石榴花瓣,火紅的榴花邊緣泛着殘敗的黑色宛若開到烈火燃燃的灰燼才作罷,傷口似乎也沒有那麽疼了,她忽然想着那天他一直沖着她笑該是多麽疼。
眼前忽然出現一只皂靴,雪白靴面繡着紫色雲雷回紋,她勉力睜開眼睛伸出左手死死抓住一角雪白的衣角,血污氤氲開來白色的錦袍開出猩紅色的花。
感覺到頭頂的雨停了,勉力擡頭看到那人撐着白色墨竹油紙傘俯下身子看着她,風清玉郎,眉目疏淡。
她張口想說句什麽,嗓子疼痛難忍,聲音嘶啞幾乎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用盡所有力氣擡起頭,往前爬了一步,左手松開他的衣角強撐着抓住他的右手。
他攤開掌心,她艱難的一筆一畫的寫道“我錯了。”
他淡瞥了一眼攙扶着她坐起,雙指夾起她的軟劍放在自己的肩側“刺!”
她不可置信的擡頭看了他一眼,冰冷無波的一個字“刺!”
手心泛起薄汗微微濡濕,不可置信的擡眸看着他,手上的軟劍抖了抖堪堪劃破一點衣袍,驟然墜地濺起幾朵水花。
修長的指摩挲着烏木傘柄譏笑道“看來你一直沒有考慮清楚錯在了什麽地方。”
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頰,漆黑點墨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道“我沒有錯,這世上無辜的人死的還不夠多嗎?”
“進入劍閣或許會因為你的一念之仁死數以萬計的人”雲淡風輕的語氣不以為意的挑了一下眼角“何其無辜不是嗎?”
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不知如何作答,喉頭痛癢難耐壓抑不住的咳嗽起來,輕微的震動帶動腹腔針紮般的疼痛讓她清明如常。
“玉姑姑心慈,如今對屬下太過寬容了。”他緩緩起身冰冷道“即使面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手中的劍要快于你的思慮反應,精确無誤的刺下去,劍閣追魂令一發,必死無疑,這是天命。”
劍閣追魂令發,天命所歸,絕無生還。她看着那人烏木紙傘,雲煙水淡,公子入畫,一抹極輕極淡的身影虛無缥缈一晃而過,難言的悲戚自心口醞釀,疼到麻木窒息,強忍眼淚,支撐着站起,你……你真的不等我了?
宣和十年,雁月錦雁城。
清泉山莊的卓文峰邀了三五好友在偏廳宴客,隐隐絲竹之音若有似無的傳來“卓兄,這隔簾聽雪聞樂聲,別有一番雅趣。”
卓文峰捋着花白的胡子微閉着雙眼似陶醉其中打着拍子說道“甚好,賞。”
“聽聞近日大理寺少卿戚無源因着百花案尋至京郊雁影寺,回轉之後竟去刑部查訪宣和五年謀反案的卷宗,可是尋出什麽蛛絲馬跡?”
“此事以後莫要再提。”他端起酒盅飲了一杯酒嘴角挂着莫測的笑意“香過無痕,莫說是戚無源就算是蕭珞死而複生也是回天乏術,來,喝酒。”
一時間剛籌交錯已是子時,卓文峰有些貪杯不覺飲的多了,直至一把利劍橫在脖頸之上,如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瞬間清醒“卓莊主,刀劍無眼。”
屋內立着一名黑衣人,黑色的夜行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聲音清冷無波很是好聽,手持一把薄如柳葉的軟劍。
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在江湖摸爬滾打多年的人聞言不怒反笑,眼角的笑意似笑非笑仿佛極大的嘲弄一般“老夫多年未曾聽過如此狂妄之言。”
卓文峰自問宴請的好友皆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一抹精明的算計帶着些許不屑之色爬上眼角。
迅如疾風的二指夾住軟劍,頓感手掌麻木倒退幾步,脖頸上的軟劍被震開三尺有餘,她冷笑一聲軟劍毫無任何招法直逼而來,竟然是賣命的打法,電光火石之間一人對質四人就着昏黃明滅的燭火纏鬥起來。
黑衣人招式狠辣劍法奇快,短短幾招如流星追月,鮮血濺于雪白的窗紗之上,朵朵紅梅怒放,倒地的三人皆是一招致命。
“卓莊主,不陪你玩了。”
語氣帶着一絲不以為然的慵懶之态,冰冷的劍鋒反射出冷冽的雪光,他只來得及悶哼一聲,薄如柳葉的劍正刺琵琶骨“你…你…老夫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
她用劍的力道不由加重幾分,劍法精妙未見鮮血流出。
“私藏淩雲訣挑起六大門派之争是為不仁,勾結白威挪用官銀置萬千百姓水深火熱之中于不顧是為不忠,假仁假義欺辱弟媳霸占良家婦女是為不義。
如此不仁不忠不義之徒枉留世間欺世盜名,卓莊主,你的僞善我恐怕一時半刻數不清楚,也懶得繼續浪費口舌?”
“你…你究竟是誰?”
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漫不經心用劍挑斷了他的手腳筋,看着他醜态畢露的求饒“女俠饒命……我……我已成廢人……我……用百草丹換老夫一命如何?”
扶黎略一思量抽回了軟劍,眉心蹙了蹙“沒興趣。”
他正欲再說什麽,驟然眼睛睜得很大,嘴唇烏紫發黑,氣絕身亡,扶黎看了一眼卓文峰耳根偏下的脖頸出細如牛毛的一根銀針道“閣下既然坐收漁翁之利,未免管的太寬了。”
來人一身黑色勁裝邊緣用銀線繡着回雲紋,戴着一張精美的銀白面具,遮住大半張臉,似笑非笑的眉眼淡淡道“如此是在下擾了姑娘了,剛剛一番打鬥必然已經驚動莊裏的人,清泉山莊靈蛇陣法聞名江湖,怕是不好應對,還是速戰速決的好。”
聲音如古琴清泉泠泠而過,溫文爾雅,對着她施了一禮,她負劍而起并未回話,他探到卓文峰懷中取出一個雕刻着番雲蓮花紋紫金匣子,耳聽腳步聲疊起,莊內的人漸漸開始往此間聚攏,二人對視一眼默契的翻窗而出。
踏雪無痕,影閃無蹤,寒風凜冽吹着被劍劃破的夜行衣,肌膚勝雪愈發顯得血肉模糊的幾道傷痕猙獰可怖,最長的一道自手肘處蔓延至肩頸。
白雪落滿肩頭,她竟似毫無知覺一般,沒有感覺到冷,也沒有感覺到疼,瘦削單薄的身軀堅毅如梅,他微微皺了皺眉,解下外袍沿着屋脊朝着她的方向走了幾步。
扶黎正在阖目調息,畢竟是江湖中的高手內力深厚,此次內力損耗極為嚴重,長睫上沾着幾片雪花,随着睫毛微微顫動融化成一顆顆水珠挂在睫毛上,瞧着她并無不悅。
他展開寬大的衣袍披在了她的身上,睜開眼睛瞥了他一眼并無推拒,低頭扯住衣襟下擺撕成細條,自懷中掏出一瓶傷藥草草倒在傷口上,顯然是極痛的,額間滲出些許薄汗。
“姑娘若不介意,在下…”
“不必。”潔白如貝的齒咬着黑色布條熟稔利落的包紮完畢,轉頭瞧着一身潔白單衣的他,迎風而立,背後是紛紛揚揚的大雪,衣袂翩飛,卓然出塵,翩然若仙,清冷的問道“還有事?”
幽深的眸子含着細碎的笑意拿出一枚銀針探入紫金匣子的鎖孔,啪的一聲匣子應聲而開,藍綢底布襯着一個小小的白瓷瓶“借姑娘東風實屬無意之舉,實乃急需百草丹續命延醫,不知姑娘能否相讓?”
“何必多此一舉。”白瓷瓶靜靜躺在那人的手心,手掌處有一淡淡的梅花,不由多看了一眼“不都在閣下算計之中嗎?告辭。”
剛剛轉身,耳間些微的聲響,雙指反手接的潇灑飄逸,竟是一支疏落有致的白梅“如此謝過姑娘。”
“贈梅之恩,已然相抵,萍水相逢,雁過無痕。”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