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1)
嶄世鸰沒有想到上陽宮裏有所謂的茶水間。
也好,他現在特別需要一杯茶的時間來冷靜腦袋。
視線掠過窗棂,他看到李隆基與義興郡王李重俊在庭院一隅談話,見到此情此景不禁讓鄉下人雙手撐起頭,百無聊賴地想着之後要着手的事。
就在這時,張九齡仙風道骨地走了過來。
「這次的結果真讓人不意外。」注意養身的張九齡倒了一杯茶坐在嶄世鸰對面,看到新同事那張寫滿各種無聊的臉孔,忍不住笑了幾聲,「你覺得很失望對吧?」
「還好,至少天後挽救了我內心滿滿的失落。」邊說,嶄世鸰邊嘆了一口氣。
有句話是這樣的,期待越多、絕望越深。
鄉下人深深了解這個真理,他一心一意期待這次候選者的政見高端大氣上檔次、深度豪華有內涵,結果……
太平公主李令月提出的看法是如何提高婦女當官的機會,武則天的回應是:與其提高機會不如先提高婦女當官的意識,空有機會而沒有想法也是于事無補。
嗯,有道理。就算是面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女兒也絕不偏袒,嶄世鸰對武則天的好感度有提升了一些些。
楚王李隆基依舊面不改色地将火燒風怎麽防治與防災作為此次政見,果不其然,他說完之後,上陽宮所有文武百官皆發出惋惜的聲音,所有人都知道武則天從來沒有把偏遠地帶當一回事,即使防範天災很實際,但對王位争奪一點幫助也沒有。想不到天後聽完後,只淡淡回應「朕可以協助火燒風災區,可楚王的議題稍嫌薄弱,朕沒有很滿意」。
面對武則天就是大型貓科的李隆基則飒爽回應「我今天的目的只有一個,天後保證會對災區伸出援手,這樣就夠了」。
真是華麗出擊。
然而那個時候嶄世鸰有預感,這次政見發表大概不會有什麽顯著的結論,開源節流、重新制定賦稅方案、調整募兵條例與官員選拔制度、禁止開采珠玉寶石鼓勵人民耕作等等這些事,都不足以讓武則天有所動搖。
從一開始,她要的就不是候選人安逸地在上陽宮裏大肆宣揚政治理念,嶄世鸰已經發現到這一點。
接着安樂公主李裹兒說了朝廷制壓民兵的方式與刑罰……先不管武則天的觀感,嶄世鸰聽到的當下除了扶額還是扶額,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公主當着皇帝的面肆無忌憚地分享政府怎麽對付人民,雖然洛陽時常發生巴州遺民起兵反抗的現象,但這種事拿來作為政見發表,究竟有多缺乏人情常識?簡直是拖垮候選人水平的發言。
Advertisement
于是高高在上的武則天柳眉一蹙,直接用「義興郡王你可以發表政見了」徹底把李裹兒無視過去。
說來打從知道李隆基經常救濟李重俊,可這位郡王現在卻跟自己拜把兄弟競争王位,嶄世鸰從來沒有問過楚王的心裏感受以及對此事有什麽想法。他隐約察覺到李重俊的目的,之所以會察覺,最主要的原因是幕僚裏沒有半個人提及,那就代表李重俊的所作所為不會威脅到李隆基。
話是這麽說,嶄世鸰還是想知道這位被生父後母冷落淩虐的皇子有什麽過人之處?盡管他對郡王一點想法也沒有。
意外的,是個對國際趨勢相當敏感的家夥。
李重俊提出聯合現在心情不錯的吐番,去對付屢次出兵侵犯大唐邊疆的吐火羅,若是吐番猶豫不決,便拿最近勢力日漸茁壯的戒日王朝威脅他。
天後表示贊賞,但吐火羅的侵略對強大的唐朝而言根本不算什麽,她沒有采納李重俊的論述。
正當所有人都想着天後下一步會怎麽做時,這位大唐首屈一指奇女子冷不防投下一枚震撼彈,她不疾不徐優雅說着:「朕明白諸君身邊奇人異士衆多,治理國家的方法策略各有千秋,但對國境之外的地區可不同于朝廷政治,朕想見識皇子、皇女們的外交手腕。安樂你剛剛也聽到吐火羅這陣子特別不安分,這地方朕就交給你。那麽太平,去跟戒日王朝打好關系,義興郡王就前往安北那邊,突厥回纥最近有些亂子,朕不想再聽聞北方生事了。至于楚王,高句麗紛紛擾擾不斷,實在讓朕心煩,倘若高句麗能歸順我方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你明白朕的意思吧?」
高招啊這個。嶄世鸰由衷佩服武則天的計策,既可以測驗候選人的應變能力戰略兵法,還可以借此探查皇子、皇女所豢養的私軍能耐,雖然武則天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侵略或征服這些字眼,但她言下之意就是侵略征服這等用意。
由于武則天沒有明顯地表态,候選人也不能使用合法的軍隊進行鎮壓,如此一來勢必得運用手上的籌碼,那便是私事。
拜天後給的挑戰所賜,鄉下人終于覺得候選王位之争刺激了起來。
嶄世鸰對大唐目前國情大致了解八九分,國際趨勢也掌握不少情報,李隆基的私軍主要将領是高力士,專門為楚王打聽收集各方資訊,是隆慶坊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高力士的幫助下,嶄世鸰等人總是可以得到第一手新聞,他知道高句麗目前正在內戰中,下任繼承人泉藍深遭到兩位弟弟誣陷他賣國,不得已只好逃至市井之中躲過官兵追捕,朝廷裏也展開兩派大戰,擁護繼承人泉藍深的人馬與兩位弟弟的手下,戰得不可開交,高句麗現在一片水深火熱。
這樣的局面對李隆基有利有弊,如果能搶先在反叛軍找到落難王儲泉藍深的行蹤,離成功就近了一半。要是不幸的泉藍深被反叛軍處死或發生意外,高句麗歸順大唐将會無比艱辛,一切都要看高力士的辦事效率和運氣。
「高句麗這邊你似乎已經有對策了。」張九齡喝了一口水緩緩說着。
唉,這人察言觀色的技術還是這般高超。嶄世鸰默默在心中嘆氣。
「确實有一些策略,但還不夠完善無缺也不夠周全,我想趁回程這段時間,細細思考每個環節,以及可能會發生的問題。」
張九齡看了嶄世鸰一眼後,默不作聲維持三秒,随後擡頭透過窗棂将視線落在正在庭院一角談話的李隆基和李重俊身上。
張九齡說道:「你是個不允許出錯的菁英分子,對自己嚴苛固然是好事,但對其他人而言無形中會造成難以言喻的壓力,雖然隆慶坊每個人的抗壓性已經是世界之最了。說到這個你知道嗎,郎君本身非常喜歡突發狀況,只有面對不在預料內的意外才能逼使他展現驚人的爆發力,因此姚崇與宋璟都會絞盡腦汁地挑戰郎君的底線,譬如……讓他的二哥和波斯君主私奔。那時郎君可是已經準備踏平波斯,你絕對無法想像郎君僅僅花半天就整頓好精銳的私軍,若不是郎君的父親苦苦哀求他放過這對戀人,想必波斯現在已經是大唐的領地。」
「……」嶄世鸰只能目瞪口呆。
太吓人了,他剛剛究竟聽到什麽驚世駭俗的發言?那個不時擺出「輔佐郎君登上王位是我一生使命」的姚崇竟然也會和宋璟聯手挑釁李隆基,怎麽想都讓人匪夷所思。
「郎君的二哥、特快是說二少爺他過得好嗎?」
「好到不能再好,波斯君王甚至舍不得他吹到一絲冷風,即使如此,郎君依舊不放心地要二少爺每半年都寄送番紅花香料給他,這種香料在波斯是奢侈品,只有王公貴族才用得起,郎君想借此來确認二少爺在波斯所受的待遇如何。」
「那麽,知道郎君有可能會滅了波斯,二少爺的反應是?」嶄世鸰小心翼翼地問着。
「事實上二少爺早早就決定要住在波斯,因此動身前往西域之前,他問我有什麽方法可以看到郎君認真的模樣?對二少爺來說郎君總是游刃有餘從容冷靜,即使天後的行徑再如何嚣張跋扈,也很難讓郎君失去理智,二少爺想知道郎君動真格的話能做到什麽地步。」
糟糕,嶄世鸰突然覺得他再繼續聽下去應該會得到毀天滅地的內幕,正想着要用什麽方法轉移話題時,比天後更具攻擊力的核彈就這樣引爆了。
「既然是二少爺的心願,吾等理所當然義不容辭幫他想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于是趁郎君不注意時讓二少爺秘密前往波斯,接着再告知郎君二少爺失蹤,沒多久潛入波斯的探子回報可靠消息,很快就讓郎君招集骁勇善戰的私軍、拟定好速戰速決的策略,準備前往西域帶回二少爺。郎君始終維持從容不迫的态度,可身旁的人都明白他無比焦慮、無比心急……這樣就夠了,雖然把衆人的才智用在這種地方确實有些浪費,可成果豐碩很值得。不過那時是閑着沒事做才找些樂子,此時此刻自然是沒有那種心力,我們得把心思放在王位角逐戰,你說對吧?」語畢,那個一本正經的張九齡還當着嶄世鸰的面做了一個讓鄉下人畢生難忘的表情,那就是——
鄉下人頓時深切了解一件事。
說什麽郎君本身非常喜歡突發狀況,根本就是這群人自己喜歡。
迫使李隆基在半天裏籌備軍隊殺去波斯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位千古傳唱詩人張九齡,那個姚崇及宋璟都只是幫兇,至于二少爺、波斯君主及郎君的父親,沒什麽好講的,就是捧着可樂和爆米花走進戲院看戲的民衆。
「同樣身為郎君的幕僚,我只有一句話想說。」在江湖上行走最重要就是明哲保身,嶄世鸰只得語氣誠懇地開口。
「你說說看。」張九齡專注聽着。
「無論有多麽吃飽撐着沒事幹,都別把腦筋動在我頭上。」
「放心吧,隆慶坊有志一同的目标是郎君。」
「你們到底平常對他累積多少怨恨?」鄉下人已經是遠目兼汗顏。
「沒這事,就只是開發潛能罷了。」
「……現在才發現,看來我加入了一個無比缺德的團隊。」
=====
同樣是印證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個真理,張九齡和嶄世鸰兩人在茶水間八卦閑聊完之後要去庭院與李隆基會合時,在走廊上徹底遇難了……
不過一個轉身,就看見絕世雙妖的張易之筆直往兩人的方向走過來,瑰麗冶豔帶着深厚世俗氣息的衣服在走動時發出沙沙沙的聲響,廊上搖曳着千百盞昏黃燈火,青年清秀冷淡的臉龐有着不寒而栗的光影,猶如穿梭在繁華宮廷中的鬼魅。
之前嶄世鸰就覺得,盡管絕世雙妖是同父同母的兄弟,氣質與氣場卻相差十萬八千裏,弟弟一言以蔽之就是個妖男,狡猾詭智、利己主義,哥哥張易之卻是個不動聲色、心思細膩的美男子。
「厄運降臨,我們各自保重。」張九齡看到雙妖中的兄長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走來,看樣子是專程來找他們,擔心嶄世鸰第一次和張易之交手沒什麽心理建設,便小聲在鄉下人耳旁說着:「他是個無比棘手的人物,不過放心,張易之向來做事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絕不弄髒自己的手,他若決意要收拾你,不會親自走這一趟。」
「什麽意思?」嶄世鸰不解地問。
「意思就是他要處理一個人,肯定是連看也不看地叫人把對方當蟲輾掉。」張九齡答道。
「這麽潔癖啊……等等,莫非他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正是。」張九齡拍了拍鄉下人的肩,「他的視線完全沒放在我身上,而且如果這個時候我還不離開,你信不信他會無所不用其極地叫我滾?」
「了解,你快點走吧。」嶄世鸰識時務地點了點頭,目送張九齡離去後,鄉下人提高警覺迎接張易之。
青年的腳步停在嶄世鸰前方一公尺之處,那雙沒有什麽情感流動的眼眸盯着他好一會兒,最後才淡淡說着:「跟我來吧,天後想見你。」
「……」可惜,如果張九齡的技能他也學個十成九就好了,究竟方才花這麽多時間打量是為了什麽,真叫人捉摸不清。
嶄世鸰默默跟在張易之身後,凡是見到這位美男子的人無不低頭哈腰、畢恭畢敬,就怕惹張易之一個不順眼,自己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看來絕世雙妖在朝廷的影響力不容小觑,姚崇也提過這兩兄弟盡管沒有實質權力,但由于武則天相當寵信他們,因此兄弟倆都握有無可動搖的權勢。可天後不是普通的女性,她能爬到萬人之上的地位肯定有不同于凡人的見識與手腕,這樣的女性難道會如此輕易就信任道貌岸然、不學無術的奸臣嗎?嗯……很難說,畢竟像來俊臣這樣的貨色都能夠在武則天的眼皮子底下搞得天翻地覆,再怎麽工于心計、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也有盲目且不謹慎的地方,因為人是很難時時刻刻嚴以律己、對自我的作為能反省改過的生物。
不知不覺,嶄世鸰想起自己已經過世的父親。
郁郁寡歡的父親在臨死前透過律師轉達,希望三個兒子能夠為他刻上墓志銘,并在遺書裏寫上:栽培三位愛子長大成人,并看着他們成為社會棟梁,是我一生最光榮的成就。
大哥看完遺書僅僅嗤之以鼻表示:「這家夥到死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教育有多失敗,他的三位愛子……呵呵,愛子呢,連他的葬禮都嫌麻煩懶得參加,與其說是一生光榮的成就,倒不如說是一生失敗的證明。」
事實上父親年輕時是許多人的憧憬,卓越的領導能力與敏銳獨到的判斷,使他不斷攀升高峰,也許是看慣高處不勝寒的景色,由上躍下的墜落速度也非常快,傲慢與自負的性格讓他錯失最好的時機,于是這個不可一世的人終于狠狠跌落在地面。但他不曾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将所有過錯推給了時機與懷才不遇。本來有許多人看好他的才能,相信他東山再起不是天方夜譚,可錯估了他這個人追根究底只是個凡夫俗子,經歷前所未有的挫折後,他沒有再爬起來過,即使這段時間有參與投資,最終都因為嚣張跋扈、過于自信等原因沒有結果。
就在嶄世鸰回憶過去的同時,他注意到張易之的腳步停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否太過疏忽大意之際,美男子轉過身随即就是一段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話。
「離開楚王吧,他不是你可以依賴的對象。」
等等,這個開場也太直接了,有人這麽說話的嗎?不,現在不是研究對方思維的時候,要怎麽回應張易之才是目前應該思考的問題。
嶄世鸰沒有花太多時間去構思該怎麽回答才漂亮,只是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有時依賴跟欣賞是劃上等號的,因為欣賞楚王所以願意幫助他,當然,這也包括依賴他。」
「不錯的反應,雖然之前就見識過了。我只是覺得可惜,你的才能與謀略是用在一個論心狠手辣絕不輸給天後的人身上,這是你的初衷嗎?」張易之問着。
「我想自己多少還是有些看人的眼光,不過如果我真的看走眼,也會收拾自己造孽的後果。」
嶄世鸰沒有否認李隆基手段兇殘這個事實,自古以來皇帝就與道德良善沒有關系,在權力與地位面前允許感情用事,尤其李隆基年幼時期就經歷母親莫名其妙遭到滅口,生長在宮廷裏見慣多少毫無道理的事端,這樣的人說有多正常都不可能。
除了不甘于才能被埋沒、喜歡處于社會競争的核心、想要與其他人一較高下等原因以外,讓嶄世鸰決定要幫助李隆基最主要的動力是,他想親眼見到李隆基成為唐玄宗的那一天,這個皇帝是由他輔佐登上王位,他想與君王一同創造華麗盛世,這才是他此時此刻不想花心思懷念原本的世界、告訴自己必須習慣唐朝生活唯一的理由。
倘若他錯看了李隆基,這家夥就跟父親一樣是個享受堕落、沉迷在過去美好的凡夫俗子,他也會不計一切代價,扳倒李隆基并且重新讓更适合的人坐上龍椅。
「看來你不上有輔佐李隆基的計劃,同時也有……讓李隆基失去地位的方法,很好,我開始喜歡你這個人了。」張易之滿意地點了點頭。
……光天化日之下沒半點預兆就告白,這個人果然不能用常理去解釋。
啊啊,該回應什麽才好?嶄世鸰突然覺得窗外的日光刺眼了起來。
「承蒙擡愛。」幸虧被人突然告白也不是第一次,嶄世鸰很熟稔地露出好看的微笑化解內心的尴尬,「可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莫非這是天後的意思嗎?」
聞言,張易之輕笑幾聲,「天後?才不是,我怎麽可能會為了她做到這種地步,我的動機全是因為你。」
唉,不是的吧。嶄世鸰知道大唐世道就是這般開放,姑娘家穿着低胸絲質衣裳,展露玲珑有致的身材,宮廷內小官風氣盛行,宮廷外男娼館規模龐大,大道上有來自西域的技藝雜耍與男女奴買賣,看上對方就提親不再是男性的權力,女方也能上門說親事。在奢華外放的風氣渲染下,鄉下人曾在長安街頭目睹一位姑娘在大庭廣衆下休夫,只因為丈夫跟她喜歡的男仆有染……說這麽多只是想表達大唐疆域裏,在一天之內發生一見鐘情、告白,進而結婚或者同居的進程,是家常便飯。
嶄世鸰不禁想起去年聖誕節時,營運長看到他桌上堆積如山的禮物與卡片,很是了然地說:「我很久以前就想告訴你一件事,你這個人特別能吸引一些肉食動物,而且不分男女,你自個兒當心點。」
他一直把這句話當耳邊風,直到無意間聽到公司裏一些同事在抽煙區閑談,不經意聽到「我每天都好想壓執行長,一次就好,我好想請親愛的執行長為我擡高屁股」這麽驚悚的癡漢發言,從此以後他穿西裝說有多正式就有多正式、衣服盡量包得密不通風,出門前都得在等身鏡前檢查仔細,确定沒有多餘的肌膚可以被人碰到,他才會安心踏出大門。
原本以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良善風俗之下,男女老少都腼腆含蓄,現在想想,這個念頭實在太天真可愛……節操啊、羞恥啊,真是太久不見了。
「感謝厚愛,但這應該不構成你拿天後為理由,支開張九齡,特地找我閑談的原因吧?」嶄世鸰正色開口。
「天後确實要找你,我不過是借機和你說說話罷了。「轉過身,張易之繼續走在冷清的走廊上,嶄世鸰認為他是故意走到這裏,可能平常不會有什麽人往來此地,可以方便兩人談話。
「其實一開始我沒有把你放在眼裏,直到你在隆慶坊的庭院內對天後說出那番話時,我便對你另眼相待。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願聞其詳。」雖然張易之對他表示好感,可嶄世鸰仍是戰戰兢兢地走在後頭,面不改色推人下地獄的貨色他也曾見識過,在商場上打滾久了難免會接觸到肮髒卑鄙的手段,若是稍有不慎,恐怕被帶去變賣還會順便幫人數鈔票。
「你是目前我見過的所有人裏面,唯一沒有把我當男妓看待的。」
「……」與其說沒有把張易之兄弟當男妓看待,倒不如說他對「男妓」這個名詞沒有什麽概念。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不免有貧富差距,萊茵哈特裏有位工程師收養一名印度孤兒,這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他一輩子都是勞動階級,印度實施種姓制度,下等階層永遠是下等階層,上流社會永遠是上流社會,因此這孩子五歲便在相當危險的礦區裏采礦,每天領的微薄薪水根本不夠他三餐溫飽。
工程師某次去印度旅行時無意間碰上從礦區逃出來的孤兒,他身後有緊追不舍的礦坑公司人員,工程師付了一筆錢并且走後門辦了領養手續,将印度孤兒帶到德國。
乍聽之下是個溫馨的故事,但工程師領養印度孤兒的消息不知為何被媒體記者得知,很快的網路上出現各式各樣的意見,比如「如果沒有受到強而有力的幫助,那個孩子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脫離礦坑」、「只救了一個而已,印度受到不平等待遇的孩子多得是」、「那個孩子很幸運地離開地獄,其他人可能就沒有這麽好運了」等等之類。
事實上工程師也從養子口中聽聞許多他無法想像的奴隸待遇,許多童工被當成雛妓、色情行業工作者,或是滿足特定族群的真槍實彈殺人電影的犧牲品[12],知道越多越覺得無力。養子告訴他「至少你真的做了什麽,好過從來沒有做卻只會說的人」,之後工程師只要提到養子,都以「我家那個天使」來稱呼……完完全全就是個蠢爸爸。
會讓嶄世鸰聯想到那位工程師,純粹是對貧富差距的感嘆,活在金字塔底層的人無法想像人生勝利組過的生活有多優渥、多享受,同樣的金字塔頂端的人恐怕怎樣也沒辦法理解底層的人過得有多下賤,即使生病也沒有錢去看醫生,飲料就是自來水,逼不得已只好把身體當作賺錢的工具,這些痛苦是生長在普通家庭的人不能了解的。
于是在這一刻,嶄世鸰突然感覺到一陣荒謬。
姚崇說小官是個特殊的官職,他們不需要做什麽事,只要在皇親貴族有需要的時候奉獻他們的身體就可以了。那時他唯一的感想是合法賣身,現在看來這個感想未免不食人間煙火。
「你為什麽會成為天後的小官?」嶄世鸰壓低聲音問着。
張易之那瞬間露出了訝異的神色,不過很快就恢複以往冷淡的模樣,「因為她喜歡。平凡百姓沒有權利拒絕皇帝的要求,再加上母親早早就從算命師那邊聽說我和弟弟一輩子都得活在女人的掌握裏,因此她沒有半點猶豫就将我們送進皇宮內,拿了優渥的酬勞就離開。只不過……我還以為這事在宮廷裏不是新聞,不論是太平公主還是前太子,都養了不少小官,甚至彼此互換小官也是常有的事。」
原來如此。
這才是姚崇等人處心積慮想幫李隆基特色小官的理由,嶄世鸰總算明白了。
政治說要有多光明磊落是不可能的事,該肮髒的時機就要遞出适當的棋子,譬如用小官去交換想要的情報或事物,這麽說來的話,先前聽聞當初告發隆慶坊施行魇魅的那位侍女,在牢獄中自殺了。棄子的标準下場。
「看來不只是提供鮮血而已,還得讓王公貴族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真是要不得的嗜好。」嶄世鸰暗自嘆了一口氣,此時此刻深深體會到風俗民情的差異,作為二十一世紀享有人身自由權的現代人,面對封建社會皇帝的命令就是聖旨的世界,就算再怎麽覺得不合理也無可奈何,只能寄望李隆基去改變它。
「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以前不是,但現在是。」張易之看了嶄世鸰一眼,随後轉身繼續往前走,「如果想要從這個牢籠脫困而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破壞這個牢籠。」
「你這家夥……」嶄世鸰知道張易之這番話是什麽意思,絕世雙妖待在武則天身邊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早在來俊臣為非作歹之前就是天後眼前的紅人,「你想要搞垮天後嗎?」
「所有人都預感她即将退位,我不過是加快這個速度而已,可最近我有點等不及,一直在想要用什麽方法才能讓她自取滅亡。」
「讓來俊臣這種雜碎迫害人民是你的詭計對吧?」張易之沒有回應,嶄世鸰清楚來俊臣能在政壇上呼風喚雨肯定是絕世雙妖暗中援助,目的就是要讓武則天受到人民的怨恨。
「隆慶坊內的魇魅木偶是你放的嗎?」
「別傻了,我做事沒有這麽不靠譜,如此破綻百出的伎倆應該是一些玩世不恭的小姐們突發奇想的餘興吧。若真要對付楚王,我不會讓任何人找到把柄。」
快接近武則天會客的廳房時,張易之突然附在嶄世鸰的耳旁輕聲說着:「說這麽多只想告訴你一件事,下次來洛陽是你最後的機會,要是你沒辦法使楚王成為王位繼任者,我會用自己的方法結束天後統治的時代。」
也就是李隆基如果無法讓高句麗臣服于大唐,武則天勢必不會指名他成為下一任接班人,這麽一來,絕世雙妖大概會滅了整個唐朝。張易之特地拖到下一次候選人朝會大概是賣他面子吧,不然這貨剛剛也說了,想要快快讓武則天下臺。
「我知道了。」時間比預料中還緊迫,嶄世鸰想着。
兩人一致停步在廳房前,張易之敲了幾下門,便對嶄世鸰使個眼色要他進去。
廳房擺放許多名貴稀奇的藝術品,譬如鬼斧神工般精湛瑰麗的花瓶、雕工大膽前衛的玉器、色彩鮮豔斑斓的陶器,不少繁複細致的物品都讓鄉下人大開眼界,只是廳房彌漫着難以言喻的清冷氣息,讓他冷不防打了一個寒顫。
隔着镂空的屏風,他能看見武則天獨自坐在奢華的貴妃椅上,垂下的眼睑與緊閉的雙唇似乎若有所思,嶄世鸰緩緩走了過去等待她開口,武則天知道他特別無視宮廷規矩,什麽跪安行禮通通都沒有,她也不想計較這等小事,便指着不遠處一個位置要他坐下。
「楚王都怎麽稱呼你?」武則天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問着。
「天後叫我嶄世鸰就可以了,不知道找我有什麽事?」他知道做人不可以太以偏概全也最好不要先入為主,但遺憾的是,打從初次見面開始,他就對武則天沒什麽好印象。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認為對自己的國家有責任感的君主,不會花時間去調查顯而易見明晃晃就是個栽贓的案件,與其絞盡腦汁對付政治上的宿敵,倒不如想辦法改善百姓的生活品質。
然而嶄世鸰也很清楚這樣的念頭過于理想。神聖羅馬帝國著名的女皇瑪莉雅特雷莎是個作風強勢的政治家,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不惜利用子女與他國聯姻,大半生平幾乎都用來肅清政壇敵人,所幸她仍全心全意地維護國家利益,使神聖羅馬帝國逐漸強大。
女皇的繼任者是她的兒子,一位付出人生所有熱忱奉獻給國家與人民的君主,盡管非常努力,但最後仍在接踵而來的挫敗與叛變下抑郁身亡,死之前他希望能在墓碑上刻着:雖然有善良的想法,可終究一事無成的人長眠于此。
理想越是高尚,現實就越是殘酷,這個世間光憑和平仁愛是不夠的,若沒有看清人性的本質,僅有美好的幻想,絕對無濟于事。
「你之前提的尋龍點穴是否真有這麽一回事?」武則天慵懶地開口。
看來她對風水話題一點也不感興趣,之所以這麽問大概是把尋龍點穴當開場白吧?嶄世鸰想了兩秒,語氣平淡地回應:「天後對風水并不了解,無論我說什麽,天後只有信與不信而已。」
「連解釋都省去了,是小看朕的能耐嗎?」
「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後對此興致缺缺,我又何必花時間在閣下毫不關心的事物上。」
武則天笑了笑,對嶄世鸰直接坦率的用詞一點也不介意,「你确實膽識過人,若肯為朕輔佐國事,朕會封你為中書令。」
幸虧姚崇在他前往洛陽之前狠狠為他惡補大唐重要機構的項目和職稱,對中書令這三字嶄世鸰很有概念。
撇除有地位沒實權的三師、三公以外,最高行政官員便是三省,分別為門下省、中書省、尚書省,這三個單位其實可以用一個詞來解釋,便是宰相。中書令是中書省的長官,主要負責軍國大事、重要官員的任免、替皇帝起草诏旨,是重要的決策機構。
因此聽到天後的發言,鄉下人瞬間的感想是——直接空降成為宰相啊,聽起來似乎挺不錯。
「很誘人的提議,可惜我已經決定要輔佐楚王了。」比起外表的冷靜,嶄世鸰內心正波濤洶湧中,他察覺到武則天約談的用意,突然覺得張易之确實不是個省油的燈,只是和他相較之下,武則天城府更加深沉,更加不擇手段,難怪絕世雙妖花這麽多時間與心力,依舊讓她執政兩百五十三年。
「朕知道李隆基不像他的父親兄弟安分,他一直在暗處蠢蠢欲動,可你這番話很顯然是在明示朕,李隆基已經準備好要取代朕了。冊立太子跟放任他人觊觎王位是兩回事,所有皇帝都痛恨可以取代他的人,不管對方是誰。」武則天立刻揭穿真相。
「天後應該欣慰,後輩之中也有枭雄王者般的人物,這是國家大幸。」
「你實在能言擅道,看來若是讓你回到李隆基身邊,日後朕肯定是芒刺在背。」
這個廳房彌漫的寒意又多了幾分,嶄世鸰眯起眼,他這輩子很難得有這麽強烈的危險預兆。
「天後想在這裏處理我嗎?」他問着。
「有何不可?」武則天的笑意更深了。
「也是,葬送在天後手裏的人才不少,多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