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初夏的平常天兒, 姮不歷上午十點左右才從中州金宮邊緣的特殊事物辦公室離開,他自己驅車一百二十五公裏至屛山的一碗春會館。

由始至終, 他沒有浪費一丁點國家資源, 就連他驅車的磐能,都是他自掏腰包買卡充能。

雖這個國家的巫,大部分都住在金宮附近的東海閣,蓬萊居的大院內。可如姮不歷這樣早就悟了的巫,卻也是有的, 只是不多。

他生于民間, 長于民間。

作為一個複活了祖先血脈的的外室子,不論心中有多少的不甘, 該給國家盡的義務他得盡,所以他一個月坐班五天。

給氣象部門, 勘下天氣。給某個女貴人,勘下腹中胎兒……

等等之類,無聊至極!

如今,他血緣上的祖父家, 伯父家,親父家,都靠着姮不歷而得到了國家補助, 可以繼續享受他們在東海閣的體面生活。

姮不歷心有不甘,便開了一碗春會館, 成了一名商家。

他做巫與庶民的掮客生意。

簡而言之就是, 雖這個時代, 皇室,宗室與巫的牽絆因需求越來越小,可對于普通的老百姓來說,發了橫財,尋來實在關系,花上一個大價格,請祝巫賜福擺個祭臺,請衡巫斷命趨吉避兇,或請古巫尋來作古的祖宗,報告一下後代發了大財這件事,還是相當體面的。

如此,他便買賣昌隆,日進鬥金。

成了中州的一位有名的妙人。

姮不歷驅車回到會館,換了衣裳,坐在餐桌邊,端起碗還沒吃的半飽。

便有前臺的經理進來,悄悄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

姮不歷愣了片刻,又細想了想,便說:“哦!想起來了,沒錯兒,我知道他,你去幫我預備……一千貫?不,五百貫的支票,請那位先生稍後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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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誠小閣。

連燕子坐在小閣的角落,他将腦袋所有的力量都斜在了身後竹靠上,有些無聊的四處打量着。

在他身邊不遠處,有個亂石壘砌的人工水法瀑布,身下是葛布草墊,石桌竹靠。

侍者穿着傳統老衫,端來土窯低溫燒制的陶器,還有家常的點心。

他端起第二套斟滿的茶杯,抿了一口,便又開始百無聊賴的四處打量着。

最近這一個月,他的腦袋一直在進行着高速運轉,一下子這樣閑下來了,他不習慣,腦子竟也缭亂起來。

已經被丢在這裏整整兩個小時,因幹巴巴的無事坐着心慌,就心悸的難受萬分。

連燕子便拿起桌面的兩塊長方形的響木叩打,喚來侍者,要了好幾桶牙簽,還有一張白紙,一管筆。

他總是要給自己找點事兒做的。

姮不歷很忙,一直忙道天色漸晚,晚霞挂色,他才想起,在開誠小閣有個人正等着自己。

一下,他頓時心裏暗道,壞了!

開誠小閣,優雅僻靜,那原是某貴人常年的包間,自己竟然安排人在那邊坐了這般久,這肯定是要沖撞了。

如此,他便穿過曲廊一溜小跑着,往那頭奔,人未到,小閣那邊鐵琵琶以及樂人的序詩卻已經起了:

“暮風卷春席,絮雪染琴床。自如梁上燕,籲籲挽孤衾……”

小閣門口,姮不歷輕輕的出了幾口長氣,慢慢拍拍胸口給自己壯膽   。

他是巫,衡巫,一個可以勘命斷氣運的衡巫。

這屋內……有個殺氣沖天,冤魂随身,一身厭勁兒的老殺神,他一身的戾氣能染了西天去。

自己當初眼瞎,一碗春竟然簽了中州唯一的鐵琵琶大家來做表演。

好巧不巧,今兒這裏竟然開的是一折《春戲》。

站在小哥門口的一排保镖,用眼角瞄着姮不歷,一直到他蹲在屋角種了七八朵蘑菇,蹭到了淫段子過了,他才扶着牆站起來,一臉猙獰的掀了簾子進了小閣。

小閣內,戲臺上一位青年民藝家的表情也是猙獰的。

他自打簽了一碗春的約,算是倒了大暑赴宴的塵灰黴氣。

整整三月,觀衆就一個老頭兒。

一個古怪的,周身都是低氣壓的神經病老頭兒。

這老頭人來了,他還不是好好聽曲看戲,他盡點一些傳統的跟藝術不搭邊兒的糟粕淫曲兒。

每次自己來唱了,他都做不到基本的尊重。

他次次都找一塊黑布,蒙着眼睛,一坐兩個小時,自己每次就仿若對着空氣呻吟一般。

這種滋味……

看在一場八十貫出場費的份兒上,他也就忍了。

今晚,他本是高興的,因為,看客多了一位,這位長相俊俏,生的一副連城美壁般的寶色。

三個月了,他的出現,簡直是挽救了他的藝術之心。

他原是高興的,  呸!

這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賣力的唱了兩折曲兒了,他就托着腦袋,對着燭光在那邊,一把,一把的的玩牙簽兒……

鐵琵琶輕微的錯了兩節,姮不歷輕手輕腳的來到連燕子面前。

他人一到,一看連燕子,卻是呆了。

他伸出指頭,雙手有些顫抖的說:“你……你你……你你你你……”

連燕子比了個噓的姿勢。

他如今已然成巫,平常人看不到,卻瞞不過衡巫的。

他剛要說話。

戲臺那頭,卻有人忽然說了一句:“錯了!”

那樂者住了琵琶,小心翼翼的賠罪:“對不住,哪兒錯了?”

那老頭兒拍拍桌子,張張嘴,半天兒他喃喃自語一般到:“螞蝗,入了極樂國那段,錯了……”

那樂人正要再來,卻聽那老頭兒說了句:“今日,便罷了,游山遇雨,賞花童啼,罷了,明兒……我再來吧……”

連燕子托着下巴,嘴角微挑着看熱鬧。

把個淫曲兒轉成高雅的事兒看待,還形容的這般高尚,活了這麽大,他還是頭回遇到。

不過,這老頭兒他卻是認識的,常在電視裏人模狗樣兒的演說參觀。

卻原來是個聽淫曲兒的。

中州陸軍大都督商奕。

自己的員工犯了錯,姮不歷沒有上去道歉,他只是遠遠的賠罪一般的微微傾身。

巫系自古就這樣,有沒有本事,總是要清高三分的。

商奕摘去面上的黑布條,還小心翼翼的折起來放入身邊的錦袋裏。

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了巫系家的那兩個小子。

一個是那個泥鳅一般的姮不歷,另外一個長相出衆,卻不認識。

他之所以能判定那小子是巫系的,是因為,他運動衣的拉鏈上,挂了一個魚龍佩。

就是一國大都督,面對巫系的慢待,也是發不出脾氣來了的。

那些人,生來脖子,脊梁,膝蓋都歸了鬼神,像是他這樣的凡人,巫至多也就是禮貌上的尊重罷了。

不!與其說是尊重,不如說是退避三舍。

他當年遍尋天下祝巫,奈何,他是被巫拒絕的那類人。

好殺者,天棄之!

那祝巫說他身邊鬼氣陰生,可供戰神。

問題是,戰神他不管尋人找鬼啊!

無法,他才常年蹲在着一碗春,期盼可以跟這歷家的小子,培養,培養,情感。

說不得那一天,他也就不怕自己了呢

瞧,這才三月,他看到自己,竟已經不躲了。

商大都督老橘子皮臉上,總算是露出一分笑模樣,他沖着姮不歷點點頭,大力的咳嗽一聲之後,他背着手走了。

片刻,有侍者端着木托盤到了舞臺。

那樂者放下琵琶,随手接過信封一撚,有些驚愕的看看屋門口,又看看坐在小閣角落的那兩人。

今兒,唱錯了,怎麽還加倍給錢兒了?

角落裏,姮不歷跟連燕子相互行了想見禮。

姮不歷一臉抱歉的表情說:“實在對不住,阿家弟,我也着實是忙的不成了,過幾日,我這裏有場九州紅玉的專場,原說是後日驗貨,誰想保險公司今日便提前送了來,這一番忙,真是,深謙之極。”

連燕子笑眯眯的與他說:“阿家兄,無事的,我也是借機聽了兩出好曲兒。”

說完,他兩個坐下。

姮不歷從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猶豫再三,終是一臉愧然用兩個指頭按住,慢慢往連燕子那邊推。

連燕子見他這樣,頓時笑了起來。

他又将信封推了回去道:“阿家兄誤會了,我不是來做這個的。”

阿家,是我家的意思。

巫系是個外部看來混亂,卻始終內部團結的一個群體。

他們把自己看做與普通人不一樣的品種,因此,出門在外,巫系相遇,便做一家人。

阿家兄,阿家弟,阿家姐,阿家爺。

我家的哥哥,我家的弟弟,我家的姐姐,我家的爺爺。

每一年都有國家不管的巫系家族,被人從高高在上的地方驅了出去。

這些人到俗世,卻也不會跟俗人低頭。

自有像是姮不歷這樣的巫系,每年付出大量的補貼,私下幫襯那些人過度。

因此,即便那些皇室,宗室,國家機器機構不再需要巫了,可大部分的巫卻也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是我為我而生的,亦不是為你們而生的。

即使有一日,我們中間沒有巫了,卻也有天下的阿家兄弟姐們相互幫襯,也不用跟你們低頭的。

這就是巫,一個始終能做到根骨直正的人類旁支品種。

當連燕子持玉上門,所以作為阿家哥哥的姮不歷,就按照經驗,為他預備了一份兒安家費。

給一個成巫五百貫!

這事兒想起來肝疼,太打臉了!

五瓣蓮花燭臺的燭光搖晃着,偶爾還爆幾個燭花兒出來。

連燕子不要錢,姮不歷就有些為難,還有些暗悔。

他來的時候,并不知道,連家的阿家弟是這樣的人品,再加上外面那些不堪的傳說,他就難免……

收了錢兒,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卻不知道,阿家弟……今日……”

他說着說着,臉色竟是越來越紅,自己還真是如家裏祖父說的那般,一身銅臭,出息也就是這般了,偏自己還自命圓潤通達,一副好了不得的樣兒!”

連燕子并不知道姮不歷怎麽想,他只是随手抓起一把牙簽,一手丢進碗裏,又拿起筆,随意在手邊的紙上寫下一個數字,一百三十一。

因,等待的時間昂長,他已經寫了整整三頁紙的數字了。

“阿家弟?”

姮不歷低聲抱歉了幾聲兒,見連燕子不回答,只能失禮的高聲又喊了一句。

連燕子一愣,眨巴下眼睛,他看看姮不歷,半天兒,他才像是魂歸軀殼一般的笑了一下道:“抱歉,抱歉,阿家兄,我有些心事,就想的遠了些……”

姮不歷倒不覺着連燕子失禮,總是他失了大禮,便容讓萬分的問:“樹蔭遮景致,是我失禮在先,無事的,阿家弟可用了晚膳?”

連燕子十分坦誠的搖頭:“不吃了,吃了你家一肚子茶水,已然飽了。”

姮不歷一愣,接着舉袖掩面笑了起來。

他道:“阿家弟如此有趣,阿家爺為什麽如此想不開,還要登報說明關系?你這樣的人品,他們如何舍得?更何況……你如今……”

這般如皎皎月色一樣的好人,合該供起來才對。

連燕子卻沒想到他會這樣問,好半天兒,他才呲牙道:“阿家兄?在外面,他們都不會這樣問的,這是我的短處,你就這樣問出來,好失禮的!”

姮不歷又一楞,他吧嗒一下嘴巴,竟不知道怎麽接話了。

這位阿家弟真是脾性直接,一點都不給人餘地,這叫他可怎麽下坡。

好半天,他只能咳嗽一下,有些幹巴巴的扯了一邊的話題問到:“卻不知道阿家弟想了什麽旁個事兒了,才将喊你好幾聲,你竟沒聽到一般。”

連燕子歪歪脖子,看看舞臺上正在收拾鐵琵琶的樂人,又想起商大都督眼睛上的那塊黑布。

如今他心內不能存事兒,只要有一點點疙瘩,他腦袋裏便會開始思緒萬千,各種線索橫飛,有些東西連接不起來,他便只能一把一把的抓起牙簽丢出去,寫一個數字,倒回去,再抓出來,再丢……再寫一個數字……

一直寫了半張紙之後,他忽擡頭問面前目瞪口呆的姮不歷:“阿家兄,商大都督,好像是平定三常內亂的陸軍指揮吧?”

竟然在想這個麽?

姮不歷咽下口水,看看面前有些瘋癫姿态的連燕子,他哪兒知道三常內亂的陸軍指揮是那個?

于是,他搖搖頭,又點點頭:“這個就不太清楚了,不過,辦公室那邊有個同事好像提過一嘴,說當年三常內亂,上皇臨時自魏國調兵……商大都督出身魏系兵家,近代無戰役,一個外來的能在中州紮腳,憑軍功的話,近年就也只有三常內亂了,不過你問這個幹什麽?”

幹什麽?

不過是連燕子如今心中不能有解不開的疙瘩罷了。

他在家裏,對那邊每一處地方,每一個人都印象深刻。

那老戲臺下,那一年四季黑衫上身,懶洋洋的,有一曲,沒一曲的老琵琶聲,曾是他老三巷記憶裏的背景音。

老三巷人幾十年免費聽琵琶,會覺着,這是極其普通的一件事。

可連燕子卻是清楚的,鐵琵琶,其實已然在九州要絕響了。

九州砺石鐵琵琶。

砺石,輕于鐵,重于實木,是一種具有共鳴效果的奇石。

公元138年,有伶人取奇石于環海南岸,琢琵琶形,上三宮繭蠶絲為弦,奏宮樂于王廟,自此風靡天下,盛行一時。

砺石鐵琵琶從宮室,走入民間用了整整一千年,最近這些年,因為它最輕二十五斤的重量,已經越來越少人來學習它了。

也不是不想學,一是沒有傳承,沒有曲譜,二來麽,不流行了,也就沒有作用了。

更不論世上二宮繭好找,三宮繭蠶絲,就是相當稀有的玩意兒了。

如今這社會,可沒有為了無用的樂器,不計成本的匠工了。

還是上年的事情,有位老樂者好似寫了一篇文章在國家權威音樂雜志上,他大概的意思是,鋼鐵為弦的鐵琵琶,還是舊年的王樂麽?

砺石鐵琵琶,已然絕響矣!

想到這裏,連燕子就又問了一句:“這位大都督?很喜歡鐵琵琶麽?”

姮不歷心神混亂,看在連燕子這張臉的份上,他忍耐着回答道:“什麽喜歡啊,那就是個粗人,我也是聽旁人說的,說是早年這位大都督,曾喜歡過一個樂人,後來,好似是因為樂人窺視情報,他就親手将那人雙眼縫了起來,丢進了江中……”

說到這裏,他一臉可惜的搖搖頭:“不過市井傳說,阿家弟今日來,可是有旁個要求,所以打聽了這位大都督的行蹤,想我引薦一番,阿家弟,聽我一句,蓮巫最忌與軍中打交道,你若不願……”

這就對了!

這就對了!!!

終于解開了心中的疑惑,連燕子猛的将手裏的筆猛的一拍。

他渾身都是解題之後的舒爽,便開心的一側躺,好半天兒他才輕笑的擺手:“不必,不必,我如今也是有主人的,那位大都督……呵呵,不相幹的……”

姮不歷兩只耳朵雷聲轟鳴,一時間,竟然什麽都聽不到了。

一位姓連的蓮巫後裔,竟說他有了主人……主人?

這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好半天姮不歷有些磕巴的問:“阿,阿家弟?”

連燕子坐起來看他:“恩?”

“你,你竟然有了主人?”

連燕子确定的點點頭:“對呀,我們總是要找個主人的,不管是成巫,還是我這樣的閑人,也總是要尋個主人的。”

姮不歷語氣有些硬的說:“可,可是你姓連啊?”

你是蓮巫啊!

連燕子不在意的一擺手:“姓連的就不要吃飯了麽?”

姮不歷有些着急左右一看,接着壓低頭很認真的說:“旁人看不出來,你卻也瞞不過我,你是巫了!成巫!你是一個蓮巫……你怎麽敢?怎麽……”

連燕子嘿嘿笑着擺手:“嘿!嘿嘿!我說阿家哥,你不說,我不去他們身邊遛彎兒,可誰知道我是成巫呢?再者,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姮不歷雙手扶着桌子的手,緊緊握成拳頭的,他有些發抖,嘴唇打着哆嗦的問:“你……你你……如果他們慢待了你,你也不能這樣的,你不可以找主人的!!”

連燕子滿臉不愉快:“為什麽”

他忽然向一邊伸出腳給姮不歷看他的鞋子,又拉開運動衣的拉鏈給他看裏衣,接着用得意洋洋近乎于炫耀的語氣道:“巫在這個世界幾千年了,我許是唯一一個,可以穿主人親手做的鞋子,衣裳的巫了,你的主人可會給你做這個?我家主人這麽好,我憑什麽不認?那些九州的王者随便選一個,他們能做到這樣麽?”

說完,他又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桃木雕刻的小木劍,并用力的扣在桌面上。

當姮不歷看到這樣東西,他渾身都僵直了,好半天,他才說:“竟然是你!”

連燕子點點頭:“姮不歷,十年前,你還沒有成巫那會子,被人攔在東海閣口,那天,你跪着哀求門子放你入院,你說你母親病重,你要找你父親……最後,還是我引你進去的……你當年給我這個東西的時候,你說,你欠我一個人情,如今這個人情可還在?”

每個人都有不堪的過去。

姮不歷雙眼死死的盯着桃木劍,好久好久,他才用一種極其嚴肅的語調說:“阿家弟,我是一個巫!雖然我欠你的人情,可是,如果你要引起天下大亂,那就把我的命拿去吧,你的要求恕我做不到了!”

連燕子頓時吓了一跳,他身體微微後仰,眼睛撐的圓大圓大的說:“不會吧,不過是請你幫我插隊,尋個礦脈買主,虧你還開着九州最大的掮客買賣,竟然這個都做不到麽?我真是看錯你了!”

姮不歷腦袋發蒙的點着頭,好半天,他猛的擡頭說:“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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