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來一聲喝止:“別動!”
“你要帶我去哪?”她大聲問道,努力擡頭看向他,只看到一個透着煩躁的下巴颏兒。
“去王陵。”他說,“路很遠,要飛行着去。”他并沒有飛很高,掠着樹木的梢頭低空飛行。
王陵。聽到這個詞,她的心如墜冰窟。停止了掙紮,渾身失了力氣,四肢垂着,像個死人一樣任他拎着。
他煩惱地說:“你這個樣子更沉了。死沉死沉的。”一甩手,将她甩到了背上。恩,這樣輕松多了。這個甩的動作使她仰面躺在了他的背上,而不是俯趴着。半睜的眼睛可以看到森林上方圓圓的天空。
好像一口大井啊。她茫然地想。她就像一只渺小井底之蛙,困在井底,永遠也躍不出悲劇命盤。
他感覺到她仰卧的姿式十分不穩當,不滿地說:“你能不能趴過來?這樣很容易掉下去,我還得下去撿,很麻煩。”
☆、六十
管他呢,反正她是不死之身。她木然地想。她恨透了不死。炎珀馱着她,盤旋着上升,飛向這口巨井的井口——地底森林的上方。一直暗中跟随的守衛出現了,跟了上來,想要勸止炎珀。炎珀對他們說:“我帶她去王陵,不會遠離王宮,更不會出落羽川,你們跟着好了。願意去禀報給王,也可以,看他會不會阻攔。”
守衛無奈,只能派一個人回去禀報,其餘人不遠不近地跟着。
炎珀飛出洞口的一剎,森林溫暖濕潤的空氣瞬間被寒冷幹燥的風取代。只飛了一小會兒,就降落在地上。瓶笙還躺在他背上發呆。他抖了一下肩膀,背上的累贅就“叭嗒”一下掉在地上,像死的一樣。她慢慢爬起來,擡頭,看到霜雪覆蓋的山頂上,是純黑的玉石砌就的王陵入口。高大的漆黑門柱上方,展着翅翼的浮雕栩栩如生。
她的完全喪失了主見,甚至不知道該邁步上前,還是轉身逃走。整個人微微發顫,眼睛茫然大睜着,含了一層涼涼薄淚,模糊了視線。等她略略清醒時,發現眼前已經暗了下來,炎珀正拖了她的手腕,将她拉進了王陵的入口。王陵有如宮殿,只是清一色的純黑玉石,地面上有白色玉石标出了道路。陰冷入骨。在兩邊的石壁上,還雕了許多怪怪小鬼模樣的形象,看上去十分眼熟。她不由地多看了一眼,記起來了——正是可以一變十、十變百的佰鬼造型。到處是佰鬼的浮雕,看來,似乎佰鬼是王陵的守護者。
這個念頭在她慌亂的心中淡淡過了一下,并沒有深想。
炎珀拉着她,走了好一會兒,才進到一個圓拱頂的偏殿般的建築裏。一口巨大的白玉棺陳列在中央,棺前的黑玉石碑上,刻了長長的谥號。她只掃了一眼,便捕捉到了其中“洛臨”兩字,心口一痛,腿一軟,跪倒在碑前。
炎珀松了手,站在一邊,涼涼地看着她。
她不過是跪倒了一下,便突然跳了起來,喃喃說:“不對。他的身體現在洛隐用着,那麽棺裏是什麽?”
Advertisement
“是王原來的軀體。”炎珀平淡地答道。“雖然換魂沒有進行到底,他的魂魄最終沒有進入到王的身體裏,但王既然用了他的身體,總得還他一個才好。”
“呸!”她狠狠啐道,“哪有還他,哪有還他?洛隐搶了他的身體,根本就沒有還他好不好?……我不信,我要打開棺材看看。”她奔到白玉石棺旁邊,用細細的手腕用力去推那巨大沉重的棺蓋。那巨大的玉棺比她的身高還要高出一些,任憑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移動不了絲毫,無異于蝼蟻撼樹。
他冷眼旁邊,毫無感情地開口:“別白費力氣了,這棺蓋已用法術封閉,與棺身渾然一體,除非打碎棺材,否則是任誰也打不開的。我親眼看着屍身入斂,棺蓋合上的。你看到那具屍體又能怎樣呢?”
她固執地又推又捶,雖然只是無望地消耗體力,也能借此多少緩解一下錐心刺骨的絕望。嘴巴裏用顫音喃喃道:“說不定,他的魂魄鑽進棺材裏,附到身體上去,已經複活了。”
炎珀邁步上前,抓住了接近崩潰的女人的手腕,按着她的腦袋,迫得她的臉幾乎貼到棺材上,厲聲說:“你睜大眼睛,看看這是什麽。”
她擡袖抹淨了遮眼的淚水,定睛看去。只見棺身上,镌刻着細密的金色字符。字符小如蠅頭,筆劃奇詭,密密地遍布了整個棺身和棺蓋,乍看上去還以為是些金色的花紋。
“這是禁咒。”炎珀用冷酷的聲音告訴她,“就神是神族的亡魂,也無法接近這棺材。換魂的術法必須在三個小時內交換完畢,超過時限沒能附到軀體上的魂魄,就算是沖破阻礙找到軀體,也附不上去了,從而成為真正的亡魂。”
“不可能!”她狠狠瞪着那禁咒,咬牙切齒。“我師父狐不藥說過,換魂不是死亡,不會有閻王殿收他的!他壽限沒到,神族的生死簿上也不會勾去他的名字,不信可以去查啊!”
炎珀冷冷笑了。“就像人類不能預知自己的生死一樣,神族也沒有能力預知自身的壽限。你怎麽就知道他壽限沒到呢?既然他這樣死了,那麽這就是他的宿命。”
瓶笙扶着棺滑坐在地上,身體變得冰冷。
門邊忽然不知何時出現白袍的身影。是洛隐,一身霜氣般的寒意,目光從坐在地上的瓶笙的身上移到炎珀臉上,眼眸裏含了怒意。
開口時,聲線寒冷:“誰準你帶她來這裏的?”
炎珀淡淡施了一禮:“王,我只是想讓她面對現實而已。”
洛隐的眉眼間壓抑着陰雲:“何必?讓她帶着一絲幻想一直找下去,會妨礙誰呢?”
炎珀笑了:“王,您之前說讓她心懷仇恨,是鎮壓妖骨邪氣的最好辦法,臣以為不然。最好的辦法,是讓她心死。心死了,妖骨便是死了,即便是活着,妖骨也已化為毫無用處的朽骨。王,您說,不是嗎?”
洛隐的唇繃成惱怒的薄線,沒有回答。
炎珀又輕飄飄冒出一句:“妖骨的心死了,您的那一份心,也死了吧。”
這句話簡直就跟戳到洛隐的痛穴一般,眸色驟然淩厲,低聲說:“炎珀,你說話小心些。”
炎珀也不去看他冒火的眼睛,随意地低頭撣了撣袍角:“王,臣說話直接,您心裏卻也知道臣是為了您的安危、為了翼族的将來而直言不諱的。想來王不會跟臣太過計較,畢竟臣不像洛臨殿下那樣有王族血統,也沒有沐異那樣的野心,不過是說句找抽的實話而已,臣的苦心您總歸是體會的到的,您說是吧?”
洛隐的額角青筋爆爆,竟然沒有反駁。
炎珀丢下一句“臣告退”,丢下一墓室壓抑的陰寒空氣,施施然自顧自地離開。
洛隐在墓室門口站了一陣,慢慢走近。倚着棺坐在地上的女人面色灰敗,兩眼無神。
他輕聲喚了一聲:“瓶笙。”
她沒有反應。心如死灰,她已是個死人了。
她是第一個讓他放開顧忌和潔癖,願意接近的女子。她身上那種人類的率真和細膩,先是讓他感到吃驚,而後竟有些依戀。然而他知道她是妖骨。盡管洛臨刻意隐瞞,但他畢竟是翼族之王,眼睛瞎的,眼線卻是天羅地網,怎麽能瞞得了他?
在他看來,洛臨的刻意隐瞞,是蓄謀。他當然要摧毀這個陰謀,摧毀的同時,自己也說不清是否順帶發洩了些醋意,報了份私仇。
然而他終歸明白,妖骨是不祥之物。沒有人會相信他對她只是單純的感情,就像他不會相信洛臨隐藏妖骨只是因為相愛,是一個道理。
炎珀事做得唐突,話說得冒犯,卻是正确的。
洛隐默默站了許久,在天色将暗的時候,獨自離開,只刻意調來人手加重了王陵周圍的警戒。既然她願意守在陵墓,也好。
黑暗像是從陵墓的中心冒出來的,逐漸侵占了整個世界。冰冷的陵墓室內,瓶笙倚着棺睡着了,地板和棺身都是冰涼的,吸盡最後一絲熱量,身心徹底冷透。
如果她并非不死之身,此時一定已經死了。呼吸多餘,心跳多餘,活着就是多餘,沒有意義。
此刻睡着了,也睡得跟死了一樣。
直到墓室外傳來的些微輕響将她的神經略略扯動,驀然驚醒。眼前一片漆黑。她用了幾分鐘清醒了一下,才記起自己是在地底森林深處的王陵中。陵墓內沒有任何照明的東西,寂靜已是可怖,響起的奇怪聲音更加瘆人。
是野獸嗎?
輕輕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有東西走了進來。她的心裏湧起強烈的恐懼感,擡手,拔下發中簪着的青龍刺,揮了一下變大,緊緊握在手裏。
那東西越走越近,她幾乎聽到了它怪怪的呼吸聲。舉起青龍刺朝着猛地刺了一下,就聽刷的一聲,那東西四散跑開。
四散跑開!
沒錯!原本單調的腳步聲突然之間變成嘈雜一片,似乎瞬間有數十數百個東西跑開了。什麽情況?!
瓶笙正呆怔間,忽然拱頂之上亮起一簇瑩白的亮光,緊接着,一簇簇瑩光陸續亮起來,照亮一個個怪怪的青色大腦袋。大腦袋們望着她,大得出奇的眼睛眼神怯怯的。
瓶笙認出來了,心口一松,喚了一聲:“佰鬼!”
佰鬼的幻身們迅速從拱頂和牆壁上溜下,在地面上聚集,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一個真身。佰鬼舉着手中一根瑩瑩發亮的小草,發出的微光可以充當一支蠟燭。這種小草叫洞冥草,只要朝着它輕輕吹氣,就可以在黑暗中發光。
佰鬼走近瓶笙的腳邊,怪怪的長手指小心地揪住她的衣角,大大的眼睛濕漉漉地眨着,怯怯地表達着重逢的喜悅。瓶笙伸手将它抱了過來,像抱嬰兒一樣放在膝上。佰鬼溫柔地在她臉側蹭了兩下,鼻間發出重重的嘆息,透着濃郁的感情。
她忽然察覺它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指有些異樣,就拿起它的一只手,就着洞冥草的微光細細看。這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它原本細長的十根手指腫脹潰爛,有幾個的指端甚至露出了白生生的骨頭,看着就疼。
她驚聲問道:“怎麽把爪子弄成這樣的?”
佰鬼不會說話,喉嚨裏溫柔地嗚嚕了一聲。她連忙伸手在自己的大口袋裏摸了一陣,摸出一盒傷藥來,小心地塗在佰鬼的手指上,再拿紗布一個個纏裹好。包紮的過程中佰鬼疼得鼻子皺皺的,忍痛的模樣可憐又可愛。她輕聲安慰:“忍着點哦,上了藥很快就會好了。怎麽這麽不小心哦~”
包紮完了,它突然彈了一下,跳到地上,纏着繃帶的手指握着瓶笙的手,拉了她一下,似乎是想把她拉起來。
“不用管我。”她心灰意冷地說,“讓我在這裏賠他一會兒。”
佰鬼卻固執地又拉了她一下。
“我不想走。”她說。
佰鬼有些急了,忽然分成四個,硬是将瓶笙擡了起來。她小小驚呼了一聲:“你想幹什麽?”
立刻又多分出一個幻身,專門負責捂她的嘴巴。她明白它是不想驚動王陵外的守衛,也就配合地閉了嘴。不知佰鬼這樣急切,是要帶她去哪裏?
幻身們滅了手中的洞冥草,四周再度陷入黑暗。它們擡着她,像是出了這間墓室,腳步匆匆,在王陵的通道內左拐右拐,走了一陣子,終于停下了,把瓶笙放在了地上。
洞冥草再度亮起。瓶笙借着微光看去,憑着四周的玉石壁壘,判斷這是處在王陵內的某一角落。有兩只佰鬼幻身趴在地上,用力擡開一塊镂花的石板,露出四四方方通往地下的一個入口。從那個镂花石板可以看出,這是王陵的下水道口,應該是用來排出雨季灌入的雨水的。
幻身們向佰鬼真身靠攏,無聲息地合并成一個。佰鬼扯了一下瓶笙的袖子,示意她跟上。瓶笙看着它,問道:“底下是你的家嗎?”
佰鬼搖搖頭。
“那你是要帶我逃出去嗎?”她搖搖頭。“我不要。我要守在這裏。”
佰鬼急得兩只耳朵都抿了起來,狠狠在她的手上撓了一把,撓出數道紅印子。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氣,一直渾渾噩噩的腦子也有些清醒了。
佰鬼率先鑽進了洞口,又伸出手招了一招。瓶笙無奈,只能跟上。下水道兩側有踩腳的凹槽,黑暗中不便尋找,她在冷地上坐了很久,手腳無力,一不小心踩滑,直直掉了下去。短促地驚叫一聲,便被數條手臂接住。想都不用想,定然是瞬間化成數個、充當氣墊的佰鬼。
将她小心地放在地上,洞冥草亮起,佰鬼又合成一個原身了。瑩光照出曲折低矮的排水通道。佰鬼身矮,站着正好碰不到頭,瓶笙卻只能爬在地上。佰鬼舉着洞冥草,走在前邊帶路,示意她跟上。
她只能爬得着跟在後面,好不辛苦。
爬爬歇歇,前進了有半個多小時,膝蓋都磨破了。“撲”地趴倒在地上,哭訴道:“我爬不動了,你要帶我去哪兒啊~如果是要帶我去你家喝茶,謝謝了啊~真不用這麽客氣~”
佰鬼站在她前方兩三米的地方,擡手,指了指頭頂。她心中升起疑惑,拚了最後一點力氣爬過去,仰臉向上望去,只見頭頂上方有個圓圓的洞。洞的四周很不平整,像是原本完好的洞頂被破鑿開的,洞口裏面黑黑的,不知是通向哪裏。
瓶笙如死灰的心裏突然複燃了火星。看了一眼佰鬼。佰鬼的招風尖耳抿了一下,似乎在肯定她的猜想。原本覺得體力耗盡的她不知從哪裏來了力氣,沿着那個洞口就鑽了上去,手足并用地攀着兩邊參差不齊的石壁往上攀,扶着石壁的手忍不住顫抖。
佰鬼在下面托了她一下,她一下就上去了。洞內沒有她想像的那樣深,一下子就進到了一個空間裏,一擡手,就觸到牆壁,再擡另一只手,觸到了另一側的牆壁。想往上站一下,只擡起半個身,頭就“砰”撞到了頂部。
這是個狹小的空間,漆黑,憋悶,耳邊只響着她自己緊張的呼吸聲。腳邊動了一下,伴着萦弱微光,佰鬼也上來了。借着光線,她看清了這是個兩米多長、一米多高的長方形空間,地上有些被褥般的東西亂亂地皺着。
打量了一陣,她心中被失望浸透。她還以為能發生什麽奇跡。對着佰鬼,用失望又無力的語氣說道:“這真的,是你的窩啊。謝謝你,讓我到你家做客啊……”
佰鬼的大腦袋慢慢搖了搖。她疑惑了一下。再度細細打量周圍。牆壁是玉白色的,玉質看上去有些眼熟。手觸到身子底下的被褥,心中忽然動了一下。那被褥的面料,手感柔軟,像是極好的絲質。揪起來細看,是上等的桑蠶絲緞,嵌織着金絲暗花。佰鬼的窩裏怎麽會有這般好面料的東西?
心中升起大膽的猜想。這時不是佰鬼的窩,而是剛才她守在旁邊的那口玉棺的內部。那口號稱斂着洛隐抛棄的身體、代替洛臨的軀體下葬的玉棺。
忽然爬在地上,急匆匆地亂翻着,陸續摸到一些枕頭、珠寶。手指忽然觸到一樣東西,停滞了一下,猛地握在了手裏。慢慢拿到眼前。那是一串墨綠寶石串就的珠串,接頭處垂下一朵滴血紅蓮。
洛臨的手串。
☆、六十一
她緊緊攥着手串,按在胸口,嗚嗚地哭出聲來。怕聲音透過棺壁傳出去驚動守衛,她強壓下泣聲,拉住佰鬼細細的手腕,小聲哽咽道:“他沒有死,換魂最後完成了,是嗎?”
它眨了一下眼,表示肯定。
“是你冒險挖破了棺底,放他的魂魄進去,讓他借洛隐的身體複活了,是嗎?”
佰傀的寬大嘴巴抿得彎彎的,竟然面露羞澀。
佰傀力大無窮,精于工匠技巧,又可以分出無數幻身,能在蓋棺後短時間內挖穿棺底的,也只有它了。
“謝謝你。”她揉着它禿禿的頭頂,“謝謝你。做為生活在王宮地底森林的精怪,做這種事是大逆不道,會招來殺身之禍的吧。你這樣一個小精怪,為什麽肯為他這麽做,為什麽?”
佰鬼不會說話,只溫柔地望着她,伸出纏着繃帶的手指小心地替她抹掉因為感激而漫了一臉的淚水。
為什麽?一只常年生活在森林裏的小小精怪,處在森林食物鏈的中段,一直過着捕獵和被捕獵的日子。除了獵物,從來沒有過想要主動接近過誰。當那一次它被白虎捉去做苦力,心中也是充滿了憤慨和恐懼。然而完工之後,這個女人沒有像其他神仙役使完它之後就一腳踢開,而是對它笑,誇獎它,感謝它,最讓它震驚的是,她竟然抱了它。那一刻它被吓住了。它從來不知道人的手心那樣溫暖。
它在森林裏游蕩了數百年,與它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幻身。它從未想過要忠于誰。可是從這個女人抱了它那一刻起,它心中湧起了前所未有的歸屬感。一個一直自由的精怪,認定了主人,決定從此以後忠于她,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一只精怪忠誠的力量無法估量。
除了幻化幻身之外,佰鬼的眼睛還可以看到虛空中飄浮的魂魄。居住在王陵附近的佰傀,目睹了洛臨的魂魄拚命想進入玉棺、卻又無濟于事的情形。它認得洛臨。很久以前他曾和瓶笙在樹屋□□進晚餐——吃烤肉,它還撈得一塊。它将洛臨判斷為瓶笙的朋友,是瓶笙的朋友就得幫。
從洛臨魂魄的急切态度,它分析出時間緊迫,必須盡快幫他進到棺裏。
于是在玉棺座落下的一刻,它就通過王陵下水道找到玉棺的正下方,分出數個幻身開始了對地板和棺地的開挖。那時墓室裏殡葬的儀式正在進行,參加儀式的人還沒有離開。為了不驚動他們,它不敢動用工具,而是跟幻身們輪流上陣,用手指生生地挖那石板。盡管佰鬼力大無窮,這樣肉身對石頭,還是弄得手指血肉模糊。
她握着佰鬼細細的手腕,低聲問:“那麽,他現在在哪裏?”
佰鬼搖了搖頭。
“什麽?!”
佰鬼的大耳朵無奈地癟了癟。它倒是希望洛臨能跟它到個隐蔽的地方藏起來,耐心等待瓶笙找來。但洛臨一經複活,固執又強悍的神脾氣就爆發,它一個小小精怪,怎麽能攔的住?
瓶笙身上冒了一層白毛汗。他現在是眼睛失明的,又是洛隐之前的外表,一頭白毛何等招搖,能去哪裏?
棺外,忽然傳來了隐約的呼喚聲:“瓶笙?你去哪裏了?” 隔了厚厚的棺壁,聲音悶悶的,卻像極了洛臨的聲音。她下意識地險些沖口答應出來,卻被佰鬼一把捂住了嘴巴。她頓時清醒了許多。洛隐占據了洛臨的身體後,聲音也變得跟洛臨極其相似。這時在外面的,應該是洛隐。
他似乎在棺外走動着尋找了一會兒,就走到別處去了。聽着沒有了聲息,她和佰鬼這才小心地從棺底的破洞溜下去。離開之前,她将那串碧綠手串繞在自己的左腕上。沿着通道急急地往回爬,拐過某個拐彎時,突然一腳踩空,向下急墜下去!她萬萬沒想到這下水道中還有更深的洞穴,墜落的同時尖叫了一聲。
下墜了大概有十幾米,她的手被一把扯住了。擡頭看去,只見一長串佰鬼一只抓一只的腳,就像猴子撈月亮一樣垂下來,最末的一只抓着她的手。呼出一口氣,低頭看了看腳下,居然看到一片黑壓壓的森林。
她忽然明白了,王陵的下水道與地底森林是相通的,這相通的洞大概是佰鬼打通的,便于它出入森林,捕食獵物。佰鬼的幻身一個一個地合并,縮短着“串串”的長度,最終把她扯回了下水道。
終于來到出口,佰鬼先從下水道口鑽出去觀望了一下情形,不見有異,再拉着她上去,然後它迅速溜回洞口,把镂孔石板托回原處。石板剛剛嵌回去,走廊拐角處就走出一個人影,喚了一聲:“瓶笙?”
白衣的洛隐,縱在這黑暗陵墓中也沒有隐沒身影,如漂浮在暗夜中的一片光影。她心中緊張得狂跳,強自鎮定,做出一付木然臉來,目光呆直,站着不動。他上前一步,她就後退一步。
他只好站着不動,聲音刻意地平淡:“剛才叫什麽?吓到了嗎?”
解釋等于掩飾,她幹脆借着情緒悲憤的理由不吭聲。
他又說:“別在這陰森森的地方亂走了,跟我回去吧。”
她持續木然着沒有反應。他轉過身去,冒出冷冰冰的一句:“帶上人走。”
黑暗中出現兩個翼兵的身影,上前攜住她的手臂。她試着掙紮了幾下,見沒什麽用,也就幹脆任由他們拎着帶出王陵的大門。白虎卧在外面等着,見她出來,急忙爬起來,挨到她的身邊蹭着。她騎上白虎的背,随着洛隐回到王宮。
進到宮殿裏,徑自回去寝室,沒有甩洛隐一眼。洛隐也沒理她,由她去了。
寝室裏,她拱在白虎的懷中窩在大床上,冰涼的手腳漸漸暖過來,右手手指一粒粒地撚着左腕上手串的珠子,直到那珠子也溫熱起來。
他活着。他還活着啊——她的唇無聲地翕張,把這話默默地念了一遍又遍,之前被事态的巨大轉折沖擊得有些發懵的神智越來越清醒,胸口被複蘇過來的喜悅填滿,沖擊,眼淚浸濕了呼呼大睡的白虎颌下的軟毛。雖然困倦,卻不舍得睡,一遍遍地跟自己确認剛剛發生的事情,生怕一覺醒來發現是一場空夢。
在寝室裏窩了幾天後,瓶笙開始了地底森林的探險。既然平棺的空洞跟地底森林是相愛的,如果洛臨沒能逃出去,那麽隐藏在森林中的可能性很大。她帶着幾件衣物,帶上白虎,在白虎肩上搭了一只用來裝草藥的袋子,标榜自己是去森林中采藥的,然後開始了她的探險之旅。洛隐也沒有幹涉阻攔。只要她在他的監控範圍之內,他就聽之任之,很少理會她,當她空氣一般。倒是她肯找點事做,而不是整天死氣沉沉地悶着,讓他覺得胸口舒暢了不少。只是不論她走到哪裏,必然有數名翼兵或明或暗地守衛在四周。
每晚宿營在深林中,雖然異獸出沒,但白虎是林中一霸,有它陪伴是沒有危險的,更何況那些翼兵總不遠不近地跟着。食宿方面就更不用擔憂了。佰鬼總是在她需要勞動力的時候适時出現,一會兒功夫就能搭下簡易棚子出來,同時還分出數個幻身負責狩獵、生火、做飯……出門帶佰鬼,簡直就是帶了個家政團隊出來啊,連藥鷹也被慣得不去獵食了,平時不知溜到哪裏去玩耍,到飯點兒就飛過來坐享其成。
烤肉的香味彌漫開來,寂靜的森林中響起數聲咽口水聲。她擡頭望去,見四周的大樹上蹲了十幾名翼兵,眼睛泛光,像一只只饑餓的大鳥,饞饞地盯着她面前的烤肉。
瓶笙忍不住一樂,招手招呼道:“下來一起吃吧,我讓佰鬼多打幾只獵物。”
護衛隊領頭的小組長猶豫了一下,終是耐不住兄弟們眼巴巴的目光,飛下來,從瓶笙手中接了大半只烤熟的小獸去,眼睛都不好意思看她,紅着臉謝過了,飛回樹梢上,跟兄弟們分食……
當晚,返回王宮中向洛隐彙報瓶笙一天行為的翼兵,把這件小事也彙報了。洛隐斜靠在座椅扶手上,長睫半覆的眸子如浮了一層薄霧。半晌,低聲說:“笑了麽?……”
瓶笙自從上次分了烤肉給翼兵,每當佰鬼尋來的食材多一些,瓶笙就會分給翼兵們一起吃。某次起竈生火時,又有拍翼聲響起,有人落在身側。她低頭忙活着,說:“還沒烤好呢,不要急。今天吃烤蘑菇哦。”
身邊的人默默站着沒有回答,全然感受不到小隊長那種饞巴巴的氣場。她回了一下頭,一襲白衣落入眼簾。是洛隐。靜靜站在那裏看着她,神态依舊是疏冷,眼眸裏的涼如林中初起的夜露,雖然浸涼卻柔軟。
她因為忙碌而略帶神采的神情瞬間敗落下去,變得淡淡的,回轉過去繼續忙她的。
洛隐很是失望。不是說會笑了麽?
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這烤肉的香味都飄到宮裏去了。很久沒吃過了,給我留一塊。”
她把火上的烤肉翻了一面,拿一把小刀,挑了些林中采來當佐料的香草細末灑在肉上,發出滋滋的聲音。嘴角挂起一抹冷笑:“王,我會下毒的,真的。”
那抹狠絕的冷笑落在他的眼中,讓他十分窩火。這就是他神往了數天,終于忍不住親自趕來,想要親眼看一看的笑容嗎?何其刻毒,何其冷酷。那毒毒的語調,不住蜷屈又伸開的手指,是真的忍不住想去摸□□,真不是在吓唬他。
“陸,瓶,笙。”他從牙根處一個字一個字把她的名字念出來。“你的命運,洛臨的命運,并非是我造成的,你難道不明白嗎?因為妖骨,他必須死,你,必須失去自由。我堅持主張讓你留在王宮,在地底森林自由行走,已經是盡了最大努力了。”
她往火堆裏丢了一塊柴:“你是要我說謝謝嗎?”
嘲諷的語氣,激得他太陽穴刺痛。“我真想把你鎮到塔下。”她這副神态寒冷、目光刻毒的模樣,他看夠了。
她暗暗吃了一驚。如果被壓到塔下,她還怎麽去找洛臨?其實自從知道洛臨沒死,對洛隐的刻骨仇恨也淡了許多。此時對他冷言冷語,主要還是為了趕他快走,離的遠遠的,以免看出端倪。是不是做得有些過了?惴惴不安地偷看了他一眼。
他卻已轉過身去,聲線蕭索:“繼續恨我吧。如果恨能讓你有活着的感覺,就恨下去吧。用你的恨,來慢慢索讨洛臨的仇吧。也算是……你我記住他的一種方式。”說罷,漸行漸遠,一襲雪衣消失在林間。瓶笙不由得微微動容。一直以來,她都對洛隐弑殺兄弟的冷血行徑感到不可思議,也從未感覺到他有什麽深刻的愧疚。
然而從他剛剛那句話來看,或許,他是把負罪感埋在心底,強硬地撐起一個冷酷的殼給外人看吧。對翼族之王來說,感情是軟弱的死穴,需得封閉起來,才能強大到無懈可擊。
她大約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借着尋找草藥的名頭,幾乎踏遍了這片地底森林的角角落落。除了藥袋子裏塞滿了順道采摘的各種仙草,并沒有找到洛臨的半點蹤跡。
終于有一天,面前出現萬仞石壁,她走到了森林的盡頭。上前默默地摸了一下石壁,終于走到盡頭了。沒有半點洛臨的蹤跡。難道他真的已經逃到宮外了?這樣森嚴的守衛,他那麽紮眼的外表,再加上失明,是怎麽逃出去的呢?
除非有人幫他。
是誰呢?
在石壁前的空地坐下,托着腮想了半天,不得其解。想了一陣子,吹響鷹哨。不一會兒藥鷹從天空俯落下來,停在她的身邊。她把它攬得更近一些,嘴巴在它的腦袋旁邊磨蹭了兩下,看似親昵的模樣,輕聲飄出一句:“去狐澤,找師父。”
要尋求幫助的時候,想到的竟然還是這個不太着調的師父。
瓶笙開始了往王宮方向的返程,慢悠悠不緊不慢地走着,比來的時候更魂不守舍,數日時光就這樣晃蕩過去了。
這一日坐在一條林間溪水邊發呆時,佰鬼靈活地蹦跳着從林中跑了過來,背上負着一只狩獵來的小獸。擡頭看看天色已暗了下來,幹脆就地取柴生火,準備晚飯。周圍的樹木上迅速聚來一群青翼侍衛。瓶笙擡頭掃了一眼見這些貨們像一只只大烏鴉似的眼巴巴望着。平時她烤的食物夠就分,不夠就分,侍衛們期待的饞蟲倍受折磨,每到飯點就眼睛發亮地期待着,如果分不到,就失望地暗下去。
她這一眼掃過去,掃到一個眼睛饞到發綠的貨,低頭去弄火時,心裏還在想着,這是饞瘋了麽眼都綠了……等等,那粼粼的綠光怎麽有些眼熟?擡頭再與那綠眼睛對視一眼,心中了然了。
她把肉切成小塊兒串起來,慢慢烘烤。招呼小隊長過來。小隊長颠颠地飛下來,人還沒跑過來,兩只手已經紮撒着伸在前面。她卻沒有把肉遞過去,說道:“烤得慢,讓他們一個個地下來領吧。”
于是,就出現了翼兵們排隊打飯的詭異場景……
翼兵們依次領了烤串飛回枝頭去享用了,輪到最後一個時,火不太旺了,遲遲烤不好。這家夥就蹲在地上等,只是兩只眼睛越發綠油油的了。食指大動,等不及烤好就想伸手來拿。
瓶笙翻着烤串,小小聲冒出一句:“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晚上會冒綠光麽?”
這貨就“啪”地一下用手捂住了眼睛。
“師父,動作小一點啦,不要讓他們看出來。”瓶笙瞥了一眼樹上的翼兵們,幸虧他們正在忙着啃肉,沒有發現兩人小小的異動。
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