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萬九萬
家裏的洗衣機不知怎麽壞了,前一天換下來的幾件短袖堆在那,陳許澤本來打算他動手洗的,周窈趁他不注意,從雜物間拖出許久不用的大澡盆,往裏頭裝滿三分之二涼水,倒了洗衣液,光腳踩個不停,邊洗邊玩。
陳許澤一見,手裏東西立刻放下,把她從盆裏撈出來,抱到廳裏放在桌上。
周窈原本笑嘻嘻,見他板着臉,似乎在生氣的模樣,斂了笑意,不明所以,“怎麽了你?”
他不語,去拿了幹淨的毛巾,沉着臉幫她擦幹淨腳。
“浸那麽涼的水,萬一要是疼怎麽辦?”
原來是擔心她的腳。周窈笑說不會,“現在是夏天,涼才舒服呢。”
她笑得出來,陳許澤卻笑不出來。把她的腳捂進懷裏,不許她再出這個屋。
周窈坐在桌上,還沒來得及抗議,陳許澤自己去了院中,扯來一張小板凳,在澡盆前坐好,用搓衣板手洗衣物,他也不是什麽都不會的人,很快就洗得幹幹淨淨。幾件衣物而已,不多,洗過後再沖洗兩遍,陳許澤将它們全部晾曬挂起。
屋檐下,晃晃悠悠的衣衫滴着水。
周窈就坐在桌上透過落地窗看院中,等陳許澤回來,她的腳早就幹了,他還是往懷裏揣。
“下次不能再這樣。”
“你不要這麽在意。”周窈去捏他的臉頰,“笑一下嘛。”
陳許澤不說話,嘆氣把她抱進懷裏。另一只手握着她的一只腳,下巴枕在她肩膀處,幽幽一聲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弄傷她的腳,是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
周窈反手抱緊他,“真的早就沒關系啦。”
陳許澤埋首在她脖頸,她在他背上拍了幾下,哄道:“乖啦,十三。”
Advertisement
她兀自笑着,他只緊緊抱着她,像是抱着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
……
下午,忽然有人來找周窈,摁過門鈴,鈴聲還在來回響着,馬上又拍門,着急程度可見一斑。“幺幺!”
“幺幺——”
周窈和陳許澤忙去開門,一看,敲門的是上次來找周窈,幫她媽媽說和的阿嬷。
這次來卻不是為這個,阿嬷一臉着急:“快快!你媽媽跟別人吵架,打起來了快!你們家麻将館裏一片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砸了很多!有人去叫你爸爸了!你快去看看!”
周窈一聽,心裏下意識緊張了一下。阿嬷卻怕她犟着跟她媽媽鬧脾氣不肯去,忙扯她的手臂。
周窈和陳許澤兩個人跟着阿嬷,到後來變成他們倆攙扶腿腳不如年輕人的老人家,快步趕去麻将館。
一群人在麻将館外圍觀,好在機械麻将桌都重,沒有掀翻,但是每桌不同顏色的麻将散落一地,還有碎了的杯子,倒出來的茶葉茶水,地上看起來亂糟糟的。
遠遠就聽到周媽媽的聲音,和另一道女聲對罵,吵得極兇。
周窈還沒踏進去,便聽到接在她媽媽咆哮之後的一道微微熟悉的刻薄聲音:
“你開個破麻将館了不起啊?了不起什麽!我呸!”
“一把年紀了,還整天在這麻将館裏搔首弄姿,誰還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啊!”
“我就罵你!就罵你!怎麽的!就要罵你!臭婆娘——”
人太多,周窈還沒開始往裏擠,有熟悉的鄰居看到她,馬上跟她說:“你來了啊幺幺!快,快進去看看!”
周窈着急問:“這是怎麽了。”
鄰居嘆氣,告訴她:“還不是那個,那邊巷子的林二家媳婦,上回在你家麻将館輸了錢,想賴賬,和人家吵起來了,你媽媽就說她,說要是這樣賴賬以後就不要來了,然後吵了一架。”
“林二媳婦不占理嘛,那天把錢結清了,她就很久沒來了。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又來,然後看到你媽媽,兩個人不對盤,結果就又這樣了嘛!”
“我知道了,謝謝。我進去看看!”周窈一聽,拉着陳許澤往裏擠。
兩人剛擠到裏面,就見那林二媳婦,正是上次她去買菜在背後說她壞話那個。難怪,上次她怎麽想都想不清楚,為什麽這個人對她惡意這麽大,原來是和她媽媽結怨在先。
兩個女人身後都被人拉着扯着,麻将散了一地,兩個人還抓起手邊夠得着的麻将互丢。周窈正要上前,就聽那林二媳婦罵到她身上來了。
“也就你們周家,死皮賴臉,女人都賤!你生個女兒厚臉皮才多大就知道和男人住在一起!每天摟摟抱抱……”
“養這麽個小狐貍精丢死人了!”
“我看你那女兒早就不是什麽幹淨的貨色!長得是蠻好的,早點出去幫家裏分擔一下挺好,放在老早時候,估計在窯子裏肯定很多人喜歡這種小狐貍精!”
陳許澤的臉剎那冷下來,周窈也面容肅然,他們正要說話,忽地,面前情況突變——
原本被拉住的周媽媽,猛然一下暴怒。對罵時早已面紅耳赤,這一聽更是眼睛圓瞪,野獸一樣就掙脫所有人沖了上去,将林二媳婦撲倒在地。
“你說什麽?!”
“你這個娼婦說什麽?!”
誰都沒來得及反應,周媽媽厚實的手掌,正反兩下,“啪啪”狠狠扇在林二媳婦臉上。打得她眼冒金星,面容扭曲,痛得閉上了眼睛。
周圍人都愣了,周窈也愣了。
其他人慌忙想上去拉開,周媽媽動作更快,騎在林二媳婦身上,反手脫下鞋狠狠用鞋底抽她的臉。
“啪!”
“你罵我女兒什麽!”
“啪!”
“誰準你罵我女兒——”
“啪!”
“我女兒成績好,又聽話又懂事,你家的野種十個也比不上!”
“啪!”
“你生的才是狐貍精!”
“啪!”
“誰準你罵她——!”
“啪……”
周媽媽發狂了一般,一邊哭,紅着眼,沒說一句就用鞋底抽她的臉。
“我讓你罵!”
“娼婦!”
“我讓你罵!”
……
混亂一片中,眼見着嚣張的林二媳婦被壓制着動彈不得,臉很快紅腫起來,被周媽媽用鞋底抽打得開始嚎哭,周圍的人反應過來,一群人齊上,才把周媽媽拉開。
林二媳婦的嚣張氣焰一下子被打沒了,嗚咽哭得委屈,嘴裏罵罵咧咧卻不敢再近周媽媽的身。
周麻趕到的時候,事情已經如此。看見周窈,他來不及說什麽,趕忙過去扶住一身狼狽的周媽媽。
周窈看着周媽媽,渾身僵着,忽然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麽。
周媽媽也看到了她,沒有講話,只是默默哭着轉開頭,指着對面的林二媳婦哭叱:“你再罵一句試試看!”
陳許澤手掌撐在周窈背後,扶住她。他知道她現在情緒難平。
周窈愣愣出神,眼裏确實沒有別的,只有爸媽所站的方向。
那個婦女,嘶聲吸氣,掉着淚,鼻涕也流出來,極其不雅觀。先前被人罵,都只是動嘴不動手,卻在聽到她被罵以後,暴怒着發了狂。
那個是她的爸爸。
而那個,是她的媽媽。
“好了好了散了散了,都別看了!都回去吧……”
相熟的鄰居出來趕閑人,林二媳婦那邊也有人勸說,讓她先回家,不然等下事情越鬧越大,不好收場,有什麽之後再說。
十多分鐘,人才漸漸走光,清了場。
周媽媽只是哭,不說話,抹了把眼淚,沒看周窈,轉身走進麻将館後的廳內。
她打林二媳婦的時候腳扭了一下,周麻怕她摔,趕緊過去扶她過門檻。阿嬷推了推周窈,“還不進去?那是你家啊,幺幺。”
見周窈和陳許澤動身跟上,阿嬷嘆了口氣,幫着把麻将館的大門關上,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回家。
周窈一走進廳裏就發現,家裏有所不同。
擺在櫃子上的哥哥的照片不見了,她沒問,現在也不是問這種問題的好時候。
周媽媽坐在凳子上,周麻站在旁邊給她拍後背。
周窈站着,無從開口。
當周媽媽的視線看過來的時候,她下意識想躲開,忍住了,視線相接,就見周媽媽眼眶迅速又紅了一圈。
“……你下次碰見那個潑婦,走遠點。”周媽媽抹了把鼻涕,“免得被她欺負了去!就你這身板,人家一推你能摔個四腳朝天!”
周媽媽語氣“不善”地囑咐她。
周窈沉默了很久,緩緩點頭。
周媽媽轉頭朝牆,一滴淚甩下來,不看她,“行了,我打贏了,又沒輸,那個潑婦估計好長一陣都要躲着我們家走。沒事你就……”她深深吸了口氣,呵出來,帶着眼淚,“回去吧。”
她站起身要上樓,起身的那一剎那看了陳許澤一眼,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了一句:
“……別欺負她。”
她的身影随着腳步聲上了樓,周麻看向兩個孩子,嘆氣,問周窈:“在家住嗎今天?”
一直未曾說話的周窈,一點一點紅了眼眶。在周麻失望的眼神裏,她搖了搖頭。
“好吧,那你們要按時煮三餐啊,好好吃飯,別什麽都對付着。”周麻又向陳許澤道謝,“幺幺在你那麻煩你了,你多看着她點。”
陳許澤道:“不麻煩。”
“那我先上去看看你媽。”周麻跟周窈說,“想回家了随時回來,啊。聽話。”經過她身旁,粗粝的手掌在她頭上輕輕拍了拍。
待男人沉重的腳步聲也消失後,廳裏只剩周窈和陳許澤。
“想哭就哭出來,沒事。”陳許澤說。
周窈抿緊唇,緩緩轉身倚進他懷裏,額頭靠着他的肩膀。
眼淚一滴接一滴,胸口像堵着什麽,呼吸不順暢,她覺得難受,特別難受。
這一天,周媽媽為她哭,她為周媽媽哭。
可是,誰都說不出來。
中間那條鴻溝,一劃開就是十多年,太長太久,真的太深也太遠了。
一時之間,她們竟然誰都不知道,該怎麽才能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