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車停在一棟老舊的自建房外。
不高, 兩層的矮房, 紅磚平頂。看上去已經空置多年, 樓底大門生了鏽跡,玻璃窗積滿厚灰。
樓道內的感應燈年久失修,只有一點月輝沿着樓外躍入。
這裏是十幾年前著名的貧民窟, 大量外來工人駐紮,不遠處就是洗腳房, 酒吧街, 管治混亂。後來随着經濟發展, 有能力的年輕人逐漸搬離,開發商的摩天高樓拔地而起。這帶因為私人建築繁密, 補償條款一直無法談妥,改建工程被迫擱置,至今仍保留着原來的風貌。
與馬路對面那一帶繁華高樓形成鮮明對比。
男人身材颀長,從頭到腳的矜貴西裝與皮鞋, 在這窄小破爛的樓道裏顯得十分突兀。
封彥食指微曲,在二樓門外叩了叩。
“門沒鎖,進來吧。”裏面的人說。
封彥推門進去,陳腐木門發出一聲嘎吱怪叫。煙草燃燒的味道頓時鑽入鼻腔。女人半倚窗邊, 猩紅火光在她指間閃動, 煙霧吞吐。
她擡眸朝他望來,一雙美目波光流轉, 像湖面淌動的月影。月光再一鍍,讓她美得驚心動魄。
韓嫣淺笑着, 眼中微醺,“約你在這裏見面,會不會覺得很意外?”
封彥看了眼散落一地的啤酒空罐,目光慢慢挪回她的臉,“原本我以為會是在天臺或者地下停車庫,你突然出現在我背後,拿槍抵着我,然後我回頭,發現那只是一根黃瓜。”
韓嫣眸子一彎,唇角弧度更加張揚,哈哈笑起來。笑聲在安靜的夜裏像一串清脆的風鈴。
酒精融化了她的僞裝,她少有這麽肆無忌憚的時候。
韓嫣說:“也是,90年代的港片都這麽拍。”她指尖輕點煙身,一小截煙蒂落下,笑着笑着,眸底深處漾開幾分落寂,“無間道都是見不得光的。”
韓嫣靜靜抽完一根煙,摁滅了煙頭。她掏出手機,沿着桌面推到他面前,動作有一秒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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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秒,她無聲收回了手,不再有任何留戀。
“你要的東西。”韓嫣說。
封彥看見她脖子上的紅痕,問:“不忍心?”
韓嫣重新點了根煙,深深汲了口,又長長籲出,煙霧缭繞在她美麗冷漠的面龐,情緒難辨。
女人心總是如同海底針。
“這段時間……他對我挺好的。”韓嫣說。她有片刻出神,然後慢慢地道:“但我想要的,他給不了我。”
一個優秀的間諜會時刻記住自己的目标,不會被中途利益迷惑,哪怕曾經的确有過那麽一瞬的動搖。
但愛這個字,本身就是她生命裏缺失的。
她的人生是一場不能再輸的賭博,她沒有勇氣把賭注壓在石鐘瀚身上,尤其是愛這樣于他而言輕若無物的籌碼。
他們是同類,她了解那個男人,就像了解自己一樣。
韓嫣拿起一罐啤酒,對他笑笑,“要來一罐嗎?”
“我不喝酒。”封彥說。
“噢,對,我忘了。”韓嫣笑着舔了舔下唇,已有幾分醉意,“封總您酒精過敏。”
封彥沒說話。
細長指尖一扣,易拉環啪嗒打開,白泡争先恐後地從裏冒出。她仰頭喝下,喉嚨一滾一滾,半斂的眸光破碎渙散。
韓嫣用指腹抹去唇角酒漬,輕聲問:“封總,有興趣聽個故事麽?”
封彥看着她,靜了幾秒,說:“韓小姐喝醉了。”
“人高興的時候是喝不醉的。”韓嫣笑着說。然後笑着笑着,她唇角弧度漸漸垮了下去,微垂眼睫在下方灑落一片淺影。
“從前有個女孩子,她不是出身什麽名門,父親也不是什麽北極科學家,她媽媽原本是在酒吧陪酒的,有次喝醉了和客人發生關系,生下了她和她姐姐。”
“你也知道,她原本不叫韓嫣,她叫韓思桐。”
“因為有了她和她姐姐這兩個拖油瓶,她媽媽不好在酒吧攬客了。為了謀生,她媽媽就帶着她們嫁給了當地一個五金店的小老板。以為能過上好一點的日子。”
“但好景不長,嫁過去才知道這個男人嗜酒又好賭,每次喝醉了、輸了錢,回來就會打她們。就這樣一直夾縫生存到她十五歲,她媽媽終于無法忍受,丢下她們,帶着家裏僅有的那一點餘錢跑了路。”
“因為太窮,她和姐姐只能被繼父逼着,一邊上學,一邊去酒吧打工。姐姐遺傳了媽媽的好歌喉,人長得漂亮,說話也甜,所以在酒吧很受歡迎,拿到的小費也很多。”回憶往事,韓嫣出神地說,“而她呢,人很笨,也很膽小,通常只是跟在姐姐後面,姐姐讓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
“那個時候,姐姐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她唯一信賴的人。”
說着,韓嫣自嘲地笑了下,“可她從沒想過,姐姐竟然是傷害她最深的那個人。”
“因為姐姐唱歌好聽,漸漸在酒吧裏有了人氣。很快,姐姐被韓國一家經紀公司看中,想讓姐姐跟随去韓國發展。”
“成為藝人,就意味着能賺到更多的錢,能有離開這裏的機會,這是她們那個時候做夢都不敢想的。”
“姐姐和她說好了,去韓國一定會帶着她,她們兩姐妹無論去哪都會在一起。絕不會抛下彼此。”
“她這麽堅信着。直到那一天。”
韓嫣聲音有不易察覺的哽咽,深深吸了口氣,眼睛朝上看,壓下眼眶的酸脹。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原來真的有魔鬼存在,這裏不是她的家,而是變相的地獄。”
“她們想逃走的事很快就被繼父發現,那個男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把家裏的桌子,椅子,玻璃鏡子,任何随手可及的東西通通砸在兩個十五歲的女孩身上——只為了懲罰她們的試圖逃離。”
“她被打得奄奄一息,倒在血泊裏,以為自己真的快要死了。昏迷過去之前,她看見姐姐跪在繼父面前哭求,她聽不清姐姐說了什麽,只知道從那天起,姐姐對她的态度變得疏離、冷淡。”
“她以為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了,讓姐姐不高興了,所以她更加努力地打工賺錢,想讨好姐姐,幫姐姐離開這裏。想着去到韓國,她們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直到她們十六歲生日那天。姐姐打扮得很漂亮,笑着送了她一個生日蛋糕,對她說,思桐,生日快樂。”
“就在這扇窗前,姐姐一根根為她點燃蠟燭,叫她許願,喂她吃下蛋糕。”
韓嫣緩慢地說,月光越過那扇破窗,描繪着上面陳老裂開的碎痕,她的神情空洞悲哀。
“她還記得,那時她許的生日願望,是希望姐姐能天天開心。但她不知道,那個蛋糕裏面摻了迷。幻。藥。”
“第二天醒來,她發現自己被繼父強。暴了。”
封彥站在她面前,無聲地聽着。
“後來她才知道,那晚姐姐答應繼父把和韓國公司的簽約金都給他,讓她留下,以換取自己的自由。姐姐帶着她打工攢的錢離開了,除了那枚刻了字的打火機,一個永遠無法逃離的地獄,什麽也沒有留給她。”
“那時候她崩潰了。她還那麽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她最信任的人相繼棄她而去,她白天要裝作若無其事地上學,晚上要去酒吧打工,回家還要遭到那個畜生的折磨。”
“她根本不知道,地獄到底有幾層。”
韓嫣夾煙的手微微顫抖,深汲了一口,試圖用尼古丁麻痹自己。
十多年過去,心口的傷卻不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愈合。她忘不了那些年經歷的每一件事,忘不了那些慘痛的折磨,更忘不了被至親的抛棄與背叛。
陪伴她的只剩下每一個失眠的夜和煙草的麻醉。
“後來,她慢慢接受了自己被抛棄的事實。她也清楚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自己,誰都是靠不住的。她想活着,想好好活着,就必須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手裏。”
“她還算走運,上天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繼父因為在外面犯事,被判了七年牢刑。那時她姐姐也并沒有如期去到韓國,而是結識了一名富商,跟随對方去了加拿大。”
“面臨違約的經紀公司找到了她,看中她與姐姐相似的容貌,提議她代替姐姐完成合約。”
“可她在地獄裏待得太久了,從來沒見過真正的陽光是怎麽樣的。她害怕大家讨厭她、不喜歡她,為了掩飾她深入骨髓的自卑,她只能給自己編造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把自己僞裝成高貴的出身,努力活成大衆都喜愛的,那種幹淨高雅的樣子。”
“她一出道就大火,頂着她姐姐的身份,她有了錢,有了很多很多人的喜愛,她努力地想把那份幹淨高貴刻在自己的骨子裏,渴望着自由和重生。可就在她快要忘記那段過往的時候,繼父出獄了,拿着她以前拍下的照片威脅要毀掉她。”
韓嫣眼睛發紅,所有克制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潰散。她仿佛在問面前的人,又仿佛在問自己,又或者,是在問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
“你說,他們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串一串滑落,弄髒了她漂亮的妝容。
這一夜,她不是臺前受人追捧、高雅萬千的超級模特兒。沒有人知道,這十年來,不管她如何用華麗的外表僞裝,她骨子裏仍然住着那個曾經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裏,無助又脆弱的女孩。
封彥看着她,眼裏有幾分同情,“那個男人和照片在石鐘瀚手裏,我暫時不方便插手。”他說,“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新身份,讓你重新開始。”
韓嫣一怔。
封彥拿出信封,推到她手邊。
裏面是全新的身份,護照,銀行卡,她所需的一切。她可以拿着這些東西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不會再有人知道韓嫣這個名字背後腐臭的過往,她不需要再受人威脅,也不再需要活得那般自卑謹慎。
“你自由了。”封彥說。
韓嫣緊緊攥住信封,像是攥緊自己生命裏最後的力量。眼淚斑駁淩亂了她美麗的面容。
脊背抽搐着,抽搐着,身軀漸漸往下弓成一團。
她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那是她一直以來,渴望追求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