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8) (1)
喻爾岚沒動。
他定定地看着杭野。
這個少年倚着那輛昂貴的摩托, 氣宇軒昂,潇灑俊朗得不像是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
他好像永遠都是這樣, 明烈張揚, 如太陽一般光芒萬丈。
在這之前, 喻爾岚已經想不到還有什麽可以更加奪目迷人。直到他看見了此時的杭野。
此時的杭野, 那灼灼的眼裏暗伏着揮之不去的黯然與頹廢, 于是他的這個笑也帶着一種透骨的蒼涼。
暗影藏于光下, 卻映襯得光芒更加璀璨可貴。
喻爾岚垂了頭。
他們身邊人來人往, 隔壁攤位前有上了年紀的奶奶在詢問着菜價, 攤主笑着高聲應答。有一對老夫妻,一同推着一輛小推車,車裏面放着些瓜果蔬菜,打他們面前相扶走過。斜前方的角落裏,蹲着一只橘白毛色的小狗, 瞪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聚精會神地看着這邊的兩個男生。
這裏是最尋常的人世間, 處處透着生活的庸俗無趣。有多少感情就是消磨在這種柴米油鹽間。
這裏也是最不适合兩個男生相擁的地方。多少雙眼睛看着,多少雙耳朵聽着, 又會有多少張嘴, 把一點風吹草動到處傳揚。
喻爾岚知道,他不應該聽杭野的。
可他想。
他擡起頭,沖杭野笑了笑, 大踏步走了過去。
杭野望着他,笑得就像是五月午後透明的陽光。他張開雙臂, 等着走向他的喻爾岚。
他把喻爾岚整個攬進懷裏,緊緊地擁着,那力道像是要把喻爾岚揉進骨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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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爾岚貼在他耳邊,低聲問:“怎麽了杭野?”
杭野沒說話。
喻爾岚沒有再追問。他只安安靜靜地擡手,回抱住杭野。
他感覺杭野埋在他後頸,呼吸很重,像是在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然後又變得很輕,吐出的氣息潮濕又燥熱地拍在喻爾岚的後頸皮膚上。
喻爾岚感覺心口被不知哪來的風吹得東倒西歪。
然後,杭野忽然擡手在他後背上拍了拍,很豪爽的那種。拍完他就幹脆利落地松開喻爾岚,站直身子,望着他笑得很明朗:“好久不見啊小白!”
于是那個擁抱,始于不可言說的暧昧,終于非常标準的兄弟問候。
從四面八方看過來的目光,也從詫異變成了然,随後一個個漠不關心地移開了。
喻爾岚退開一小步,輕聲道:“總共就一個晚上沒見,這叫很久?”
“太久了!一夜不見如隔三秋!”杭野語氣很誇張。
喻爾岚轉身回攤位,把這句話當成杭野特色濫用成語主義。
杭野跟在他身後絮絮念着:“小白,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你不休息就算了,怎麽來這裏看攤子還拿着課本啊?”
“三天沒上課,需要複習一下。”喻爾岚道,“正好這會兒也沒什麽客人。”
杭野看着他要坐回攤位後面,連忙道:“好不容易有一天的假,學什麽學!小白,你跟我去個地方呗?”
喻爾岚坐回座位裏,拿起課本,搖了搖頭,道:“我得在這裏看攤子。我爺爺身體不太好,我想讓他歇歇,所以這邊今天就只有我了,走不開。”
杭野掃了掃攤子上的菜,道:“那還不簡單?我把你的菜都買了!你這生意做完了,總能清閑了吧?”
喻爾岚擡頭瞄了他一眼,道:“不賣。”
杭野隔着攤子,費勁兒地把身體傾了過去,湊向喻爾岚:“別啊,送上門的生意哪能不做啊?來嘛小白,你就說包圓多少錢吧?”
喻爾岚不說話,低頭認真看書。
杭野把身子壓低了些,偏要去瞧喻爾岚的臉,嘴裏一個勁兒地磨:“小白,都是做生意嘛!你給個價,不然我可就随便給了昂!”
喻爾岚擡頭瞄了眼,看見杭野眼巴巴瞧着自己,一見他擡頭了,立刻揚起一抹讨好的笑。
喻爾岚嘆了口氣。杭野怎麽就那麽會磨他呢?
他瞥了瞥攤位上的菜,猶豫很久,還是搖頭:“不行,這麽多菜,你又不做飯,肯定是要浪費了。我不能賣給你。”
杭野聞言直起身子。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看着蹲在那邊的橘白小狗還眼巴巴看着自己,杭野沖他招了招手,喚他:“小家夥,你來。”
那小狗頗通人性,聽見杭野的呼喚,立刻起身噠噠跑了來。
杭野蹲下身子,擡手摸了一把小狗的小腦袋,問他:“你說,這攤位的菜值多少錢?你覺得值多少就叫幾聲!”
小狗也不知聽沒聽懂,但他十分有靈性地張嘴叫了兩聲。
杭野一拍手,痛快地撓了撓小狗的腦袋,站起身,對好奇地偷瞄着他的喻爾岚道:“兩萬塊,這攤子的菜我包了!”
喻爾岚:……
這大少爺是真沒買過菜還是錢多得燒手啊?
他剛準備搖頭,忽然見杭野俯身把那只小狗抱了起來,沖他道:“還加上這只小狗。”
喻爾岚愣了一下,道:“這狗不是我家的……”
“我知道。”杭野仔細看着小狗,“你瞧他挺瘦的,毛也有點髒,肯定是流浪狗。但是我在你攤位這裏看見他的,就算你家的。”
說着,他忽然想起什麽,沖喻爾岚笑道:“對了小白,我不是欠你一個兒子麽?”
喻爾岚:……
杭野興沖沖道:“那這只小狗就姓喻好了!叫……”
他瞧着小狗那橘色的耳朵,決定了:“叫喻小橘!”
喻爾岚無語。杭野起名真是沒有一點意外。
杭野卻對喻小橘這個名字很滿意。他握着小狗的爪子,仔細檢查着這個小家夥:“嗯,應該是田園狗。挺好的,田園狗聰明,還忠誠。呦,果然是只小公狗!你瞧瞧這個毛色,現在雖然瘦兮兮的,要不了兩天肯定就大橘為重了……”
說着說着,他抱着小狗,舉起他的一只爪子,沖喻爾岚招了招:“小白,走啦,咱們還得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呢!”
喻爾岚知道今天杭野是一定要把他帶出去了。
他嘆了口氣,看着面前攤位上的菜,道:“這些菜怎麽辦?”
杭野仔細打量了一下喻爾岚這攤子。攤子上的菜整理得很整齊,旁邊挂的有兩個收款碼,顯然喻爾岚家也緊跟潮流,開通了電子支付。
杭野頓時有了主意。他單手托住懷裏的喻小橘,沖喻爾岚勾了勾手,道:“小白,你這裏有紙吧?給我張。”
喻爾岚愣了一下,把紙遞給了他。
杭野揮筆在紙上劃了幾個字,然後把紙一對折,變成個小立牌,擺在了喻爾岚的攤位上。
他退開一步,滿意地歪頭欣賞了一下,點了點頭:“不錯,我真有才。是不是呀小橘?”
杭野笑着擡手撓了撓懷裏喻小橘的下巴,小狗非常配合地“嗷嗚”一聲。
喻爾岚瞧着他們兩個這幅樣子,好奇地探身看了過去,就見杭野在那張紙上寫着:攤主不在,随緣賣菜,想要就拿,付款掃碼。
他還在字的旁邊畫了只小狗,那耷拉的小耳朵和瘦瘦的小V臉,一看就是比着喻小橘畫出來的。
喻爾岚忍不住勾唇笑了笑:“你這樣可能會賠死的……”
“不會。”杭野大大咧咧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自律的好人還是多的。就算少那麽點錢,也沒事。差價我給你補,我樂意的。”
說着,他沖喻爾岚擠了擠眼睛,道:“這回可以走了吧小白?”
杭野都做到這一步了,喻爾岚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他從攤位裏走了出來,雙手伸向杭野。
杭野看着他的動作,挑了挑眉。
喻爾岚微微低了低頭:“你不是要推着你的摩托麽?小橘給我抱吧。”
杭野長長地嘆了口氣,把喻小橘抱起來,讓他和自己臉對臉。他看着小狗滴溜溜轉的大眼睛,嘟囔:“小家夥,你瞧瞧你這待遇!小白親自抱你!我都沒怎麽被抱過……”
喻爾岚臉上微微泛起絲紅,走上去不由分說地從杭野手裏抱過喻小橘,別開頭輕聲道:“剛剛不是才抱過。”
杭野推着摩托跟在他身後不服氣道:“那是我主動抱你的!你注意我用的是被動句!”
“還知道被動句,語文還是有救的。”喻爾岚冷漠吐槽。
喻小橘在他懷裏興奮地“嗷嗚”、“嗷嗚”兩聲,像是在給他助威。
杭野走上來和喻爾岚并肩,順手在喻小橘腦袋上拍了一下:“喻小橘!雖然你姓喻了,但你也不能這麽偏幫你爸啊!”
喻小橘又“嗷嗚”、“嗷嗚”兩聲,這回聽着像頂嘴。
杭野皺眉瞪他:“怎麽回事?養只杭小黑天天纏着小白,又撿了只喻小橘,還是不和我親!”
他故意擡手扶心口,一臉做作的哀愁:“我心好痛,我被全世界抛棄了!”
喻爾岚唇角噙起一絲笑,擡手拍了一下杭野的肩:“好了,別鬧了,我們不是都在你身邊呢麽?”
他最後一句話語氣放輕了許多,若有若無的,像是一陣溫柔的清風。
杭野沒再說什麽,他垂着頭默默跟在喻爾岚身邊。
這樣的情景,卻意外得融洽,一切都像是恰好的圓滿。
菜市場附近就有寵物醫院。喻爾岚和杭野一起,把喻小橘送到了醫院裏做檢查。
這只小狗是這附近的常客了,寵物醫院的醫生都已經認識他了,看見他被人領養了,很是開心,主動給免去了檢查費。
這小家夥身體很健康,流落在外雖然是吃百家飯的,但頗通靈性,撒嬌賣萌樣樣在行,完全沒有讓自己吃點虧。
檢查完,喻爾岚望着在自己腳邊打轉的喻小橘,有些犯難:“這只小狗放在哪裏呢?總不能還帶回學校吧?”
“你家裏人讓不讓養狗?”杭野撐着自己的摩托,問他。
喻爾岚猶豫了一下,道:“我爺爺對小動物倒是挺喜歡的,以前家裏也養過看家護院的小狗。前兩年小狗到日子了,回汪星了,就沒再養了。”
杭野一拍車頭,道:“那就先放在你爺爺那裏。正好你要住校,家裏有只聰明的小狗陪着,你爺爺也開心點。”
說着他俯身,用力搓着喻小橘的腦袋,笑着同他道:“是不是啊,喻小橘?”
小狗喜歡杭野這麽與他玩鬧,興奮地又跳又叫。
喻爾岚望着玩得開心的一人一狗,唇角忍不住牽起絲笑意。
杭野笑起來真好,就像是好天氣,明媚了整個天地。
杭野和小狗玩了會兒,站起身,忽然模樣嚴肅了些,道:“小白,要不然先把喻小橘寄養在這裏一會兒,我帶你去個地方。”
喻爾岚愣了一下,看着杭野。
他覺得杭野一直在等待着這個時刻。他為了把喻爾岚帶到那個地方,磨了他許久。
既然都已經決定跟着杭野走了,那當然是把一切都交付給杭野。
喻爾岚沖杭野笑了笑,輕聲道:“好。”
他們給喻小橘辦好寄養的手續,出了寵物醫院的門。杭野翻身騎上摩托我,回頭沖着喻爾岚潇灑道:“小白,上來!”
喻爾岚看着杭野的摩托後座,愣了愣。
但已經決定跟杭野走,也用不着這種忸怩。
猶豫了一下,喻爾岚勾着頭走了過去,坐上杭野的後座。
杭野從前面撈起一個頭盔,回身遞給他,道:“戴上,然後抱緊我。”
喻爾岚沉默地接過杭野遞來的頭盔,磨磨蹭蹭戴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手上的動作直打結,好像有些緊張似的。
杭野挺耐心地等着他。
喻爾岚總算搞定了頭盔,猶猶豫豫地擡起一只手,虛扶住杭野的腰,低聲道:“好了,走吧。”
杭野一愣,扭頭看了他一眼,道:“為什麽不抱緊我啊?一會兒車速上去了,小心你坐不穩掉下去啊!”
喻爾岚勾着頭,手攥住杭野的衣角,低聲道:“這樣就行了,掉不了。”
杭野低頭瞄了眼喻爾岚的手,覺得好笑。
他索性也不說了,擡手背到身後,撈住喻爾岚另一只手的手腕。
喻爾岚驚了一下,卻并沒有從杭野的手裏掙脫出來。
他由着杭野拉住他的手,環上杭野的腰。
然後,杭野牽着喻爾岚那只攥住他衣角的手,把他兩只手一起拉向自己正前方。
喻爾岚的身子随着這個動作,一點一點貼上杭野的後背。
他臉上的紅暈也一點一點長了起來,逐漸蔓延到耳根脖頸。
已經到這一步了,喻爾岚索性主動雙手相扣,抱緊了杭野的腰。
杭野滿意地拍了拍喻爾岚的手背,扭頭笑着道:“不許松手,聽見沒?一定要抱緊我!”
“嗯。”喻爾岚知道自己戴着頭盔,杭野其實看不見他的神情,但他還是忍不住別開頭。
杭野沒再看他,回身發動了摩托。
哈雷一騎絕塵,潇灑地飛進了街上的車水馬龍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理作用,喻爾岚總覺得路上有許多人在看他,看得他心髒在用力震顫。
可是仔細看看,他又發現壓根沒有人在關注他們。
路人戒行色匆匆,而且許是這種騎摩托載人過于尋常,引不起什麽人注意。偶爾在紅燈時停下來,喻爾岚瞥見有一二路人望過來,他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就發現人家那或豔羨或驚嘆的眼神,都是放在杭野這輛看上去就價值高昂的哈雷上。
喻爾岚忍不住嘲笑自己“做賊心虛”。
可他又有些糊塗。
這樣怎麽了?為什麽他會因為貼着杭野而如此緊張?
緊張到有點興奮。
也許是因為對未知的一種期待。杭野始終沒有告訴喻爾岚他們要去哪裏,喻爾岚忍不住在心裏做了無數的猜測,而他的情緒也在這種種設想裏堆疊得愈發高漲。
杭野載着他行駛了快一個小時,最後從大路上駛了出來,進了一條很荒蕪的小路。
那路旁雜樹橫斜的,看上去荒無人煙的。
若是尋常時候,喻爾岚被人帶到這種地方,他一定會非常警覺,想辦法找借口離開。
但此時他緊緊環着杭野,聽見自己的心用力在身體裏跳動着,那種聲音莫名讓他安心。
事實上這裏也确實不是什麽危險的地方。沒走多久,路旁的雜樹消失了,路兩旁出現了一排門面。
與尋常的小店不太相同,這些門面的外觀都極具個性。喻爾岚看見有非常朋克風的酒吧,有希臘風情的歐式民宿,還有一間牆上塗滿了各種塗鴉的畫店。
這裏看上去是個特色文創區,只是喻爾岚沒怎麽聽說過。
不過杭野帶他來這裏做什麽呢?喻爾岚有些不明白。他正準備問問杭野,杭野忽然停了下來,扭頭對喻爾岚道:“到了。”
喻爾岚回頭看着旁邊的那個房子。和其他店面不同,這件房沒有招牌,門也緊鎖着。喻爾岚判斷不出這是做什麽的。
但他還是先松開了杭野,翻身下了車,站在門前仔細打量着這間房子。
杭野推着車走了過來,把一把鑰匙抛給他:“最大的那把就是大門的鑰匙。”
喻爾岚按着杭野的話,找出來那把鑰匙,打開了門。
房間裏因為突然打開的門,微微揚起些灰,在窗戶那邊照射進來的陽光裏清晰可辨。這裏像是有一段時間沒有人了。
喻爾岚走進房間裏,默不作聲地打量着這間房子。這是個上下兩層的商鋪,但看裏面的構造和擺放的家具,似乎并沒有被用作對外開放。因為這裏的東西十分居家,又透着一種私密的精致感。
一樓的房間裏擺放了很多樂器,還有一整個書架的曲譜。有個譜架擺在窗前,像是随時等待着有人把譜子擺上去,拿起牆上挂着的吉他彈奏一曲。
但是這裏的一切都蒙着一層細細的灰,好像不會再有人把譜子擺上譜架了。喻爾岚的心裏忽然浮現這麽一個想法。
杭野把哈雷推了進來,停在門邊,随手關上門。
他轉身,擡手皺着眉在臉前掃了掃,道:“哎呦!有段時間沒來了,落了這麽多灰……小白你等等,我稍微打掃一下。”
喻爾岚看着他鑽進旁邊的房間,很快端出來一盆水,然後拿着塊抹布開始擦桌子。
喻爾岚走上去想幫忙,卻被杭野擡手擋開了:“沒事,我動作很快的,你稍微等一下就行。”
喻爾岚沒再堅持,他扭頭又看了看房間,忍不住開口問了:“杭野,這裏是……?”
“這裏啊,這是我之前買下來的一間房子。”杭野邊幹活邊道,“外面那條街你應該也看見了,之前規劃成了一個藝術文創特色街,但人氣一直上不來。不過這裏房租不高,不少搞小衆藝術的追夢青年,喜歡在這種有‘腔調’的地方聚集,所以也算運營起來了。”
喻爾岚點了點頭,這些他看了看外面店面的狀況就推斷出來了,但他還是不明白杭野為什麽把他帶到這裏來。
這裏看上去就是間被杭野閑置的房子。
杭野打掃的動作很快,這會兒功夫已經把房間裏浮灰都擦得差不多了。他把抹布丢進水中,轉過身看着喻爾岚,笑道:“小白,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把你帶到這裏來?”
喻爾岚點了點頭。
杭野笑着,轉頭在房間裏看了看,道:“這裏本來住了兩個年輕人,都是有錢任性的富二代。類似我這種人。”
說着他自嘲地笑了笑,擺弄了一下書櫃裏的一本琴譜,繼續道:“我們這種人吧,也有點我們的抱負。而且往往是家裏很看不上的那種。那兩個年輕人就是。一個想當獨立歌手,一個想當畫家。他們都被家裏人很看不起,覺得他們……玩物喪志。”
說起這四個字,杭野的眼裏忽然閃現一抹暗火,像是心口被觸動了些什麽。
喻爾岚仔細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想開口。但他看着杭野笑着搖了搖頭,有繼續說了下去:“這兩個人也不知怎麽相互認識了,當時就覺得對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懂自己的人。他們沒有任何猶豫,一拍即合,買下這個店面,住在一起了。”
喻爾岚垂了眸,輕聲道:“雖然聽上去有些草率與幼稚,但這樣對夢想毫不猶豫的追尋,卻也很讓人振奮。”
杭野看着他笑了笑。他低着頭,道:“是啊……那兩個人也是這麽想的。他們也确實在這裏度過了非常痛快的一段時光,可以無憂無慮的追夢,而身邊陪伴着的,是最親密的摯友……再到戀人。”
“他們成為了一對情侶?”喻爾岚忍不住問。
杭野點了點頭,走到牆邊,取下挂在那裏的吉他,随手撥着琴弦。這吉他許久無人演奏了,音調已經跑得很遠。杭野摸索着調音,嘴上繼續道:“這故事講到這裏都還挺美好的,對吧小白?但這個人世間好像就有一種奇怪的定律,這對戀人,很快就遇到了未曾想象的挫折。做音樂的那個年輕人,輾轉在各個酒吧裏,始終沒有碰到懂得欣賞他的音樂伯樂。而想當畫家的那位更加艱難,他的畫尋常人欣賞不了,而繪畫界對他的評價也不高。”
喻爾岚輕輕嘆了口氣。這還真人間現實了。
杭野把吉他調好了音,手上動作停了下來。他擡起頭看着喻爾岚,笑了笑,道:“後面的故事我不說你也應該能猜到的,小白。他們的錢越來越少,僅是生存就好像越來越艱難。做音樂的那個,每日奔波勞累,卻只能掙點微薄的薪水。而這些錢就是他們兩個人唯一的經濟來源。很快,不滿就爆發了。兩個人開始頻繁産生摩擦,幾乎每天都是在争吵中度過的……這樣的日子總要有個了結。于是,夢想成為畫家的那個人最先妥協了。他在某一天留下一張便條,說自己要跟着父母移民到國外了。”
喻爾岚聽到這裏,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低聲道:“這樣的告別……太傷人了。”
“是啊。”杭野低頭看着吉他,道,“做音樂的那個人受不了這種背叛。他攢夠了失望,在夢想和感情上。所以從那一刻起,他曾經那顆熾熱的心,就徹底死了。我當時正好在某次聚會中認識了他,知道了他的經歷。而他談到自己打算把這裏賣掉,然後回到家裏,接受父母的安排随便混過這一生了事。我也就用不太高的價錢,買下這個房子,還有這些東西。”
說完這些,杭野擡頭沖喻爾岚笑着擠了擠眼睛:“這真是個聽上去讓人很不爽的故事對不對?”
喻爾岚輕輕嘆了口氣,道:“杭野,我覺得你的語文并沒有你說的那麽差。你講的這個故事很有代入感……”
杭野低頭笑了笑,搖了搖頭,忽然道:“小白,我其實會彈一點點吉他,《小星星》那個級別的,你要不要聽聽啊?”
問是這麽問,但杭野并沒有等喻爾岚的回答。他自顧自地抱好吉他,慢慢彈出音符,确實是最簡單的《小星星》,曲調還不怎麽連貫,但意外的并不難聽。
喻爾岚怔怔地看着杭野。
窗外有陽光照了進來,落在杭野的發端與身上,把他整個人照得好像有些毛絨絨的。于是這樣看着他,喻爾岚就覺得心頭有些癢,有些事情在他腦海裏翻來覆去的,都是關于杭野的。
曾經一些細節,就像拼圖的碎片一樣,慢慢在喻爾岚腦海裏,拼出個畫面。
那畫面是今天杭野來找他時,找他要擁抱時的那副模樣。
心裏有個念頭終于按捺不住了。喻爾岚忽然走向杭野,停在他面前一步遠的距離。
杭野停下彈吉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擡頭看着他,笑道:“怎麽了小白?不是我彈的太難聽,你想把吉他拿去砸了吧?”
喻爾岚沒有與他嬉皮笑臉。
他定定地直視着杭野,認真道:“杭野,你買下這裏,應該不僅僅是因為那兩個人的故事吧?”
“嗯?”杭野挑了挑眉,笑道,“那還能因為什麽啊?說實話這裏投資前景不怎麽樣……”
“那個故事裏,是有什麽,讓你産生共鳴了吧?”喻爾岚堅定地繼續道,“所以你才會把那個故事講的如此有代入感……就像是你自己的故事一樣。”
“天地良心!小白,我真沒談過戀愛!我保證!”杭野放下吉他跳了起來,手比成個起誓的模樣舉了起來,對喻爾岚嚴肅道。
喻爾岚垂眸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我是想……”
杭野看着他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忽然笑了笑,道:“小白,你是覺得我過去的經歷與這個故事裏的兩個人有類似之處,是嗎?”
喻爾岚沉默了一瞬,才低聲開口:“杭野,我不是想探聽你的過去……”
他話沒說完,忽然感覺肩上一沉。
喻爾岚有些詫異地擡頭,看見杭野擡起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肩,神情嚴肅地凝望着他,很認真道:“小白,我知道你是個溫柔而體貼的人,對于別人不想說的事你就不打聽。但是,我不是別人啊!我是你的……你的朋友啊!”
喻爾岚怔了怔。他覺得杭野剛剛說到“朋友”兩個字時,神情似乎有一瞬忽然變化了。
但他還沒捕捉到那種變化的深意,就見杭野又嚴肅起來,繼續說道:“小白,我願意對你毫不保留。我也希望……你可以在我這裏,毫不保留的放肆與任性。想問什麽就問,想說什麽就說,不要小心翼翼地恪守着某種距離,跟個陌生人似的。行不行?”
喻爾岚抿了抿唇。
他習慣了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個距離,因為從來也沒有人像杭野這樣,直白而有力地告訴他:小白,你離我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感覺眼睛有點熱,連忙別開頭輕聲道:“好。”
杭野看着喻爾岚又別開臉,他知道這家夥又在背着他臉紅。說真的,杭野很想“得寸進尺”,順勢就跟喻爾岚說,你以後臉紅也別背着我了,就讓我踏踏實實看着,心裏美一會兒,多好。
但杭野知道現在還不能操之過急。他定了定自己的心神,把話題轉回到喻爾岚關心的問題上:“小白,關于我的過去,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高中曾經休學三年,在外面打電競。但你應該并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選擇在高中的時候離開學校打電競吧?”
喻爾岚聽到這裏,轉過頭。他臉上還留着些淡淡的紅,但神情已經嚴肅起來了,試探着輕聲開口:“我有過些猜測……是因為你父親嗎?”
杭野笑了,笑意裏有些無奈和惆悵。
他低聲道:“小白,你不是覺得我英語其實還不錯麽?其實我剛上初中的時候,也是傳說中的學神。”
喻爾岚定定地看着杭野。
杭野仍繼續說着,笑裏甚至還帶上些自嘲:“我爸當時覺得我太優秀,非讓我跳級。我上了半年初一,就直接跳進了初二的班裏。那個時候,我年紀小,個子低,又不認識任何人,脾氣還倔,班裏有人欺負我,我就和他們打架。哪怕他們一群人都是大塊頭,把我打得頭破血流的,我也不服氣。”
喻爾岚沉默。杭野打起架來不要命,原來是這樣來得麽?
他從杭野平淡的敘述裏,嗅出一絲血氣。
然而杭野卻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那會兒吧,我爸就因為我打架對我挺失望的。不過最失望的是後來中考。我少上了一年學,其實成績後來就只是中游了。但我爸的集團正在高速擴張期,那段時間他壓根腦子裏就沒我。一直到中考出分了,我沒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六中,而是上了十七中,這事讓我爸很失望,就說我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了呗。”
喻爾岚聽着皺了皺眉,低聲道:“十七中雖然是私立校,但招攬了很多優秀的學生,并不算差。”
杭野輕笑了一下:“我爸這人是追求極致完美的人。在他眼裏,我作為他兒子,沒考全市第一,就是個廢物。那時候連六中都考不上,他當時都要把我逐出家門了。”
說着,杭野神情帶着點滿不在乎,道:“不過當時我叛逆了,先一步離家出走了。就那樣上了社會,在外面混着混着,混進電競圈。當時快要和一個戰隊簽約時,我爸找到了我。戰隊哪敢得罪我爸啊,連忙把我拒了。我媽哭着求我回來,我為了我媽就回家了。”
喻爾岚垂了垂眼睛。杭野果然內心是個溫柔的人。他總是很照顧別人的情感。
那邊杭野還在繼續講述着他的過去,風輕雲淡的:“小白你應該聽說過,我爸為了讓我回十七中,給十七中捐了三棟樓。這事我爸一直當成人生污點的。所以當時,我勉強在學校讀了一年,又因為這事和我爸起沖突了。他說他花錢把我砸成個玩物喪志的廢物。我就不服氣啊,和他理論說,打游戲也能打出名堂好不好?為了證明這點,我就再次離家出走。這次我目标明确,很快就進了一個戰隊的青訓營,在那裏我成績十分突出,沒多久就進了二隊。慢慢的,在這個圈子裏有了點名聲。”
喻爾岚對電競圈不算很懂,但他明白這個世界上的道理都是共通的。杭野完全是一手一腳獨自打拼出來的,無論他現在說得有多麽随意,在那時,他也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喻爾岚想,或許這就是為什麽,他了解杭野後,就覺得他們兩個人是同類。
杭野身上的慵懶并不是纨绔子弟的不思進取。他的慵懶更像是經歷過許多後沉澱下來的一種超然。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明明經歷了那麽多,他身上依然有烈烈明光,灼灼人眼,還是那個踏平千山、且歌行吟的快意少年。
這樣的少年,就像每一本以他們做主角的小說一樣,一定可以到達他們目标所指的巅峰。
不過,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政治課本誠不欺人。
杭野證明自己的道路,也稍微曲折了一下:“本來一切都挺好的,結果我又被我爸給找到了。哎,怪我當時太年輕,有點嚣張了。我爸又要把我弄回去。當時我都已經簽約了,但畢竟未成年,戰隊又不敢得罪我爸這尊大佛,竟然主動和我解約了。我媽又說她身體不好,我能怎麽辦呢?繼續回來讀書呗。當然,我心裏還是不服氣的。雖然我爸經歷過這兩次,對我徹底失望了,完全放手不管不問。但是……”
杭野的話頭頓了頓。喻爾岚知道,這種放任自流的态度,才是真正令人心寒的。杭野那麽擅于體察人心,他又如何讀不懂他爸爸的這種冷漠?
但杭野并沒有表達出來。他的敘述很平靜,還帶着點笑:“總之,我就第三次離家出走。這次我也有經驗了!我隐姓埋名,從不在公開場合露臉,打比賽我都戴口罩的,做直播只露手。反正在這些方面低調行事,但在比賽上很高調。那年運氣也站在我這邊,戰隊整體氛圍都特別好,天時地利人和,助我在一年的時間拿下了不少榮譽。反正讓我覺得,我可以跟我爸證明,打電競就是能打出來名堂的。”
聽到這裏,喻爾岚不知為何,忽然感覺心上始終吊着的一口氣,松了下來。
他好像看見那個倔強的少年,在沉沉壓來的黑暗裏,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