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元熹三十一年末,眼看這一年就要風調雨順地過去,何曾想到,最後到底生出了事端。

季容醒過來時,只覺頭疼欲裂,眼前一片模糊。過了足足好一陣,他才勉強适應了前頭的微光。那是一堆燃燒的柴火,他卧在一件衣服上,從此處如斯逼仄的空間來看,似乎是個山裏的洞穴。季容艱難地支起身子,剛要挪動腿時,就覺得右腿傳來鑽心的刺痛。

“王上!”季容猛地聽到一聲呼喚,他循聲望去。少年扔下了柴火,迅速地來到齊王的眼前。季容看清來人,嘶聲地喚:“無極……”

無極擡眼,他篤定地應道:“王上,是無極。”季容看着那近在眼前的妍麗面龐,原來懸着的一顆心頓時落了下來。

無極的臉上有些擦傷,除此之外想是并無大礙。有無極在此,安全必是無虞,可季容仍有些恍惚,他環顧周遭問道:“此處究竟是何地?寡人又怎麽會和你……”無極遂将王上遇刺,馬兒受驚,一路奔向山坡之事一一道來:“當時的情況很是兇險,無極唯恐遲上一步,便追不上王上。”少年說這番話時,眼眸卻垂着,藏在衣下的拳頭死死地攥緊。

若是、若是……他當時,沒來得及……

季容聽完無極所言,已經大致明了來龍去脈,他嘆了一聲:“未成想寡人竟有此劫。”又對無極道,“你赤膽忠心,寡人十分以為動,回去之後必有賞賜。”無極跪下,神色倉皇:“無極并非為了賞賜——”季容将他拱拳的手拉下來:“寡人都明白,好了,你快告訴寡人,可知道此處是何地,能否聯系上趙黔等人?”

無極仍是跪着,沉吟道:“無極有愧……醒來時,天色已暗,只帶着王上尋到一容身之處,尚未勘察此處地形。”他又說,“可依無極之見,此地該是在舟山之背,只要繞山而上必有出路。無極想到的,他人必也能想到,此下趙将軍定已帶着人馬搜山,想必不要多時便能獲救。”

季容聽罷,确實安心了不少。他卻有所不知,無極盡将事情往好處上說,全然是報喜不報憂——他們墜下山坡時,追趕的兵馬緊随而至,也不知算不算老天有眼,此時積雪墜落,山體傾覆,活埋刺客。但也因此,山道崩塌,地形變化,他們若要出去,怕也是不易。

二人各懷心思,靜默不語。半晌,少年方又開口:“王上。”只聽他嘶啞說,“無極鬥膽,可否……讓無極,看看王上的腿?”

國主乃是萬金之軀,等閑不可近身,更遑論是觸碰他的身軀。季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俨然是将無極當成了親信之人。無極便挪至齊王身側,将季容身上蓋着的氅衣掀開。他們掉下來時,一起滾到雪地裏,衣服有些潮濕,他将季容的鞋襪脫下。

齊王為瓊枝玉葉,便是個男子,皮膚也比一般人的白皙得多,而且王上體格清瘦,腳腕細比女子之腕,仿佛不堪一握。無極又說了聲“鬥膽”,這才小心翼翼地卷起了齊王的褲腳,果不出他所料,齊王的右邊小腿紅腫一片。無極稍一碰,季容就擰眉“嘶”地一聲。無極忙收手,正欲告罪,季容只擺手命他“繼續”。少年便碰了碰那傷處,軍中難免有磕碰,這種跌打扭傷還是常見的,跟着就看少年松了口氣般,對王上笑說:“幸而并無傷筋斷骨,回去後令醫正診治,修養些時,想必王上就能行走自如了。”聽此話,季容亦覺心頭一松。

無極又道:“無極方才出外打了只獵物,這就處理晚膳,請王上稍待。”

于是,君臣二人就在洞穴裏将就過了一夜。整夜裏,無極坐在火堆邊上守夜,一有人任何風吹草動便站起來,不敢有絲毫輕疏懈怠。而季容亦輾轉反側,一夜裏都未曾合眼。

他兩人皆想翌日大早就動身離開,奈何,天不作美——

山洞裏,齊王緊緊裹着氅衣,只瞧他鬓發淩亂,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外頭風聲呼嘯,似天地恸哭一樣,令人由心底感到發寒。火勢漸微,季容支了支身子,抓起一只柴,往火堆裏扔去。火星子猛地跳了跳,可燒了沒多久,很快又弱了下去。這些柴火都是從雪地裏撿的,自然都受了潮,季容只好往火裏再添,搓着雙手不斷呼着熱氣,兩眼不住地望着洞口的通路。

不知又過了多久,季容總算盼到了人回來。少年卷着一身的寒氣進來,季容一見他回來,就難掩着急地問:“無極,如何?”

無極揭下了臉布,只看他身上凍得都結了一層霜,可仍是跪下來抱拳道:“……無、無極有負王上重望,請王上……降罪!”他聲音沙啞,鴉羽般的睫毛都結着冰渣,看得季容極是不忍,哪還會去苛責他,忙要去扶起他:“快起、快起。你冒着這麽大的風雪出去整日,着實令寡人心焦不已,再說,你已盡了全力,寡人又怎舍得再責怪于你。”

“王上……”那放在自己手上的雙手極是暖和,無極不由輕喚了喚,呼出一團團的霜霧。火堆上架着石甕,說是石甕,不過是石塊鑿出個洞來,用來燒湯滾水。季容命無極先飲熱水暖暖身子,待他緩過來後,方問及外頭的情況。無極道:“眼下風雪太大,寸步難行,恐怕要先等風雪止了再作打算。”

季容聽了以後,神色凝重,連嘆數聲。少年見狀,握了握手心:“是無極無用……”季容擺手,緩聲道:“你已為寡人做了許多,若你不在此,寡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無極卻看着他,不知是要說服齊王還是自己:“王上為天命之君,定然不會有事的。”

季容也聽慣了阿谀奉承,可由無極口中說出,卻令他也信了幾分:“你說的是,寡人是天命之君,尚有統一中州、安撫萬民的責任在身,怎可殒命于此。”

無極一聽,失聲喃道:“統一中州……?”

季容輕輕颔首:“齊國乃春君蘇阖一手所建,當年,可是好好的一大片江山,傳到寡人手裏時,卻已經是七零八落。諸侯各自為政,眼裏哪還有齊天子,此外還有西戎等異族虎視眈眈,我齊國可謂是背腹受敵。”他又嘆了聲,“再者,連年戰亂,百姓流離失所,不論是哪國,他們都是我齊國的子民。”

無極聽王上吐露內心所思,不禁覺得絲絲喜意,再看他一心集中王權之餘,又心系萬民,道:“王上是百年難遇的仁君,無極相信,王上必能建成大業,使百姓安居樂業。”他沉吟說,“若王上不棄,無極便是赴湯蹈火,也要為王上實現抱負,一統中州!”

季容笑着搖頭道:“如今各諸侯如此強大,一統中州,談何容易。”無極橫眉說:“天下幾分,諸侯所占不過一方城池,且諸侯各有異心,經不起挑撥,待他們相鬥之後,此時我軍再逐一擊破,又何談攻不下。”

季容一怔,看着眼前的少年。無極見王上瞪大眼看着自己,以為失言,又要跪下,季容卻說:“原來,你也是個用兵之才啊。”無極為齊王誇獎,臉上微微一熱,說:“只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王上且勿聽無極胡言亂語。”

“不,你說的好。”季容說,“道理粗淺,一舉難攻,當逐一擊破,可我們一旦動作,諸侯暗中連縱,對我等實也不利。”無極要再言,齊王便擺手,說:“如今食水有限,這些費勁的事情,還是等出去之後,寡人帶着你和衆将軍一起商議。”齊王這句話的意思,乃是有意将無極培養為國之将才。

無極受寵若驚,臉上剛流露喜色,卻又愁了起來。季容忙問:“可有什麽麻煩,你何故愁眉苦臉?”無極搖頭說:“不是,無極是在想,若無極跟着衆将軍,豈不是不能保護王上了?”

聞言,季容長笑數聲,他道:“你可記得你和王後說過,寡人是國之重寶,保護寡人就是保護齊國。那你可知,寡人心裏的寶物,又是什麽?”

無極思量片刻,應:“天下?”

季容搖搖首,指了指他。無極怔怔地指着自己,只看齊王一笑:“是人。”

“人?”

火光中,齊王的臉龐有些朦胧。他說:“寡人要你手裏的劍,保護的是不只是寡人,還有這天下的百姓。”

金麟殿明火耀耀。

鄭國侯站了起來,将酒觞随手放在漆臺上。僧人緩緩莞爾,說:“齊王季容,确實是百世難得之明君。”他斂目,話中竟破天荒地帶了一分惋惜,“可嘆是生不逢時。”

他眼前的男人卻嗤聲一笑,道:“齊王之王道為仁,如果在安泰的時候,尚大有可為。亂世裏,如此仁德,只怕易遭有心人所利用,到頭來……”他望着火芯,“死無葬身之地。”

“看來,國主的王道,和齊王之王道,是相悖的了。”僧人輕語,“國主是因此才怨恨齊王的麽?”

鄭國侯猛地一拂袖,回頭狠瞪:“誰說寡人恨他!”僧人絲毫不懼,問:“如若不恨,又何要亡他的國?”

鄭侯無極靜靜看着僧人,突地“呵呵”地笑了起來。他走到玉階下,之後就坐了下來。他在僧人面前卷起了玄袖,露出了右手臂。在那只疤痕交錯的手臂上,有一個十分明顯的舊傷,不似其他的刀痕劍傷,而是像被人剜去了一塊肉,便是些許年頭,依然十分猙獰。

鄭國侯看着這成年舊傷,用極輕的聲音說:“你說的不錯,這麽說的話,寡人确實是恨他……”

思緒飄回二十年前的雪山裏,冬日天黑極早。無極和季容吃掉了昨日剩下的肉湯,便早早歇息。季容躺卧在下來,看見少年守在火堆前,想是連兩日沒好好安歇,眼皮已是沉重。他掃掃身邊的位置,說:“無極,到寡人這兒睡罷。”

無極猛地一清醒:“——此、此與禮不合。”

季容道:“這裏又不是王宮,何來這麽多禮制約束。再說,夜裏寒冷,這兒暖些,你過來罷。”

少年一臉掙紮,最後像是扛不住,終是點頭:“那無極便失禮了。”只看他蹑手蹑腳地來到了齊王的身邊,在距離他一只手臂的位置,慢慢地躺下來。

季容不覺好笑:“你睡這麽遠,難不成,是寡人睡姿狂放,要你騰出這麽大片地方來?”

“不!不是……”少年的頰上攀上紅暈,只好又往齊王那裏挪了一挪。盡管王上說不在意,無極仍是在半臂不到的地方停下來。

季容也不再強迫他,靜靜地阖上眼歇了。

無極繃直着身子,既不敢翻身,也不敢轉過去,看一看齊王,睡意更是一點都不剩了。直到他聽到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時,才側了側臉,悄悄地往旁邊看去。

季容不如先王英偉,想是有胡人血統,所以眉眼比一般齊人秀雅一些。他的眉眼微微上挑,嘴角亦如是,無極不由暗思,這該是一張多麽适合笑容的臉啊。可事實是,齊王成日憂國憂民,而又是個極其克制之人,素日裏最多不過淺笑,鮮少有開懷的時候。

無極暗中端詳時,季容驀地打了個哆嗦。他少年時被繇奴迫害,傷了底子,身骨子就比旁人羸弱一些,夜裏也十分懼寒。

無極忙起來,為他将氅衣蓋牢一些,然而這樣做,效果甚微。無極掙紮良久,輕聲說:“王上若是怕寒,無極有一法子……便是,無極抱着王上,為王上,暖暖身子。”季容昨夜整日沒合眼,這會兒子睡得極沉。

無極聽他不應,說:“王上不應,那……無極就鬥膽了。”說罷,他就在季容身邊躺了下來,伸開手臂,環住了男人。

齊王比他想象之中清瘦不少,他不過一只手臂,就将王上攬入了自己的懷裏頭。無極聞着來自齊王身上濃重的沉香,胸口猛烈地鼓跳着。醉人的暖意傳到彼此的身上,原本消散的睡意不知不覺地又一次襲來。

無極已經好久沒睡得這般安穩,上一回,當是季容帶着他回到齊宮的第一夜。而再上上一回,就是娘親還未過世的時候了……

無極一夜無夢,他睡眠極淺,不到兩時辰就睜開眼了。風雪還未停歇,火堆裏的火已經滅了。他要起身生火時,先看了眼齊王,沒想到這一眼就讓他一怔——季容臉色緋紅,一臉難受的模樣。

“王上、王上!”無極将手放在季容的額頭上,驚覺燙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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