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下
曾經輝煌的金麟殿,傾盡了春君蘇阖一生的心血,幾十代的天子在此舉宴,使諸侯群臣萬民朝拜,高呼萬歲。
可是現在,它沒日沒夜都點着青燈,每個夜深子時都有上百的僧人在此誦經。這麽做,為的不是超度亡魂,而是為了實現鄭侯近乎異想天開的願望——
“——無能為力?”男人的聲音很輕,幾乎讓人感受不到一丁點的威脅,“二十年來,這句話,寡人已經聽了無數次了。”
二十年。
幾千個日夜,幾千次的招魂。
不管是魯國那據說可以飛天遁地的國師,還是犬戎那傳說能夠通往靈界的聖女,鄭侯的王宮裏,養着無數的神神鬼鬼,就只為了滿足他再一次見到那個人的心願。
“這些年來,寡人用盡一切手段辦法。”男人像是含着一口血腥,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以血為祭,以生換死,甚至還有人說,要以寡人的江山作為代價……”
——如此處心積慮,汲汲于求,他要的,就只是季容回首望着他時,一抹挂在唇邊的淡笑而已。
可是,這麽多年,莫說是再見他,便是夢裏,季容也不曾來到他的眼前。
僧人的那雙眼漆黑一片,像是投不進一點光芒,卻又似浩瀚星河,能容納萬物百川。
“國主當知,人死不能複生,大千世界,此為鐵法,凡人不可違。只要是凡胎肉軀,就難逃一死。”
鄭侯緩緩立起,身後的孤影将所有的火光擋到了後頭。他看着遠處,自言自語般地輕道:“好一句,凡人不可違。”
火星子跳躍着。
一段仿佛像是極其漫長的靜谧之後,忽地,響起了一串齊整的腳步聲。
穿着玄甲的軍隊包圍大殿,他們亮出了手裏的長槍,直指那個僧人。
天羅地網,若是凡人,就插翅難飛。
鄭侯轉過來,他對着僧人,神色如飛霜一樣冷漠 “那寡人就看看,你到底是凡胎肉軀,還是牛鬼蛇神。”
僧人聽到此話,非但不懼,反是幽幽一笑。
那張臉分明平平無奇,笑容卻詭豔異常,如血裏紅蓮。
“确不愧是天命之君。”他目中的笑意漸深,“然而國主之願,貧僧确實,無力為之。”
男人的眼裏瞬間閃過一抹殘酷的血色,就在他示意之際,忽地強風吹開了大殿的所有窗扉,淩烈的寒風如一片片刀刃,吹翻了燈座,萬千燈火瞬間熄滅。
“抓住他!”
僧人的聲音随着烈風傳來:“齊王季容仁德雙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後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來替他開路。”
“子無極,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從一開始,齊王就已經走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投身去了!”
鄭侯厲聲長嘯,不顧危險地直沖上前。
僧人長笑不止,緩緩轉過身去,身影漸漸消逝在了黑夜的盡頭——
“……!”
秋陽宮。
帷帳後,男人猛地驚醒坐了起來。
熱汗沿着額角滑下,來到尖削的下巴。墜下之前,他擡起手将它一把抹去。
輕盈的步伐聲走近,帷帳外出現朦胧的人影。
“國主,可是夢魇了?”
內侍監尖而細的聲音傳了進來。
那雙眼慢慢地環視了一圈,濃郁的沉香萦繞在鼻間,青煙飄渺,燈裏的油已經燃燒殆盡。
——重返人間。
鄭侯用雙手抹過臉,他漸漸清醒。但是,除了最後聽到的那句話,他卻絲毫記不清當時的細節。
他想不起,那個鬼僧的模樣。
內侍監在外頭候着。除了他之外,還有那些跪在地上的宮人。
這裏內外都是人,卻沉寂如墳。
好半晌,才聽見從帷帳內傳出的那低啞陰沉的聲音:“寡人要沐浴。”
是夢。
這只是,一場夢罷了。
永安二十一年四月,鄭侯大開金麟殿,上千僧人誦經, 年年到了此日皆如此,風雨不改,不知何謂。
卻有一些宮裏的老人記得,這一天,正好是齊王季容的忌日。
同年六月,鄭侯子無極頒布诏書,诏書中寫道“皇天鑒下,授予天命”,自封為鄭天子,改年號為天承。然,其餘三國不甘就此屈尊于鄭國之下,不應鄭國發出的王令。
正殿。
鄭侯坐在王座上,百官和各國使臣跪伏于前,無人直面天顏。
“寡人的诏令,若誰敢不應,”他的聲音沉而重,“以反賊論處,天下攻之,殺無赦。”
同年七月,鄭侯派楚裴,丹蒙等将領帶二十萬大軍南下。攻趙。鄭國以削平群雄勢力,進一步走向了統一中州的王道之路。
此日,從秋陽宮裏傳出了劇烈的聲響。
鄭侯将漆案上的東西都掼到了地上,那些朝臣連忙跪下來。
前線将士包圍趙國王城已有三月,然而王城就像是銅牆鐵壁,遲遲難以攻克。鄭侯命內侍監伺候筆墨,決心以水攻,引來淮水淹沒趙城。
此計牽涉了城中百萬條人命,多人以為不妥,卻沒人敢在這時候撞到刀口上。
——鄭侯治國後期,脾氣越發乖戾,動不動就誅殺臣子。
而且,連年戰事,不利于養民。這些事實,鄭侯如何不知,可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急躁、緊迫,就好像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一樣……
臣子們都退了出去。
無極坐在上首,兩眼猩紅猙獰,神色冷峻,令人寒顫。
沒有聲音。
這座宮殿,靜得……好像一個活人都沒有。
宮人如幽魂一樣,往香爐裏添了香。這個來自南地的香料,甜到令人發膩,據說,可治療疼痛,也會使人上瘾。
驀地,鄭侯從屏風看到了一個影子。
他猛地扶住漆案,無聲地一喚:“王上……”
那個人影一動。随即,一個少年的清音響起來:“王父。”
這一聲叫喚,瞬間讓鄭侯從甜香之中清醒過來。
他眼裏的火苗在頃刻間熄滅,他語氣平靜道:“進來罷。”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然後,就見一個穿着公子服飾的少年走進來。他未及弱冠,約是十五,穿戴得樸素,模樣倒是周正,此人正是鄭侯的長公子瀛。
鄭侯無極為當世枭雄,立國初期,征戰四方,幾乎不近女色,可到了永安五年,就好像突然轉了性子,廣納天下美人,填充後宮。這些女子各有千秋,皆是少有的絕色,然鄭侯有所偏好,入眼的皆是身形消瘦質弱的病美人。
故此,王宮裏的女子多束腹絕食,長做累病狀,以得國主垂憐,禁宮中,年年都有因此而餓死者。
然而,後宮裏的佳人雖多,卻從來沒有一個能獨得鄭侯的寵愛。
鄭國的後宮,美人來來去去,如花開花落。
鄭侯膝下有子四人,這些公子的母親都不同。其中,長公子瀛是一個女奴所生,長子誕下足足過了四年後,鄭侯才知自己有子。
其餘三位公子,母家皆有來歷,個個皆是人中龍鳳。當中以三公子狴,脾性最肖鄭侯,善武,喜獵,擅讨好,自以為最得王父中意。
公子們已漸成人,然而,鄭侯卻遲遲不立世子。
鄭國內宮,無數陰謀正在醞釀。可是,這一些事情,都和長公子無關。
長公子幼時與母長于洗衣房,活得謹小慎微,故天性軟弱,不善與人争鬥,脾性柔順如女兒,優柔寡斷,卻也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然而,其王父最厭惡的恰是婦人之仁,長公子瀛素不得鄭侯歡心,常常受鄭侯嚴厲斥罵。
一個不受寵的子嗣,這一輩子,注定同王位無緣。
“近日看了什麽書?”
王父突然問話,少年一怔,忙跪下來回道:“回、回王父,兒臣讀了《周禮》……”
你問我答,不親不疏,不遠不近。
與其說是父子,卻比君臣更加疏遠。
但是,這對一個一直被父親忽略的孩子來說,這樣的問話,已經足夠令他感到受寵若驚。
鄭侯問完話,便露出疲意,打發長子離開:“退下罷。”
只看,公子瀛磨磨蹭蹭地爬了起來,他看着王父。
鄭侯睜眼,語氣已有不耐:“還不走?”
便聽公子溫溫吞吞地道:“兒臣見王父手上有傷,王父乃是萬金之軀,懇請王父讓兒臣為王父包紮。”
方才鄭侯摔砸酒盞,不慎割傷手掌,血液正一滴滴地沿着指尖墜下。
到底是長子,露出親近之意,鄭侯就算對子嗣再怎麽涼薄,也點了點頭。
宮人端水盆過來。
公子瀛垂着眉目,膝行到王父身邊。
他執起了王父的手掌。
那溫軟的觸感傳來,鄭侯慢慢擡目。
他看到了少年柔美的側顏,如鬼火一樣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在白雪裏,一只紅豔的梅花。
他微微坐了起來。睜了睜眼,想要看清楚……
忽地,如遭雷擎。
齊王季容仁德雙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後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來替他開路。
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從一開始,齊王就已經走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投身去了……
夢裏的話,不住在耳邊回響。
他兩眼所看到的——
是那在白皙的頸項後頭,
一朵,梅花般的胎記。
《鬼僧談無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