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倪嘉予從床上探出半個身子,緬懷了一分鐘手機殘骸,又縮回去痛得打滾。兩人間宿舍,上床下桌,舍友已經考完出去實習,只剩她一個人與大姨媽生死糾纏。

女人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要例行怨念:女人為什麽要有大姨媽?我為什麽不是男人?子宮這東西憑什麽不長在男人身上?

進而是後悔,是發誓:再也不吃冰激淩了,再也不喝冷飲,再管不住嘴是我犯賤。

然而這些誓言大概比天上的浮雲還不靠譜,都不用風吹,姨媽期一過就不算數了。

倪嘉予很想找男朋友方躍哭一場,雖然他只會勸她喝熱水,但能有個人撒嬌也是好的。兩人異地戀多年,習慣了生病時對方不在身邊,只要能聽一聽聲音,很多時候也就沒那麽難過了。

奈何手機已經正面投奔地磚,摔得粉身碎骨。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插鑰匙的動靜,她扭頭去看,卻見樓長領着陸晔進屋。陸晔一個箭步沖上前,仗着身高優勢和她平視:“你怎麽了?生病了還是發燒了?”

倪嘉予其實痛得腦子有點糊塗,下意識回他:“生病包含發燒,你這句話是病句。”

陸晔:“……”這人在炫耀她語文成績好嗎?

“是生理痛吧?”樓長把陸晔往後拉,“避開點,人女孩子還躺床上呢,男朋友也不能随便看呀。”

“他不是。”

“我不是。”

兩人異口同聲,反把樓長說暈了:“什麽不是?哎,你別愣着,去樓長辦公室拿袋生姜紅糖,就放在桌上,趕緊拿熱水給她沖一杯。”

“哦。”陸晔不敢往床上多看,摸着鼻子又飛奔下樓。

樓長看了眼空調,拿起遙控器調溫度:“你看看,都痛得打滾了,空調還開這麽低,你們這些小姑娘啊,仗着年輕不知道愛惜身體。昨晚端着杯沙冰回來的也是你吧?”

倪嘉予小聲反駁:“我也沒想到這次提前了……”

“所以說你不會照顧自己嘛,還沒來就能随便吃了?以後記住了,平時也不能吃冷的!管不住嘴的後果就是你現在這樣。”

樓長估計是上了年紀,越來越能唠叨,但對學生也是打心眼裏的好。

倪嘉予下床洗漱換好衣服,無可奈何地被樓長逼着套了件長袖。陸晔端着杯子進屋時,樓長還試圖翻出冬天用的電熱水袋給她捂上,走之前再三叮囑:“小夥子你看着點,別讓她再吃生冷東西了,當人家男朋友要細心點知不知道?”

陸晔正欲解釋,倪嘉予掀了掀眼皮對他搖搖頭,他只好又把話咽了回去。

一口熱湯下肚,暖意流過五髒六腑,果然舒服多了。

陸晔在對面空椅子上坐下,好奇地問:“真的有用嗎?”

“你相信它有用,那就有用,這是玄學。”倪嘉予站起來,“你坐我這兒吧,我舍友不喜歡陌生人碰她東西。”

“哦。”

學生宿舍配置的椅子全是硬板凳,倪嘉予穿了條長裙,背靠桌沿面向陸晔,脫了鞋子抱膝坐在凳子上,杯子擱在膝蓋上小口小口地喝着。她神情慵懶,脂粉未施,柔順的長發随意地披在腦後,難得的閑适。

陸晔很少看見這樣的倪嘉予,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他記得那年冬天在倪昊家,倪嘉予尚未暴露真面目時,從頭到腳符合他對好姐姐的想象。

臨近年關,大人們忙着加班,倪嘉予明明可以在學校食堂吃飯,卻每天都趕回來解決兩小崽子的夥食問題,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六點半前還要跑回去晚自習,每天都得來回三次,一次都沒抱怨過。

有一回陸晔和倪昊通宵打游戲,怕大人發現還特地關了燈,把電腦抱到床上,捂在棉被裏打。期間尿急憋不住,陸晔偷偷溜出去上廁所,看見倪嘉予住的客房房門虛掩,漏出一線光,便鬼使神差地湊了過去。

先聽到的是倪昊媽媽的聲音,她說:“我和你叔叔商量好了,早飯多做點,放冰箱,中午熱一熱就能吃,晚上就讓他們出去吃吧,外面多的是小飯館。大冬天的,你別來回跑了,路上都是雪,滑了摔了多疼啊。何況高三沖刺階段,你又不是來給他倆當保姆的,在這就當是自己家。”

陸晔縮了縮脖子,忽然被“當保姆”三個字刺了一下。

他年紀小,又貪玩,住在倪昊家只想着能和好朋友天天湊一塊特別高興,從沒想過“借住”或“寄人籬下”的問題。

但倪嘉予是懂的。“就當是自己家”這句話,說的人再怎麽真心實意,聽的人也沒法把“就當”兩個字去掉。

“外面的飯菜油鹽太多,倪昊和陸晔都是長身體的時候,老在外面吃不好。嬸嬸,你別擔心我,我小心着呢,沒摔過……”

她後面還說了什麽,陸晔沒聽見。因為倪叔叔房間傳來了腳步聲,他怕被抓包,趕緊逃回了卧室。

第二天,一切如舊,倪嘉予依然是在大冬天跑出一身汗回來給他們做飯。不同的是,陸晔主動提出了洗碗,還被她誇了幾句。

即便是後來被倪嘉予坑了一把,陸晔想起她的時候,總會在咬牙切齒的同時,記起寒冬深夜裏溫柔清和的聲音。

他問過自己,假設把當時的年齡增加四歲,十八歲的陸晔能否有這份細心,在借住別人家的時候,主動擔起當哥哥的責任,牽挂弟弟們的飲食健康?

他得承認,他做不到。

所以,一個明明骨子裏就很溫柔的人,為什麽常年熱衷于坑弟呢?

想到這裏,陸晔當着腹诽對象的面,問了個好奇很久的問題:“嘉予姐,那年寒假你每天從學校趕回來給我和倪昊喂食,叔叔阿姨沒說過什麽嗎?例如讓我倆出去吃,你安心吃食堂之類的。”

“說了啊。”倪嘉予擡頭,一臉莫名其妙,“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陸晔說:“一直都挺想謝謝你的,來回跑那麽累。”

“不用謝,不是為了你倆。”倪嘉予喝完姜湯,舒了口氣,“放假了還要關在學校,悶死了,情願在路上多跑幾次。”

這話聽起來特別別扭,陸晔自作多情地認為她是不好意思承認才故意胡謅的,于是賤兮兮地戳穿她:“怎麽會悶呢?倪昊說過,你男朋友和你高中同班的,小情侶一起吃飯多甜啊。”

倪嘉予賞了他一個白眼:“怎麽,還不許人吵個架鬧鬧分手了?”

陸晔吃了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道:“生理期的女人,果然連平時的假親切都懶得裝了。”

碰了一鼻子灰後,深覺這女人有把天聊死的奇能,只好無聊地打量着這間寝室,絞盡腦汁岔開話題。寝室空間不大,兩床間的過道不超過一米,比本科生寝室條件差太多,陸晔有些不解:“為什麽研究生的房間還不如本科生的?”

倪嘉予撕掉那層僞裝後,講話都直白了,也更刺耳了。

“因為你們本科生才是學校的寶。求學經歷裏有A大校名,找工作時別人都願意多看你幾眼。比起第二學歷,A大第一學歷更招人待見。”她隔着過道戳了戳陸晔的腦袋,“好好珍惜,別荒廢了。”

找工作是個遙遠的話題,大一的小孩沒興趣。

但話題終于轉到學習上,陸晔簡直欣喜若狂,坐姿都端正了,按捺住焦急,見縫插針地追問:“我知道嘉予姐為我好,我會改的。那個,天文學……”

“沒批呢,翻了幾張。”倪嘉予俯身倒了杯熱水,輕輕吹了吹,“你很厲害啊,判斷題全錯。”

陸晔:“……”

完美避開正确答案,也算是一種能力?

他低頭不語,無話可辯,宿舍裏便只有倪嘉予的聲音回蕩。

“報告占30%,簽到點名10%,期末考試60%。卷子滿分一百,選擇50分,判斷15分,推導15分,計算20分,你覺得你能拿多少?”

陸晔張了張嘴,又識相地閉上了。

倪嘉予接着給他算:“報告是拼湊的,你抄的哪篇文獻我都能列出來,還不标引用,看在你們大一也寫不出什麽幹貨的份上,算15分。簽到我放點水,10分全給。判斷全滅,選擇我記得你是對了十道題,一題一分,算10分。有數學系的功底在,推導難不住你,15分。現在多少了?”

“50。”

“至于計算題,塗是塗滿了,可你連題目都沒看懂吧?”

“……我錯了。”

倪嘉予輕笑一聲:“陸晔,你認錯倒是挺快,小時候沒挨過打吧?”

陸晔搖搖頭:“我爸媽認為家暴不能解決問題,幸好是這樣,否則我三天兩頭就得挨打。”

倪嘉予一猜就是。

這貨認錯時低着頭,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嘴唇抿緊,時不時還揉揉眼睛,哪裏讓人打得下去……

皮相好看,真是值錢。

陸晔離開的時候,倪嘉予給了他兩本書,對他網開一面:“卷面分你就別想了,這些拿回去好好看看,把報告重寫一遍,正好你們的最後一篇報告deadline在這周周末。你辛苦點,熬個夜,周末前交給我,報告分算你25分,你也能擦線過了。”

“擦線啊……”陸晔猶自掙紮。

倪嘉予斜睨他:“貪心不足蛇吞象,再敢得寸進尺,連這十分的空間都不給你。”

“謝謝嘉予姐!”陸晔大喊一聲,搶過書飛也似的跑了。

跑到樓梯口,他又轉回來,撓着頭納悶:“那個,如果下樓時碰到樓長,我要不要解釋一句?”

倪嘉予瞪他:“當然要!事關我的名節。”

陸晔又搞不懂了:“那你剛才不讓我說話……”

倪嘉予按了按眉心,發現跟這傻孩子溝通累得慌:“你解釋一句,她還能多念叨十句。我痛得半死不活呢,哪有精力聽你倆話痨互唠?”

陸晔:“……”話痨你妹啊!是時候學一下高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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