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倆本就站在靠近旋轉樓梯的地方，停電的一瞬間，陸晔馬上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帶着倪嘉予背靠樓梯站着。
客廳的簾子一直沒拉開，遮光效果很好，以至于現在真是處于一片漆黑之中，伸手不見五指。人在黑暗裏會本能地恐慌、逃跑、跌撞、踩踏……越是人多，越是兇險，陸晔第一反應保護兩人的安全。
聞磊是活動總負責人，即便剛才腦抽，現在也徹底清醒了，震驚過後立刻開了手機裏的手電筒應用，召集大家不要亂跑，有手機的開手機，照亮現在的位置，沒帶手機的停在原地，當心撞到尖銳物磕傷。
劉岩靠窗近，轉身拉開了窗簾。鋪天蓋地的雪花前仆後繼地撞擊在玻璃上，黑茫茫的一方天空，透着幽暗的光。
幸好信號仍保持暢通。
衆人虛驚一場，聚集在客廳的落地窗前，圍觀窗外凄風苦雨。驚吓過後，竟然又有了聊經典推理小說模式“暴風雪山莊”的熱情……
聞磊給房東阿姨打電話，詳細描述了這邊的情況，确定只是天氣原因破壞了電路，沒有大礙。房子裏通了暖氣，溫度适宜，無需擔心着涼的問題。
意外打破了原定計劃的游戲環節，通宵熬夜的興致也沒了，二樓有幾張簡易床鋪，但棉被不多，聞磊便讓一部分女生去樓上睡，其餘人留在客廳作伴，倪嘉予和程思琦也留了下來。
劉岩陪着程思琦窩在沙發的角落休息，幾個男生聚在窗前就着天光畫五子棋，倪嘉予裹着大圍巾站在窗前看雪。
陸晔倒了一玻璃杯熱水，旋緊蓋子，貼在她臉上：“拿着，捂捂手。”
倪嘉予笑着接過，和他一起在厚厚的地毯上坐下。
陸晔看了一會兒，忽然說：“我遇到你的那個冬天，也是暴風雪的天氣。”
“年紀輕輕就開始追憶往昔啦？”倪嘉予不贊同，“還是要往前看啊。”
“往前的話，你真要出國讀phd嗎？”
倪嘉予思考半晌，最後說：“我也不知道。”
單詞背了，真題卷刷了，口語也在加緊練習，一切照計劃按部就班地進行，唯有從一開始就看不清的決心，日漸猶豫。
“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倪嘉予捂着熱水杯，下巴磕在杯蓋上，熱氣将她的側臉熏得微紅，她近乎低語般喃喃說道，“很久以前，我想讀完本科就考個公務員，回家鄉小城市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後來，他去了南方，工作忙，外地生活成本又高，我就想找份體制外輕松點的工作，邊賺錢邊顧家。可是現在……”
她苦笑：“現在我都不知道該往哪看了。”
陸晔說：“我以為你已經走出來了。”
都過了這麽久，從夏天到冬天，主幹道上的墨綠變枝丫，身上短袖換羽絨，他以為她已經把那些傷心事忘了。
“走出來是一回事，明确去路是另一回事。”倪嘉予如是說。
有一天她在食堂買完飯，臨刷卡時才發現學生卡不在兜裏。後來在辦公室和宿舍找了很久，圖書館常坐的位子邊也找過，去失物招領處問過，都沒有找到，只好聽舍友的話，乖乖去補辦。
但其實，真正讓她難過的是，卡套也一塊弄丢了。
那是她從高一起就用的卡套，高中時怕他們不小心把卡折斷，特地統一發了硬質的透明卡套，她一直用到了讀研，每學期開學時都要用肥皂水泡一泡。用了八年多，比上一段感情持續的時間都長，卻丢失在了無人知曉的角落，興許早就進了垃圾處理場。
那一刻，她沒有憂傷，沒有難過，只是迷茫。
她握着新辦的卡站在貨架前，對着琳琅滿目的卡貼猶豫不決，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之前那個。
走出家門時，人都應該有個心靈的歸屬，像風筝線一樣牽着你，無論走到哪裏，都能認識回家的路。
可她孑然一身地走出來，主動熄滅了照亮路的燈，又被迫斬斷了計劃的征程，陡然間置身于黑暗，茫然四顧，萬物皆陌生。
就像剛才一樣，突如其來的停電，此起彼伏的尖叫，她什麽也看不見。
然後陸晔拉住了她。
想到這裏，她輕輕地用肩膀撞了下陸晔：“哎，想聽雞湯了。”
陸晔莞爾：“你剛不是煮了一大鍋嗎？”
“全讓他們喝完了，我都沒喝幾口……”
“舍不得了？舍不得也沒用。”陸晔問她，“你還想讀天體物理嗎？”
倪嘉予老實承認：“有點想，也有點怕。”
“怕什麽？”
“那可就多了。”倪嘉予裹緊圍巾，“怕畢不了業，怕畢業了找不到工作，怕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撐不下去，怕将來回國适應不了環境，怕年紀太大嫁不出去，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停！”陸晔打斷她，“你給別人做心理輔導時也怕這怕那嗎？”
“沒，我給別人講道理時一套一套的。”倪嘉予有些心虛，“你沒聽過醫者不自醫嗎？”
“算了吧。”陸晔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以前覺得你有多聰明呢，越接觸越發現和我境界差不多，都是傻子。”
倪嘉予不服氣：“怎麽說話呢？”
“當然是實話實說。”陸晔不怕她，“我覺得吧，但凡是光會給別人講道理，自己的日子卻過不好的人，都不是真正通透的人。所謂‘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做不到’，真正的意思應該是‘道理只懂了一半，所以我做不到’。當然啦，我現在能給你講這些，自己卻還是個學渣，說明我也是不通透的人，大家都一樣。”
“怎麽說呢……”倪嘉予微愣，看着他的目光顯出一絲崇拜，“突然覺得你的形象有點高大。”
“那你多崇拜一會兒，我這高大撐不過三秒。”
零點過後，雪花漸漸小了。陸晔打了個盹，被入睡抽搐的生理反應驚醒，忽覺肩頭沉甸甸的，原來是倪嘉予靠着他睡着了。
陸晔第一次看見她睡着的樣子，面容平靜柔和，嘴角自然上揚，閉上眼後更顯出睫毛長而翹，整個人縮在寬大的圍巾裏，半邊身子靠在他身上。
他一時間看癡了，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目光凝視着她微啓的唇。
想靠近一點，再近一點。
周圍的同學們都睡着了，客廳裏安靜得很，外面飄着雪花，可想而知的冷。但屋裏卻很暖和，相偎相依的體溫把心都融化了。
或許是天時地利造就的親密接觸，或許是幾個月來若有似無的牽絆與交集增進的了解，或許是她睡着的樣子太好看……凡此種種，無非是為動心找一個具體的時間、具體的借口。
然而怦然心動雖有跡可循，卻不像抛物線一樣有明确的轉折點，它往往是不經意間就紮根于心房，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生根發芽。你每一次的喜悅和快樂都是澆灌的養料，不知不覺就細水長流。
陸晔在這個臘月寒冬夜，終于開竅似的聽懂了內心的渴望，觸碰到了那朵無人知曉的花。
為什麽雍和宮祈福時第三個願望是希望她快樂呢？
因為他喜歡她。
為什麽不想讓聞磊追她呢？
因為他喜歡她。
為什麽一看見她就想笑，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親近她？
因為他喜歡她。
雙唇近在咫尺，陸晔停下了動作，輕輕地、向電影慢鏡頭一樣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現在不行，還不是時候。
倪嘉予睡夢中被驚擾，不舒服地嘀咕了幾聲，聽不真切。陸晔從沙發上撈起一個抱枕，将她慢慢地平放在地上。頭部陷進柔軟抱枕的瞬間，倪嘉予無意識地調整姿勢，舒舒服服地繼續睡了。
陸晔幫她戴好羽絨服的帽子，又把圍巾拉上去，像掖被角一樣攏了攏脖頸間的柔軟棉衣，将已經放涼了的玻璃杯抽出來。
拉開廚房門，冷風倏然鑽進脖子，陸晔凍得渾身戰栗。
聞磊連忙把窗戶關上，掐滅煙頭，示意他關門：“還沒睡？”
“來倒點熱水。”陸晔記得先前做飯時，燒好的水都灌進暖壺了，拎起一掂量，果然還剩大半瓶。
玻璃杯重新裝滿滾燙的熱水，廚房裏騰起一層薄薄的水汽。陸晔看了眼聞磊：“怎麽一個人在這抽煙？”
聞磊摸摸鼻子：“難得搞次活動，想讓大家都開心一下，結果弄成這樣，怪丢人的。”
陸晔安慰他：“又不是你的錯，誰知道這破電路撐不過北京的大雪……”
“那也是我思慮不周，沒做好應急預案。”聞磊依然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幸好人沒出事，這要大半夜再來個受傷生病的，怎麽打車都是問題……愁死我了，以後不能這麽想玩就玩，一不留神就玩脫了。”
出了意外不歸咎于他人，獨自憋着難受和內疚躲小廚房抽煙，不卑不亢地挑起所有責任，陸晔很佩服這樣的人。
平心而論，聞磊這人不錯。
如果沒有他想追倪嘉予這一茬就更好了。
臨走前，聞磊突然叫住他：“之前你問我那個問題，我剛剛想明白了。”
陸晔莫名：“什麽？”
“一時興起和長久交往那個。”聞磊說，“剛被你繞糊塗了，冷風一吹我就想通了。人不可能什麽都按計劃走，計劃趕不上變化，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真要是一時沖動喜歡了，抓緊機會追吧，不試試怎麽知道你願不願意和那人長長久久呢？只要問心無愧，沒什麽好怕的。”
“聽起來有點莽撞。”陸晔笑，“不過我喜歡。”
聞磊維持住了博三學長的尊嚴，心裏很高興，緊接着就被這個大二小學弟投了一炸/彈。
“聞哥，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嘉予姐有新的戀愛對象了，所以你換個人抓緊機會吧，這邊反正是沒戲了。”
聞磊不信：“不可能，程思琦明明說她是單身。”
“那是思琦學姐沒打聽清楚。”陸晔超水平發揮，撒起謊來鎮定自若，“我和嘉予姐認識的時間久，交情深，多問幾句她就如實說了。聞哥，你別難過，天涯何處無芳草，不必執着這朵認識不超過12小時的。”
聞磊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傻乎乎地上了他的當。
陸晔于無形中消滅了潛在競争對手，重又回到客廳，将玻璃杯塞進倪嘉予懷裏，另找了個抱枕在她面前躺下。
不急，千萬不能急，他要好好想想下一步怎麽做。
這人很絕的，一步錯步步錯，她絕對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
所以，務必，一招制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