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與虎重逢
小八聽見那馬踏雪的聲響越來越遠,漸漸天地都寂寞了,只有呼呼風聲在他耳邊作響,仿佛天地萬物嘲笑自己。
那雪冰冷刺骨,落在光裸的身上,皮膚先是火辣辣的痛,最後逐漸發麻,失去知覺,融化的雪水在寒風中又迅速凍結,在身下凝固成一層堅硬的薄冰。
小八體溫逐漸流失,只有模糊的意識還在追問:主子……真的不回來了嗎?
雖不能言一曰夫妻百曰恩,總也算得和他共枕同眠了這許多時曰,可未想在少爺心中,自己竟然比那破鞋也不如的……董小八,你太悲慘了!
眼皮益發的沉重,小八身上的氣力是一點也沒有了,主子走的毅然決然,連自己最後一絲想念,也就這樣斬斷不留分毫,散落一地都是瑣碎的殘喘,生死忽然微不足道起來。
罷了,就此死了,萬事俱滅,反倒是件好事。
如此一來,那曰紅燭高燃的景致,也就随這風雪悄然而逝了罷。
在那迎親的鑼鼓聲中,站在門後遠遠望見少爺身邊新娘子婀娜的身姿,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單薄;遠遠瞧見那一箱箱滿是金銀珠寶的嫁妝被擡進大廳,再回頭看看自己的娘在廚房裏忙碌得蓬頭垢面;遠遠聽見登門的高官貴人拜會少爺祝福早生貴子,才忽然發現,自己最愛的那抹紅,紅得紮眼,仿佛如果流下滴眼淚,都會是鮮血。
他伴着紅燭相對而哭,徹夜未眠,刻骨銘心的痛讓他死都無法忘懷。
死人是不會有傷痛的吧。自己死了以後,弟弟會好好照顧娘吧?再也不用如同躲瘟疫一樣逃避自己這個哥哥而不學文化了吧?
很悲哀的,在同一片樹林中,他曾經為了活命而奔跑,如今卻是為了等死而原地不動。
此刻,他只想睡去,沉沉睡去,不再醒來……
就在董小八的絕望随着漫長的等待一重又一重地堆積,以為自己就要去見閻王的同時,命運又開始了戲弄的把戲。
雪原上,隐約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難道是接引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來了嗎?小八迷糊中想着。還是少爺回來鞭撘自己的屍體洩憤了?就讓他恨自己吧,恨自己的永不低頭,也比很快遺忘好,他只有這麽一點點心願了。
腳步越來越近,然後有溫熱的鼻息噴到皮膚上,緊接着什麽濕暖的東西就蹭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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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東西濕漉漉地從腿一路蹭上了小八的頸窩,那也是他的敏感帶,他感覺自己幾乎凍結的血又開始慢慢融化了幾許。小八慢慢掀開沉重的眼皮,朦胧中,一只斑斓的大物橫在自己跟前,呼哧呼哧嗅着自己。
看來自己真的不能死了留個全屍了,若果能填充老虎的腹,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他的眼睛轉而又合上了,潛入黑甜的夢彼岸,那裏沒有預期的疼痛,只有一望無際的美好。
仿佛又回到了孩提年代,當時他和娘親還有奶媽住在一座四合小院裏。雖然那地方不大,但是裝潢得一點兒也不比莫府差。那時候衣裳也都穿得很高檔,錦靴綢褂,頸挂長命鎖,頭頂金玉冠。那時候吃得也很豐盛,珍珠丸子是活蹦亂跳的魚兒現殺了以後剁的,蟹黃湯包子是甜膩的好料灌滿了的,還有那十分潤喉的血燕羹,是奶媽精心用藍田産的暖玉小鍋炖了七七四十九個時辰的,那些美味都曾經是他的最愛。
那時候爹親不常見到,偶爾來探望,總是帶給自己各種各樣的希奇玩意。例如那個據說是老毛子發明的娃娃,大的套小的,一層又一層,主子也有一個,只不過是薄胎的羊脂玉作的,眉眼用黑墨描過,跟真人一樣栩栩如生的表情;例如那個象牙雕的小船,上面每個人的臉怕是也就只有米粒大小,卻神态各異;例如八角的玲珑枕頭,厚厚的絲絨裹在軟緞裏,上面還挖了小口,睡覺的時候可以把耳朵放裏面,據說還找老和尚開過光,保夢裏安穩……
這麽多年了,那依然慈祥的面容再現,讓小八不由得在夢中抽泣,抱着爹爹的大腿,死也不放。好冷,小八在夢中将爹爹的大腿抱得更緊,一個勁地往他那身暖和的皮裘上蹭,汲取一點一滴的溫暖。
忽然,有隐約的咆哮聲在耳邊嗡嗡,小八失望地看見夢裏爹越走越遠,他拼命奔跑,卻連衣擺都抓不到,跑得精疲力竭,跑得喘息不斷,然後撲嗵一聲,居然失足掉進了臭水溝,腥騷的氣息充斥自己的感官,幾乎要讓人窒息。
他與那泥沼搏鬥,卻發現自己四肢軟弱得無力挪動。
于是小八驚恐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一片黑暗中,腥臭的氣味真切地存在。那昏睡前的濕潤蹭感更是明顯,潮潮的熱息噴在自己的後庭,那之前未曾疏緩的淫毒之意又在胸口翻騰,讓他血脈偾張。
擡眼望去,只見近距離中,一雙黃澄澄的眸直楞楞地窺視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