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少爺,您要賭什麽?"反正自己一無所有,這一場賭局怎麽都有可能是轉機,小八欣然接受。

"那......好......"小八未察覺莫拾遺身體異常僵硬,"八,有道是......飼虎必遭虎噬......我想......也只有此......此法讓你......讓你看清......這畜生畢......竟......是......畜生......你舍命......相救......一定......一定會後悔的......"

"具體怎麽賭,您就直說吧......"小八撇過頭,不知為何,莫拾遺這酒後的語無倫次與潦倒的模樣讓自己胸腔隐隐的疼。

莫拾遺眯眼掃了下那初升的太陽,"就賭......你......和它......關一籠裏......今兒個......誰......誰都不準給它喂吃的......要是......要是那太陽落山......它還沒......還沒吃了你......我......我......我就放你們......你們走......可......可......可好?"

小八望了眼在籠中為自己而敵視著莫拾遺的虎,心中自信滿滿,於是點點頭,"一言為定......您......就将我放進去吧......"

"來......來人啊!"莫拾遺扯開嗓子,聲音不是很清晰地喚來了下人,同時松開了攬著小八的手,背過身站起來,陽光下,背脊有點佝偻。

那日随夫人來給自己灌湯藥的護院武師也在其中,邊紮著腰帶邊小跑,然後畢恭畢敬地垂手候在一邊。

"你......你把......把他......給我......給我丢......丢進那籠子裏......"莫拾遺朝後指向小八,聲音與手都劇烈地顫抖。

是因為憤怒嗎?小八看不到他的面容,暗自猜想。

那大漢接令,大步跨到小八更前,抱拳拜了一下,"得罪了!"

小八只覺得領口一緊,整個人就被拎起,一個騰空,随大漢飛身上了籠。

籠中的虎收回瞪著莫拾遺的眼,轉身仰首看向籠頂的小八,對大漢張牙舞爪,咆哮聲聲。

那籠門向上,籠本身很高,這設計讓籠中之物,進去容易,出來難。

籠門打開,虎想跳起攻擊,但是後腿有傷,加上這精妙設計,無奈得緊。

小八頸間一松,下一刻自己已被人丢入了籠中,那籠乃是精鋼鑄造,堅硬無比,摔得他可是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那虎止住咆哮,朝小八撲了過來,親昵地在他臉旁磨蹭,一時間溫順得好似小貓一樣,只差在小八身上打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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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拾遺蹒跚地走了幾步,聞小八那聲哎喲,陡然止步停在了原地,半晌都沒有動作,手中的拳攥得死死的,若走近看,能注意到他那脖子上暴突的青筋和緊閉雙眼睫間閃爍的水滴。

小八在籠中,隔了數步遠,自然是看不到,他揉著自己的額角,靠著虎坐起身,"少爺,你這次說話一定要算話啊......"小八在籠中微弱地朝莫拾遺的背影微笑,莫拾遺側身撇了眼那依偎的人虎,拂了拂朱袖,步态不穩地朝那亭子走去。"去......給我......備酒......送......送到杏......杏春亭裏來!"

小八任那身影在視野中越行越遠,那亭子并不太遠,可是已經好似天邊。

小八靠著虎兒軟綿綿的肚子,懶洋洋地烤著太陽,夏天快要來臨,那日頭竟然有點灼人,不過咬咬牙,熬過今日,便是自由身。那人,是否割舍得下,遺忘得掉,都是後話,只是在他身邊傷心傷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與其讓彼此的戾氣消磨掉那即将殆盡的愛意,還不如遠遠的緬懷。

日上中天,已近午時,那人在亭中時不時舉杯一飲,惹得下人們都遠遠觀望。

稀奇,自然稀奇,少爺雖然愛飲酒,但極少如此沒有節制地一杯再一杯,都已經醉意朦胧了,還不停手。

稀奇,那些朝自己射來的目光更是稀奇,世間怕是也沒幾人與虎謀皮吧。飼虎必遭虎噬......會嗎?

小八耳畔響起連串的咕咚咕咚聲響,皆是從虎的腹部傳來,也不知道虎兒餓了多久,思及那夜虎兒在自己眼前生吞活剝了看門的大叔,冷汗油然而生。

他伸手輕柔撫弄虎背,"虎兒,我就指望你了......我相信你......"

院中垂柳上藏了許多新生的知了,烈日當空,開始此一聲彼一聲的悠長鳴叫。

虎被太陽暴曬得有點蔫,怕是也被那知了鬧騰得有點煩,此時小八的撫弄無法安撫它,反而是惹得它喉間呼嚕地避開,站起身來踱到籠另一邊趴下,讓小八的依靠落了個空。

小八不知所措,也不敢靠近,只好默默蹲坐在籠這邊。他心中的信念略有動搖,便一邊一邊對自己默念:"虎兒不會傷我的......我相信它......它不會傷我的......"

下午的時候,挺著大肚子的少夫人任那丫鬟三妙随同下朝亭子去了,一身金光閃閃,頗為刺眼。

嬌滴滴的聲音柔柔地勸莫拾遺什麽,小八聽不真切,心想無非是那些個去休息別喝了的話罷,他瞅瞅那又餓又倦不理睬自己的虎,又瞧了眼那門廊邊那聚集的下人中,仔細篩了一遍,沒有自己的娘親,居然有點嫉妒少爺有人關懷起來。

正心頭酸溜溜地醞釀,忽然聽見莫拾遺怒吼了句什麽,随即是劈裏啪啦一陣玉碎之聲。他忙著眼望去,那少夫人的丫頭大驚小怪著,本尊卻沒說什麽,還叫人端了張貴妃塌來,擺明兒是要看自己好戲。

小八望望天色,大約還有兩個時辰,就是日落,這難熬的一天随著日頭一點一點西移,也沒剩太多了,再堅持一下,便是勝利。想他董小八平生從來不賭,這一賭,便是身家性命,人生甚是無常啊。

再看那虎,已經開始焦躁地繞自己轉圈踱步,此刻他才明了何為虎視眈眈。

那日光逐漸斂去,餘晖為天地間紅塵抹上妖嬈的朱紅。

莫拾遺被人攙扶著來到籠前,臉色煞白煞白,白中泛青,連那落日的血色都染不上他的臉。俊朗的輪廓此刻有點發瘦地凹陷,眉宇間憔悴糾結,一口的牙咬得死緊。

小八一剎那對上他那雙已然無光的眼,還以凄涼的微笑,仿佛見到淚光閃了下,宛如朝露,又遁然無形。

他身邊的少夫人傾身到耳邊,也不知道嘀咕了什麽,只見莫拾遺的臉先是沈黑如墨,若不是那夫人拽著他的衣袖,他怕是要發火,但是随即那桃花眼忽地又活了似的,瘋狂的妖光靈動飛舞,惹得小八心跳紊亂。

"就随你這主意......千萬別傷了他性命......"隐約好像聽見他這麽回應了少夫人。

小八嗅到了陰謀的味道,心中小鼓敲得是咚咚響。

少夫人召來那武藝高超的護院,輕聲低語了什麽,那護院有點為難地望望籠子,臉色不太明朗,說了半天,點了點頭,就朝籠子走來。

小八沒搞清楚怎麽回事情,就被他又從籠中擄了出來,"那太陽......"還有一小半夾在房檐的縫隙中。

又是一聲"得罪了......"小八只覺得下身一陣撕裂的劇痛,疼得那餘輝都閃花了自己的眼。低頭一看,自己右腿的膝蓋以下竟然被活生生的扯了下來,鮮血四溢。

"你......"血都朝下身流去,他腦中有點缺氧。

那大漢将他交到莫拾遺懷裏,莫拾遺自己站著都有困難,但是還是伸手接過小八,席地而坐,撕下自己的袍子下擺就給小八包了起來。

"你......要幹嗎?"小八疼得一額頭汗,咬牙忍著問他。

莫拾遺沒回答他,只是喚人叫大夫,然後目光朝籠子望去。

小八偏過頭,也看向虎兒。

那大漢将籠門打開,正要把自己的斷肢丢進去,虎嗅到濃重的血腥味,格外興奮。

莫拾遺彎著桃花眼瞟了眼那最後一線日光,"你說......是誰贏了?"

話音乍落,那斷肢落入籠中,虎一撲而上,呼哧呼哧地撕咬起來,血肉飛濺。

小八瞬間石化,心中最後一絲殘念被徹底粉碎,他阖上眼,随那下山的太陽一起沈入無邊的永夜。

莫拾遺感覺到攥著自己衣袖的手猛地松開了,低頭查看,一滴清淚楚楚動人地懸在小八眼角,氣若游絲,他臉上勝利的神色驟然風雲變色。

"大夫......快叫大夫來......"他抱起小八,颠三倒四地站起來往府外跑。

血色的雲翻滾,醞釀出一場滂沱的雨,潑灑在他們身上......

提著藥箱的大夫小跑到他跟前,莫拾遺抓著對方的衣領,叫嚷著:"你給我救活他......"

大夫探了下脈搏,搖搖頭,莫拾遺擡腳将大夫踢倒,自己也摔得一身泥漿,又搖搖晃晃站起來,朝小八的院落走去,一路上有人聽見他呢喃:"八,我們回屋睡一覺......"

有下人來勸阻,他都視而不見,下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見他把懷中的屍首放在了床上,邊親吻邊脫去彼此的衣裳,竟然行起房來。

"少爺?"門外人驚詫地叫出聲來。

莫拾遺漠然地回過頭,沾染了一臉血污,在那幽暗中,襯他慘白的臉,很是駭人。

"去......給我把那虎剖了,把胃給送過來......"

那門外的下人不敢抗令,連忙去執行,轉身時好像還聽見少爺柔聲地對那屍首說:"八......你的全部......都是我的......"不由得驚得一身冷汗。

院中傳來咆哮打鬥的聲響,半晌,那護院提著血淋淋的胃腸來到門口,門內傳來少爺呢喃:"八......別睡了......再睡我就疼你了哦......"他深呼吸半天,還是敲了下門。"少爺,我給您送來了您要的東西......"

門咯吱一聲開了一半,一只沾滿鮮血的手伸了過來,從他手中奪去那內髒,然後陰風掠起,門扇上了他的臉,末了還聽見少爺嘟囔句:"給我滾,別吵我和小八休息......"

那護院連忙屁滾尿流地退下,心裏想著少爺那半人半鬼的模樣,心頭發怵。

莫拾遺抱著那血污之物摸回床上,一邊吻著小八的屍體一邊說:"八......都全了......別怕......天黑了......我陪著你......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了......"

第二天清晨,下人敲門,無人回應,推門而入,腐臭血腥味熏鼻而來。

莫拾遺卧於被中,掀開被子,所見煞是觸目驚心。

他一手抓著發臭的內髒,一手環抱著一個頭骨暴露的嶙峋屍首,已殁兮,下身卻與那屍體後庭牢牢相連,唇邊幹得發紫的血漬裏,還有絲絲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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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這,就是結局......

大家表激動......還有番外......還有番外......還有續集......還有續集......

《飼虎人》番外

番外一 奈何忘川 —— 小八獨白

一路上,血色的鮮花綻放,我飛舞著朝彼岸而去

這一路,我想了很多很多,往事如同兩旁的花樹,在我眼前掠過。

之於虎,對它,我将在少爺那裏失落的滿懷依賴恩情,親情都交給了它......

在它牙齒落下的時候,一切都灰飛煙滅。

耳畔,是虎兒咀嚼著骨頭嘎!嘎!的聲響。

我以為我早已麻木,無法再感受痛楚,只是看著它,我惟一的稻草......

将我最後那一縷信任,那一絲求生的希望,一點一點在它的牙間磨成了紅萋萋的塵埃。

我的心好像被撕裂了一般,捧在手裏小心翼翼的東西,一下子,就碎得徹底。

人言,有期望,因此失望。我想若絕望,必然不會再傷心。

惘然心痛時,有人擁緊了我無法再負載的身軀,熾熱的體溫,一如往昔,又一次再一次的灼傷我的身心。

可是那個人傷得我更深更深,不光是刻骨,而是滲入靈魂深處。

於是我松開了手,放下我一直無法忘懷的星星溫暖,身體一下子就輕了,揮揮衣袖,便可飄飛上西天。

我閉上了雙眼,黑暗中的空空如也,卻是如此的淨,如此的靜。

讓虎兒做感情的替代,接受它對自己的種種好,最後以肉身飼喂,其實也算是什麽都不虧欠了。

濃濃的心痛過後,只有無盡的絕望,然後,竟然是一片豁然開朗的釋然......

於是我關上了現世的門,步出紅塵,來到了忘川,眼中湍急的水奔流著,驚濤拍岸。

流水無情,帶走我前塵過往。

吊橋懸於水上,在風雨中搖搖晃晃......

風聲撕咬著那些暗紅的木片,似乎要傾塌颠覆這個幽冥的世界。

我止步,站在橋上,随著那振蕩的幅度擺動著。

是否,會将我蒼白的魂魄搖散?

我以為一切都可以随著我踏出世而忘卻,從此無痛無愁。

站在橋上,俯視橋下,翻騰的血色波瀾中,無數惡鬼伸出銳利的爪子,饑餓得想要吞噬孤魂。

我顫微微地往前走,橋頭堡的土臺上,一個滿臉是摺的老太婆頭戴鬥笠,身著蓑衣,佝偻著背脊。

她瞧見我在雨絲中行來的身影,沖我笑了一下,眼角和腮上的紋路龜裂得更深。

"年輕人,風裏冷了吧,來,喝一碗姜湯再上路,驅寒的......"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送到了我面前。

濃烈的香味蹿進了鼻梢,我這一縷魂魄居然也有饑腸辘辘的感覺。

我接過那碗,就要送到嘴邊。

身後很遠的地方,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呼喊傳來:"八......八......等等我......"

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擡起頭,正準備回頭,一道閃電霹靂,瞬間,孟婆那張臉仿佛煙雲演變,一下子是我的娘親,轉眼,又成了爹爹慈愛的笑容。

"孩子,莫要回頭。你舍肉身飼虎,此功德使你得以脫輪回道,只要喝下這碗湯藥,你便功德圓滿了。"

我望著她那雙略微渾濁的眼,幽幽的瞳仁其中仿佛又在黑暗中,透出一絲清明。

我遲疑了,站在原地沒有動,呆呆地望著那雙睿智的眼。

"我早已堕入塵世,如何可以輕松拂袖,毫不挂心地撇下一切,回歸極樂?這一切冤孽,莫不是因我而起?我又怎能脫得開關系,了無牽挂地走開?"

她笑了笑,微張的嘴中黑洞洞的缺了牙,但一字一句清晰地在我耳邊念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孩子,你所見不過是一場人間異常虛幻的夢境罷了,何苦糾纏不放呢?"

我抿出一道苦笑,亦真亦幻的甜蜜與苦痛,花非花,霧非霧,什麽是虛什麽是真呢?

"哎......"嘆息一聲,我移開眼,緩緩地轉頭,一個披頭散發的紅衣鬼魂就站在橋的那一邊,兩個面目猙獰的鬼差押解著他,手中拖著碗口粗的鐵鏈,死死地拴在那人的琵琶骨上。

我一時沒有認出來,那人在雨中甩了下濕漉漉的長發,我才認出了那雙永世難忘的桃花眼,灼灼逼人,随時都會在靈魂中放上熊熊的烈火,反複燃燒成灰燼。

那人遠遠地凝視著我,天地間,雨聲弱去,風聲熄下,那雙眼中湧出鮮豔如花的液體,順著那白皙的臉流淌下,融入潮濕的雨中......

我很想伸出手,替他抹去汨汨血流,生怕那不停息的紅水滴帶去他眼中此刻難得的溫柔光澤。

"八,等等我。"我聽見他說,手顫抖了一下,冒著熱氣的湯汁潑了點出來,灑在了腳邊,與雨絲綻放出朵朵小水花。

"少爺,您的救命之恩,我已經償還清了,從此我們誰也不欠誰了......"

他伸出了手,一如往昔的任性,語意中有點哀求的味道:"別......別離開我......"

"這,不是你我能決定的事情了......"我望了望漫山遍野在雨中怒放的曼殊沙華,一場生離死別,他都锲而不舍地追了過來。

只是在生死,在天地中,一個人的執念,又算得上什麽呢?

他有點沮喪地垂下頭,一改以往的意氣風發,他這般樣子,讓我回憶起那一次,當他在莫家祠堂裏待了三天三夜以後,推門出來的神情。

只是,那時我可以暗自吞下望著他迎娶新婦的苦楚,默許他的種種選擇,默許他從身心上刺痛我。

現在,我是可以選擇的,不是嗎?

"我知道了......你無法允諾我什麽......"他的聲音很是落魄,風好像又大了起來,把他的話都牽帶著顫抖。"只是......我只想要你一句話......以後輪回,生生世世,我會去尋你......告訴我,你會等我去找你,好不好?"

我喝了一口手中的熱湯,入口先是舌尖一陣甘甜,然後苦澀的滋味在舌根綿延不絕。

"你......憑什麽要我等著你,記得你呢?"我朝他微笑,泛著苦意的微笑。

他慌亂地擡眼看向我,口不擇言:"因為......因為......因為我愛你啊......難道......難道你真的......真的愛那頭畜生???"

事到如今,我們居然還沒什麽默契,我想,一切還是說明白吧:"被人強迫地壓著,這種滋味你是沒有嘗過?你永遠高高在上,你只知道掠奪,從不在意我的感受。這就是愛我嗎?因為愛我,所以要折磨我?如果愛你,被你愛......就是這樣的境遇,我真希望,當年,您就讓我凍死在那個除夕的夜晚......"

他的臉色益發慘白,滾落的血滴讓他的衣裳更加鮮豔,然後忽然他又朗聲笑了起來 :"你說......你說......你也愛我?

哈哈哈哈......"

"曾經吧......可惜我已經決定,不再愛你了......"我默然地望著那個瘋狂的鬼魂,他死前,就已經瘋了吧。

"有沒有可能......繼續愛我......記得我......等著我?"他就地跪了下來,從沒見過他這麽低三下四的落魄模樣。

我笑顏如花,擡起下颚,眼落在了忘川的浪頭上,"除非......你從這裏跳下去......"跳下去,便是萬劫不複,劫,是一個時間的單位,一劫便是千年,跳入那忘川中,是否還能輪回,是否徹底湮滅?誰又知道?

我舉起手中的碗,像歡送的敬酒,牛飲一口,盈盈伫立。

他停止了哭泣,站了起來,"那麽一言為定......我一定會去找你的......"然後他掙脫了那些鬼差,橫空縱身一躍,一抹紅霧,跌落在了滔滔忘川水中,激起浪花一朵,便滅頂沒了蹤影。

我驚駭,手中半碗未有幹完的湯藥從手中摔落,劈裏啪啦,碎了一地。

"時辰到了......冤孽啊冤孽......孩子,你上路吧......"眼前一道白光,結界打開,我放棄了立地成佛的機會,永堕輪回之中。

番外二 彼岸花謝 — 少爺獨白

那一日,陰間的黃泉路上,苦行著一個披頭散發的鎖了琵琶骨的鬼魂。

那是我的鬼魂。

我一身的紅,沐浴在我愛的人的血漬中,被鬼差拖著走野鬼路,一路碎石,刺在靈魂深處,我卻已經麻痹,依然滿臉盈著淺淺的笑意。

黑暗中,魑魅魍魉閃爍的眼眸與屍骨演化的磷火交相輝映,宛若夏夜蒼穹中的棋布的星辰。

那鬼差邊走邊抱怨,說是我太過於沈重......

我只是自嘲地低笑,果然馱了一身罪孽,滿滿走一步錯一步的人生,密密麻麻的回憶,卻都是我舍不得丢棄的,就當作包袱吧,背著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一路恍恍惚惚,追蹤著他的腳步,這陌生的土路,因為他之前的足跡,此刻也有熟悉的親昵。

夜風從我耳畔撩撥而過,飛揚起我淩亂的長發,我仰頭,冰涼的月光從厚厚的雲縫中探出絲絲縷縷,勾勒出了嬌豔欲滴的綠葉,吻綻那大片大片的曼殊沙華。

傾刻,空氣中彌漫起馥郁的芳香,在鼻梢輕舞飄散,勾起回憶連篇。

八,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年的臘月,每日一出大門,就能看到那蹲坐在對街的你,雖然髒兮兮的,雖然跟那群包圍你的打扮得一樣落魄,只是那神态,那目光,卻是於世獨立的。

那麽多人裏,我眼中只瞧見了你,那印象這麽多年以來,都銘刻在心頭。

家裏向衆乞丐們施飯的時候,只有你昂著頭,站得遠遠的,不屑這嗟來之食。那個除夕,我惦記著你,冒著大雪跑出來,翻遍了乞丐們過夜的窩點,卻沒有找到,幸好當我失望地回府時,在石獅子的邊上發現幾乎凍僵而昏迷不醒的你。

擁抱著你的身體,将體溫度給你,我心裏第一次,那麽想擁有什麽。

你被我抱著步入我的人生,我們同坐同卧,一起玩耍學習,我是家裏的獨子,從來沒有人跟我如此親近。然而那個陌生防備的你,逐漸走進了我一直寂寞的心靈。

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該多好?

有一年的夏天,我們一起去東北的山中避暑,結果那天我們玩著玩著,就迷路了,還碰上了老虎。那一刻我真的害怕了,什麽都沒想,丢下你就跑了。

火燒尾巴地跑了很遠,等安全了,平靜下來,卻沒來由地心慌得厲害。生命沒了你,是否會更沒意思呢?

我一點也沒有大難逃生以後的喜悅,反而是心慌,害怕,濃濃的愧疚籠罩我。幸好,你沒有事,只是你是否心裏,一直都怪著我呢?

多少年,那林中的虎,那傾盆大雨中的沒頭奔跑,是久久纏繞我不放的夢魇。

我永遠,永遠都無法彌補這份虧欠......還有後來那更多更多的......

你還記得我們當同窗的日子嗎?一起氣老荀那個老夫子,一起吟詩作賦。

一直到進京考試之前的那段時光,是我有生以來,最美好的。

我那時候一直以為,你對我也是有意的,否則怎麽總會默默地陪伴我注視我,忍耐我暴躁的脾氣?

我知道你一直想脫離奴才的身份,只是我沒想到,你是為了那顏如玉......

我恨,我真的好恨,你明明應該身心都是我的,怎麽可以還有別的期待?甚至盤算著怎麽能遠離我,去與你心中的顏如玉過漫長的一生?

那我該怎麽辦?

我試探,再試探,失望再失望......我不能就那麽放你飛了,你飛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於是我用了也許許多人都不齒的方式掠奪了你的身體,那一刻,你也是享受的,不是嗎?

除了顏如玉,所有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我不在乎是否能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授予個六品官或者七品官,雖然是有區別的,未有進一甲也确實很是遺憾。

但是我真的不後悔,若沒有那樣,也不知道要過多久,我才能擁抱到你溫熱的身體。就算那時候沒有行動,後來某一日我未必就能忍下一點點累積的躁動,只是若你翅膀硬了,飛走了,我豈不是要悔青我的腸子?

還記得那山寺裏的桃花,!紫嫣紅,你對著花露出的笑容,我畢生難忘。

那一刻,你彎成月牙的眼中,倒映我的臉。

你眼中有我嗎?只是因為我占有了你的身體,還是你心中也漸漸有了我的身影?

幸福的時光總是瞬間,那天有個老僧對我們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沒有放在心上,但是從山上回去以後,你稍微熱絡了一點的态度又變回了永遠逃避的疏離,只有在床第的時候才體現出來一絲熱情。

本來,我心中萌芽的希望,一下子就蔫了。

我一直琢磨著,怎麽能讓你多在意我一些。

有人給了我一瓶苗疆特調的蠱藥,說是能讓人主動求歡的。

本來我擔心那藥太猛,一直沒有用。

但是你姐姐居然勾引了我家那老頭,天啊,這都亂套了!那我們之間算是什麽樣的關系?

而你對我更加回避,我那一肚子窩的火啊,夜裏又聽見那個老不修的折騰那只狐貍精的聲響,我一氣之下就将那一瓶都用上了。

八,你藥發作時候的媚态,知道有多迷人,多勾魂嗎?每每都讓我把持不住得地化身野獸,戰了又戰,讓我擔心我遲早會被你榨幹得精盡人亡。要是死在你身上,我也算做鬼風流了吧。

我爹娶了小的,我娘也開始急了,急著給我找個媳婦,生個孫子,坐定這莫家的主位。那死老頭,自己納妾納得順了手,也說什麽我現在有了功名,立業了,下步就張羅著成家吧。兩人就擅自給我定下了門親事,說是京裏最大的藥材商的獨生女兒。

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我那時候憂郁地問你,如果我要娶妻了,你會傷心嗎?

你笑得刺眼,說:"小的又算是個什麽東西?憑什麽傷心?"

你知道那時候我多想你說一句,"只讓我愛你一個人"嗎?若你說了,放棄現在的功名利祿,帶你遠走,帶你去讨飯,我都可以,可是你沒有......

你知道嗎,我爹娘從小都寵著我,我要東,他們不會給我西。

但是為了你,我一個人,像個傻子,忤逆著雙親。他們打了我,那一耳光很響,震得我耳朵嗡嗡;那一耳光很疼,半張臉都腫了。

我第一次跪那麽長時間,整整三天三夜,滿腦子想的都是你的臉,笑的哭的,支撐著我。

你會心疼我嗎?

最後他們雖然沒有松口,卻還是害怕我身體受不住放了我出來,看見守在外面的你,那一刻我心雀躍,但是下一刻卻被你那苦口婆心的勸導給澆熄了。什麽叫"少爺,請顧全大局,不要任性取鬧,這樣讓奴才也難做人。"

我為你本已痛下決心,從此脫離這個家庭,而你卻認為我為你付出的真心只是無力取鬧,還怕受牽連?

本想再問你一次,我若娶妻,你是否在意,你若在意,跟我遠走高飛可好......只是,答案已經昭然若揭,我又何必再次自取其辱呢?

好吧,那我就遂你們大家的意願。其實我心裏還有一絲僥幸的心理,也許你只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如果看到我娶別的女人,也會想我想到你與別人雙宿雙栖一樣抓狂吧。

世界上沒有比我更不開心的新郎吧,第一次我如此憎恨那紅色的衣裝,那新娘長什麽模樣,我沒有放在心上。

只記得你穿著那一身青衣,若無其事地跟我連聲道恭喜、祝福我早生貴子的那會兒,我真的好想殺了你。

那一夜我對賓客的敬酒來者不拒,喝得酩酊大醉,那洞房花燭搖曳,我好恨,身下的人,怎麽不是你。

你那一夜,又是什麽心情呢?慶幸擺脫了我嗎?不,即使娶了這女人,我也不會放你走的。

身邊女人對我軟言細語,我的身心卻捕捉著你的回避,那些冷漠躲閃都晃傷了我的眼睛。你就那麽讨厭我麽?

我真讨厭自己無法戒除掉你,我真讨厭自己每日神經兮兮,我真讨厭你那付刻意裝出來諷刺我的奴顏媚骨......

你怎麽能影響我那麽深,讓我情緒失控,讓我不像個正常人?

把你丢在雪裏,讓你回到來處,那一夜我若沒有救你......

是否,我就能杜絕你的影響,是否我就能回歸正常生活。

可是我錯了......

就如同那多年前在山裏一樣,跑了沒多遠,我擔心了,我害怕了......

我咬著自己的手,壓抑著心疼,一遍一遍告誡自己,你不過是一個奴才而已,怎麽能讓你牽著鼻子走?也許你沒了,我也解脫了。

但是我自己也無法解釋我為什麽在策馬狂奔的那刻,幻想你會在背後叫我別走;更無法解釋為什麽自己在大冬天裏,把院子用腳來回踏出了一條冰道。

我的決心沒有堅持多久,那夜我回到原地,刨雪尋找......

指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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