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幼年（一）

翌日下午五點，穆岚下課後看到了站在外頭的陳路循，笑着走出練功房：“你今天也來了啊？是有親戚家的孩子在這邊上課嗎？”

“哦，不，我只不過是順路來看看。”陳路循在外頭站了十多分鐘了，本以為會遇見昨天那個可愛的小女孩。他随口問道：“滿滿呢？她今天沒有來嗎？”

穆岚笑道：“滿滿現在是象棋班的，象棋班也是五點下課，她昨天是偷跑出來的。”

正說着，滿滿像一陣風兒似的跑了過來，徑直撲向陳路循，抱住他的長腿。陳路循立即扶住牆壁才抵擋住這突如其來的沖力。他穩了穩身形，彎腰抱起滿滿。滿滿坐在他壯實有力的胳膊上，目光正好與他平視，“哥哥，你又來了啊，那你明天還來嗎？你以後天天都來好不好？”

“如果滿滿想我來，那我就來。”陳路循點點她的小鼻子，眼睛清明透亮。

滿滿毫不客氣地點了回去，并且掐了掐陳路循高挺的大鼻子，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當然想你來啊，可是你都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你都知道我叫滿滿了，怎麽好不告訴我們你的名字呢？”

陳路循不意會被她掐鼻子，這還是他生平第一回被人掐鼻子。他心裏笑道，這小丫頭，可真是一點虧都吃不得。滿滿是第二次問他的名字了，他本來就沒有打算隐瞞名姓，就細細解釋自己的名字給她聽：“陳路循，我叫陳路循。耳朵旁一個東字的陳，一條大路的路，循環的循。”說完後，他問滿滿：“這三個字你會寫嗎？”

三個人在芭蕾舞房外面的長排凳子上坐了十幾分鐘，滿滿牽着陳路循去象棋教室外拿她的書包。拿完書包後，陳路循一路送滿滿出了藝園，看着她跑向一輛黑色的車子。滿滿回頭朝他揮手，臉上是這個年紀的小女孩慣有的無憂無慮的純真笑容，這樣的笑容純淨美好。陳路循微笑着揮手回應，直到看着她進了車子裏。

這廂滿爸發動引擎，看了一眼藝園大門口的俊朗男子，接着又看着後視鏡裏滿滿愉快的笑臉，笑問道：“滿滿，這是新來的老師嗎？長得很好看啊，難怪我們家滿滿今天笑得這麽甜美。”

“爸爸，我跟你說哦，這……”滿滿興致勃勃地想要告訴滿爸這個哥哥答應她以後每天來藝園，但是她随即決定對滿爸保留這個秘密，因此她樂滋滋地改口說：“我不告訴你。”

滿爸看着後視鏡裏因懷揣着小秘密而愈加愉悅的滿滿，自然而然地會心而笑。

第三天陳路循四點多就到了藝園，但是當他帶着打算送給滿滿吃的牛奶巧克力出現在練功房外頭時，滿滿正趴在排椅上做數學題，旁邊是她粉紅色的史努比小書包。

陳路循揉揉滿滿的發頂，彎下腰問道：“滿滿，你今天沒有去上課嗎？”

滿滿見着他，立即綻放出一個燦爛明媚的大笑臉，“哥哥，你來了啊。”她把數學作業本塞進書包。陳路循把心形的巧克力禮盒給她，她毫不客氣地接過，擡起腦袋仰着臉看他，笑容純真：“謝謝哥哥。”滿滿的眼睛又大又亮，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

“現在可以告訴哥哥，你為什麽沒有去上課了吧？”陳路循又揉了揉她的發頂，半蹲着身子發問。

“因為在等你來啊。”滿滿漂亮的大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狀。她轉身把巧克力塞進書包裏，拉上書包，一手牽着陳路循，一手拎着小書包。“哥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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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滿拉着陳路循跑進一間不大的休息室，進去後，滿滿關了門，潇灑地把小書包随手一扔，叉着腰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一個沒有人會來的房間，待在這裏不會被人打擾。”

駝色的地毯厚實柔軟，書架上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暗紅色調封面典雅大氣。當滿滿拉着他拐彎跑向這間休息室的方向的時候，他心裏就害怕她是帶他到這裏來，确切地說，是有些害怕，有些期待，有些惆悵。現在他置身其中，只剩下了無盡的心傷與落寞。

窗臺上的長頸花瓶裏插着她親手做的絲網花，八支碩大的藍色妖姬，栩栩如生。這個房間裏還殘留着她身上的氣息，他感受得到，然而，果真就只剩下殘留的氣息了。曾幾何時，他們在這裏相擁，以後，卻不會再有了；從那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滿滿席地而坐，扯過被她丢在地上的書包，從裏頭拿出一副完整的長頸鹿拼圖。她喊陳路循：“哥哥，哥哥，我們來玩拼圖好不好？”

陳路循回過神來，收起他的落寞情緒，與滿滿面對面而坐。滿滿已經拆完了拼圖，正在把碎片弄混。陳路循心中百感交集，他發了一會兒楞，直到滿滿再次喊他。陳路循看着眼前眼睛明亮動人的滿滿，柔聲跟她說道：“滿滿，你可不可以告訴哥哥，你知道這個地方多久了啊？”

心思整個兒都放在拼圖上的滿滿擡頭看了一眼陳路循，繼續拼她長頸鹿的脖子，說道：“寒假的時候發現的。我帶岚岚老師也來過，但是岚岚老師說這裏是別人的地方，随意進來不禮貌。”

“那你怎麽還帶我進來呀？滿滿你不乖哦。”

“我滿滿才不要做乖小孩。”滿滿擡起臉朝陳路循吐了吐舌頭，說：“我有一回遇到了進來打掃的阿姨，那個阿姨很兇，警告我以後不許再進來玩。不過我後來就都沒有再遇到這個兇巴巴的阿姨了。”

滿滿說完，繼續低頭拼圖。她拆光了拼完的長頸鹿脖子，重新從右角的小木屋開始拼。陳路循跟滿滿一樣盤腿坐着，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轉移到滿滿的拼圖上去。滿滿倏然抓起兩塊碎片，塞到陳路循手裏，“哥哥，你也拼啊，我在家都是跟爸爸一起拼的，兩個人一起拼才能拼得快。”陳路循于是和她一起玩拼圖。

兩個人的速度的确是要比較快的，而且對于陳路循這個大人來說，拼圖不是什麽難事，不一會兒，就拼出了大半。滿滿驀地開口問陳路循：“哥哥，你是不是不開心啊？”

“嗯？沒有啊。”陳路循矢口否認，心想這小孩子挺敏感的啊，能覺察出來他情緒不高。

“少騙人了啦，我知道你不開心。”滿滿振振有詞道：“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你有想要哭哦，真是丢人，哥哥你都是一個大人了，竟然還會想要哭。”

第一次看見？那不就是前天嗎？陳路循當時心裏的确是很不好受，但是……他當時有想要大哭一場的沖動嗎？他并不知道，他只清楚自己很難過。被滿滿一下子戳穿，陳路循便承認：“是啊，哥哥不開心。”

滿滿把拼好的大半圖案盡數拆去，混亂後從另一個角再次起拼。“哥哥，你為什麽不開心呢？”滿滿問道。

陳路循就這麽靜靜地坐着，目光落在拼圖碎片上，不說話。滿滿最讨厭的就是這種被無視的情況，加大嗓門執着地又問了一次：“哥哥，你為什麽不開心？”

為什麽不開心呢？陳路循沖滿滿一笑，溫柔地說：“因為哥哥失戀了啊。”

對于失戀這兩個字，滿滿曾經問過岚岚老師是什麽意思。岚岚老師說，失戀就是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了，你很傷心，于是你就失戀了。滿滿湊過身子，在陳路循的臉頰上落下了一個淺淺的吻，坐回原處，笑嘻嘻地說：“有滿滿喜歡哥哥，哥哥就不要再傷心了。哥哥要是不喜歡滿滿，滿滿也會傷心的。哥哥，你喜歡滿滿嗎？”

陳路循不料她會忽然傾過身體來親他，他知道她是想要安慰他，感慨這孩子還是很懂事的啊。陳路循看着滿滿純粹的笑容，說道：“我當然喜歡滿滿啊。”

滿滿眉眼彎彎地笑着，笑了一會兒，遽然不笑了。陳路循以為她是笑累了，就沒有多想，繼續和她一起拼圖。但是他拼了幾片，就發現不對勁了，因為滿滿沒有繼續再拼。陳路循擡眼望向滿滿，只見她一臉愁雲慘霧地看着他，扁着小嘴，像是随時就要哭出來了。“哥哥，為什麽我媽媽不喜歡我呢？”

滿滿傷心地說着：“媽媽一直以來都不喜歡我，只喜歡弟弟，她不喜歡我，她一點也不喜歡我。是因為滿滿不乖嗎？因為滿滿太令人讨厭了，媽媽只喜歡乖孩子嗎？可是我在媽媽面前很乖很乖，媽媽為什麽還是不喜歡我呢？是我不夠乖，沒有弟弟乖嗎？”

這麽活蹦亂跳的小女孩子竟然也會說傷心就傷心得一塌糊塗起來了。陳路循深知孩子對母愛的渴望，他将滿滿攬入懷中，告訴她：“滿滿是個好孩子，雖然啊，哥哥我才認識滿滿不久，但是我知道滿滿一定是個好孩子。而且啊，滿滿是哥哥見過的最最可愛的女孩子，所以啊，我相信媽媽肯定也是很愛滿滿的，只是滿滿沒有發現罷了。”

“不，不是的。媽媽不喜歡我，媽媽一點都不喜歡我。媽媽從來沒有對我笑過，也從來沒有抱過我。”說着說着，滿滿就哽咽了，“媽……媽媽只疼愛弟……弟，不疼愛我。嗚嗚呃……外公外婆也不疼我……嗚嗚……只疼弟弟……”

“可是爸爸最愛滿滿了啊，是不是啊？”陳路循輕拍着滿滿，安慰道。岚岚老師說過，滿滿的爸爸很疼愛滿滿，很寵愛滿滿。這從滿滿不斷地換才藝班，堅持不下去就換的情況，可見一斑。陳路循本來還覺得滿滿的爸爸太過于溺愛孩子了，現在看來，這裏頭有一些隐情。

“滿滿，女孩子多哭就不漂亮了哦！哥哥給滿滿講故事好不好，就講三只小豬的故事……”可是吧……三只小豬……他不記得這個故事是什麽樣子的了……

滿滿擡起淚痕猶在的臉蛋，鄭重其事地說：“我都已經九歲了啦！”說完把腦袋垂入陳路循懷中繼續嗚嗚地哭泣。

接下去陳路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住了滿滿的眼淚，滿滿顫動着濕卻了的長長睫毛問道：“我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嗎？”

陳路循點頭說道：“我們就是好朋友啊，我們早就已經是好朋友了啊。”

滿滿咬着嘴唇，眨巴着水潤潤的大眼睛，“那我以後可以喊你‘papi’嗎，我以前叫爸爸‘papi’，媽媽說我不會好好說話，我就不敢再這麽叫了……”

“好的好的，那滿滿以後就喊我‘papi’吧，我以後就是滿滿的‘papi’了好不好？”陳路循揉着滿滿的發頂，語氣柔和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滿滿：撿到一個哥哥，叫爸爸-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