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淡雅的路燈下,阿倫與瑪雅正并肩走回宿舍。
氣氛有點異樣,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阿倫回想着剛才瑞尼跌倒的剎那,和與她告別時,她故作平靜的神情。
瑪雅忽然停下了腳步,默默的盯着阿倫,阿倫稍稍不耐煩的轉開了臉,這時路上正人來人往,有正往學院晚修的學員,有旁若無人的情侶,也有不少還穿變身服閑逛的人們……
阿倫淡淡的說:“怎麽了,瑪雅小姐,我臉上長出什麽東西令你感到疑惑了,一朵黴菌嗎?”
瑪雅咬了咬牙,踏前一步,嬌軀緊壓阿倫右臂,低聲說:“迪·阿倫,沒想到你是個高手!恐怕還是最頂尖那種。”
阿倫牽了牽嘴角,繼續往前走去,冷冷的說:“瑪雅小姐,你是覺得氣氛太過沉悶了,專門說個笑話給我聽嗎?很可惜,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瑪雅緊緊從後跟上,沉聲說:“阿倫,你騙不了人的,或許我武技不算高明,但這點眼光還是有,剛才你救瑞尼導師時的出手,豈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甚至我敢大膽判斷,剛才就算是伯列奧大人站在你的位置,也未必有你那樣靈敏的反應!”
阿倫眼中不耐煩的神色更重了,他沉聲說:“瑪雅小姐,會不會是你想太多了?我比伯列奧大人年輕,反應比他快有什麽希奇的,還有,人在特殊情況下,往往能發揮出遠超本來水準的能力,譬如說,母愛的威力可以令慈母擡起千斤巨石,從下面救出他的孩子……”
瑪雅緩緩的搖了搖頭,腳下跟上阿倫漸漸加快的腳步,低聲說:“阿倫,你騙不了我的,記得那時你重病時,我與你單獨在浴室相處,我可是看到過你的上半身,那裏可是有密密麻麻的傷痕,當時我就覺得奇怪了,一個武技平庸的人,有可能會受這麽多傷嗎……”
阿倫想起去年的那一幕,想起瑪雅曾經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心中一軟,放緩了腳步,苦笑說:“一個武技平庸的人當然會受很多傷的啦,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呢……瑪雅小姐,我們可以結束這個無趣的話題了嗎?”
瑪雅神色黯然了一下,她與阿倫的關系,确實是越來越惡劣呢……
她嘆了口氣,強振一下精神,說:“娜娜小姐,我也不管你為什麽會加入疾風,也不管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麽,我只希望你知道,你已經簽訂了傭兵協議,一切都要按計劃去進行。”
阿倫的眼神茫然了一下,神情慢慢轉冷,他淡淡的問:“那麽,瑪雅長官,我下一步應該做的是什麽?”
長官?他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我……瑪雅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失落和黯然,但她強控心神,冷冷的回答:“娜娜小姐,等下你回到宿舍後,應該先判明鳳雅玲小姐現在的情緒如何!”
“知道了,長官!”
“……”
※※※
五零二,豔名動星雲的一個房間。
阿倫正靠在書桌旁看着書,在他身邊坐的是艾波琳,這位豪放爽朗的女性正在研究着一些生物拼圖,對面是鳳雅玲,她正伏案抄寫着一份太古文獻。
阿倫的目光大多是在鳳雅玲的臉上游離,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鳳雅玲竟十分平靜,無驚無喜得就像是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本來按照鳳雅玲的預計,今天下午她與魯迪斯先生是應該有一場浪漫的約會的,但現在意想中的一切并沒有發生,如果是正常人,她起碼應該有一點黯然和失落,然後有很多話對自己傾訴才對的……
阿倫漫不經心的翻過了一頁書,又以漫不經心的語調輕聲問:“雅玲,你還好吧?”
如果是平時,在阿倫和鳳雅玲之間,一件事已經過去了,應該讨論那方并沒有作聲的話,那麽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今天,阿倫卻很想探讨一下鳳雅玲的心境到底如何。
鳳雅玲稍稍擡頭看了看阿倫,微笑說:“不錯啊,怎麽了,娜娜?”
阿倫腦海中閃過鳳雅玲孤單的坐在樹下的畫面,不禁牽了一下嘴角,說:“沒什麽,剛才有一陣寒風刮過,擔心你着涼罷了。”
鳳雅玲甜甜一笑,說:“不冷,謝謝。”
眼看鳳雅玲又重新低頭寫字,阿倫輕咳了一聲,又問:“對了,今天下午……那頭大象是誰呀?”
“呵……”鳳雅玲放下了手中的筆,擡起了頭,注視着阿倫,笑問,“娜娜,這才是你想問的話吧……嗯,那頭大象呀,你也認識的,猜猜吧。”
艾波琳也停了下來,轉過頭問:“咦?什麽大象呀……你們在說什麽啊,我完全聽不懂。”
阿倫看了看鳳雅玲,正想将話搪過去,而鳳雅玲卻是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就将今天下午的事簡單說了一遍,連魯迪斯認錯人的部分也沒有省略。
艾波琳不由得失聲說:“哇……雅玲,發生這樣的事,你竟然還可以保持這樣的從容自若,太佩服你了,這可是緣分測試不及格呀……不過話說回來呀,魯迪斯先生的判斷力也太糟糕了,啧啧……”
鳳雅玲仍是神色不變,微笑說:“對呀,确實不怎麽樣呢。”
艾波琳好奇的問:“那頭大象到底是誰呀?竟然可以及時出現安慰你,呵呵……真會把握機會呀,我們雅玲失落時的芳心沒被他俘虜走吧?”
鳳雅玲笑意更深了,說:“胡說八道,那人你們也認識的……”
阿倫裝得絲毫不經意的又翻過了一頁書,淡淡的說:“是不是波特先生?”
鳳雅玲稍稍吃了一驚,接着才恢複甜美的笑容,說:“娜娜的判斷力好驚人,真是波特先生呢,他剛開始也不知道我是鳳雅玲,他上來說自己很無聊,問我願不願意和他聊天,呵,其實當時無聊的人是我才對呀,于是便和他聊天咯……”
“後來不就知道了嘛。”阿倫神色不變,促狹的眨眨眼,心中卻是想,以波特那小子的心機和性格,不知道才怪,最難得的是他可以一直忍耐,直等到最有利的時候才出擊,真是厲害……當一個女孩對一份緣分失去信心的時候,另一份緣分如果出現得恰到好處,那份感覺是最致命的。
鳳雅玲淡淡一笑,說:“對呀,後來說兩句就知道了……嗯,說起來,波特先生說話挺有見地的,對太古文學竟然也頗為精通,平常還真不太能看出來……”
艾波琳立即接上認同說:“一點也沒錯,單獨和波特先生聊天,感覺真是不錯,他善解人意,談吐也幽默,常常能把話說到你心裏面去……”
阿倫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傾聽着女友們對波特的評價,暗暗評價,波特可真不簡單,從這麽低的起跑線起跑,現在已經追到差不多和魯迪斯一樣的臺階上了。
鳳雅玲拿起筆在空氣中虛畫了幾筆,仿佛正勾勒出一副人像,微笑說:“……嗯,以我個人看來,在我所認識的同齡人當中,單就學識和見地而言,娜娜排在第一,他大概可以排在第二了!”
這時,白露剛好在浴室中出來,她一邊擦着濕漉漉的頭發,一邊好奇的問:“他?是誰呀,竟然能得到我們雅玲這麽高的評價。魯迪斯先生,還是貝裏安王子?”
鳳雅玲說:“都不是!是波特,也是來自疾風的。”
白露立即便想起波特是誰了,不就是查理士身邊一個小随從嘛,而且相貌平平……她頓時就失去了興趣,擦着頭發走向了房間的另一邊。
艾波琳立即接上話題說:“哎呀呀,雅玲!你這麽評價的話,把魯迪斯先生和貝裏安先生放到那裏去呢?他們才是星雲裏的風雲人物啊!”
鳳雅玲若有所思的将筆在空氣中虛點了兩下,才微笑說:“魯迪斯先生和表兄都是相當有學識和見地的人,但我個人看來,他們比起娜娜和波特先生,已經是稍遜一籌了。”
阿倫只好謙虛的擺手說:“雅玲,你太誇獎我啦,我哪有你說的這麽好,嘿嘿……”
“別謙虛,這是實情……”
“……”
衆人的笑談聲中,夜幕更深了,星雲的一天,也慢慢畫上句號。
對于阿倫而言,這個句號後面還多加了一個問號:波特從來都是低調行事的,現在這麽主動出擊,難道就不怕得罪查理士嗎?還是,醞釀已久的疾風風暴,就快要來臨了……
※※※
淩晨過後,阿倫呆呆的躺在床上,注視着窗外深沉的夜空,久久無法入睡,他詛咒着睡眠之神的失約,同時也暗嘆一聲,大概今夜又是一個失眠的晚上了。
自從與波特相識以來,無論是在疾風,還是在星雲,每逢重大節慶,波特定會在前夜找他聊上幾句的,很顯然,這次例外了,回想起下午與他在服裝店的偶遇,一切仍如同平常般的親切和嘻哈,并沒有什麽不同,但阿倫的腦海中很快又閃過了波特深沉如水的另一面,這個模樣與另一個嘻嘻哈哈的波特在夜空中慢慢重合在一塊……
唉,人心确實是最難揣摩的東西……
一團巨大的烏雲從遠方的天際席卷而來,聚而不散的停靠在星雲的上空,阿倫怔怔的觀察着烏雲深處的閃電,耳邊回蕩着陣陣而來的雷聲,不禁又想起了瑪雅的話:“我不管你為什麽會加入疾風,也不管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麽……”
回憶着瑪雅那認真嚴肅的神情,阿倫牽了一下嘴角,暗暗問自己一句:“對哦,我到底為什麽加入疾風了……”
對于一個習慣用茫然來麻醉自己的人來說,突然對自己問為什麽,無論這個問題是什麽,都是分外頭痛的,阿倫也不例外,他輕輕的皺了皺眉,看着大滴大滴的水珠從天而降,只覺這場暴雨仿佛正打在他的心湖上,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聆聽着噼叭的雨聲,思潮仿佛又卷回當年來到疾風平原的那一天。
那時,他與怒浪不歡而散,離開了暴風山脈,孤單的往西方游蕩而去。
在藍河的左岸,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北上,回到那片曾帶給他無數歡樂的故鄉,他最後選擇了另一個相反的方向,往南而行,來到疾風平原。
那一天,當他踏足到疾風家族總部附近的高地,不禁一陣魂斷神傷,這裏是一望無邊的嫩綠草地,蒼蒼茫茫,像毛絨絨的綠毯鋪向天際,淡淡的輕風送來濕潤的草香。草地裏的水在此時漲了起來,一個個淺淺的水塘如同亮晶晶的銀鏈鑲嵌在綠茵之間,成群的駿馬漫步在綠草上,添抹着一股靈動……阿倫察覺自己的眼眶竟在不知不覺間濕潤了,這裏的一切一切,都像極了夢中的邊緣部落,那個令他夢魂牽挂的故鄉……
他呆呆的站在疾風總部附近的官道上,怔怔的看着眼前如畫卷般的美景,記憶中的一幕幕也仿佛在這時緩緩的倒卷而回,那充滿歡笑的童年,那個可怕的飛龍沙漠夜晚,那暴風山脈中的冰寒,那一幅幅熟悉卻又陌生的往事畫面……
阿倫一直默默的站到深夜,無論官道上有多少行人馬車路過,他也渾然不覺,內心深處那脆弱無比的靈魂早已在這片似曾相識的土地上泣不成聲,但他臉上依舊是一臉平和,無奈,這掩飾不了他眼中深深的茫然。
那一夜,天空也是這般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在傾盆大雨中,四周的行人漸漸絕跡了,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遠處那座疾風堡壘,和自己孤零零一個人,随着全身漸漸濕透,阿倫緩緩的蹲在了地上,水珠連綿不斷的從他臉上滑落,他也分不清那到底是雨點還是自己抑制已久的淚水……
他慢慢的蹲了下來,将頭深深的藏在膝蓋下面,肩膀無節奏的抽動着,這種彷徨無助的挫折感,深深的折磨着他脆弱的靈魂,他忽然十分憎恨自己的懦弱,當年執意告別東帝天,東帝天雖然沒去問他理由,但他自己很清楚的知道,他很想再回故鄉看看,去看看那裏善良的人們,去聽聽那裏溫柔的風,去感受一下那裏淳樸的民風……
但沿着飛龍沙漠而下,快到邊緣部落時,他卻又繞道而行,遠遠的繞開了邊緣,一直茫然的來到暴風山脈……
到不久前,在藍河左岸,他再一次改變自己的初衷,不敢北上回到邊緣,而改道來到疾風,他內心正有一把聲音斥責着他的懦弱:為何無比的思念,卻又一再逃避?
他那脆弱的靈魂在哀號中反駁,就算可以回去,那裏的一切一切,早已經物是人非了……
那另一把聲音卻用平靜至冷酷的語調說,你根本就是缺乏勇氣,不敢正面去面對自己的過去……
在暴風雨中,阿倫的身軀劇烈的顫抖着,一道道巨大的閃電劈過夜空,一陣陣轟鳴的雷聲震蕩在四周,在這一刻,阿倫無比的懷疑着自己存在的價值,懷疑着自己的人生……
一列烙印着疾風家族标記的車隊從官道的另一個方向駛來,盡管在暴風雨中,整列車隊仍是排成一條直線,絲毫不見慌亂,可見禦者高超的禦馬技。
哲人曾說,在芸芸衆生中,人與人之間的相識是一種緣分,在特殊的環境下,更是可以催化這種緣分的發生。
當時疾風團長伯列奧便是這樣,他靠在馬車的窗邊,打量着路邊這個落魄的少年,心中湧起一陣恻隐,仿佛憶起了多年前那個郁郁不得志的自己,他喚停了馬車,在衆随從驚詫的注視下,他打着一把傘,在暴風雨中走向了阿倫。
兩個不同的靈魂,在風雨中漸漸靠近。
“少年人,小心着涼了。”一把威嚴的聲音伴随着風雨聲,回響在阿倫的耳畔。
阿倫仍将頭藏在膝蓋下,無意識的搖搖頭,摔動出一串串水珠,也不知是為了表達不要緊,還是叫伯列奧走開。
伯列奧注視着天際的一道巨大的霹靂,嘆了口氣,說:“少年人啊,人生的旅途上,常常會出現像現在這樣猛烈的暴風雨,你可要挺住了。”
阿倫心弦仿佛被撥弄了一下,他緩緩的擡起了頭,用一雙朦胧的眼睛打量着面前這位長相威武的中年人,幾道巨大的霹靂連環的閃過夜空,在這一個瞬間,将整個漆黑的世界照得恍如白晝,伯列奧也在這時看清了阿倫的臉,不由得贊嘆道:“少年人長得一張好俊俏的臉啊……”
在轟隆隆的雷聲快要響起時,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麽,又補充說:“……就和我當年一模一樣,除了頭發的顏色不太相同。”
阿倫不由得牽了下嘴角,這個中年大叔的臉皮真厚……
伯列奧看着阿倫的神色變化,也自嘲的笑了笑,平靜的說:“年輕人,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加入我們疾風傭兵團吧。”
他看着阿倫沒作任何反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微微一笑,轉過身,走回到自己的車隊中,對随從吩咐說:“将這個少年人帶回總部,安排一份好差事給他。”
“是,團長……”
于是,阿倫在茫茫然中,被一群穿雨衣的大漢架上了馬車,駛進了疾風堡壘。
※※※
大概,自己就是這樣才加入疾風的吧……
在一個神似邊緣的土地上,過着渾渾噩噩的日子……
伯列奧大概早将此事忘了,但自己多多少少還惦記着他曾為自己撐傘的那一點友情。
阿倫嘆了口氣,從床上慢慢的坐了起來,注視着窗外越來越猛烈的雨勢,不禁捏了捏眉心,輕輕的感慨着,老師說得對,往事的回憶,真是一把沉重的枷鎖啊……
他轉頭打量了一下三位室友,她們已完全入睡,暴風雨之中,想必會令她們的夢變得更甜更美,世界就是這樣,越是惡劣的天氣,人往往是越容易入睡,夢也往往也會更香甜……這樣看來,現實與夢想其實就是一組反義詞啊。
阿倫的目光定在了鳳雅玲那張清純無暇的臉蛋上,她眉頭輕皺着,恰恰在阿倫的注視下,又慢慢變作了一絲甜甜的笑意,對于此,阿倫淡淡的笑了笑,剛好看到鳳雅玲在做夢啊,不知那是一個怎麽樣的夢呢,呵,不會又是魯迪斯那個家夥吧,還是……波特呢?
反正,肯定是與自己無關的……
他想到這裏,心中不由得湧起了淡淡的酸楚,我迪·阿倫對于她們,對于這個世界而言,都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家夥罷了,淡淡的涼意從他腦門上蔓延開,靜靜的游遍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阿倫輕輕的走下了床,默默的來到窗外,外面風雨飄搖,不少雨點都撇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渾然不覺,收攝起心神,雙手在身前飛速擺動,又再練習起亞特拉克那套奇異的雷電術。
練習亞特拉克的雷電術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你必須完全将精力集中,可以将不愉快的事情統統抛到腦後。
良久後,整個夜空的閃電都漸漸往他那個方向靠攏而來,阿倫心中閃過一絲驚喜,這一次很可能令他成功進入雷電術的第一重境界了,終于有一道閃電被他引領成功,從烏雲深處直劈而下,直劈到他那棟公寓樓的某處,接着阿倫便清晰的聽到附近某宿舍的窗戶破碎聲,和一聲女孩被吓醒的驚叫聲,阿倫不禁縮了縮脖子,喃喃的說:“糟糕,引領雷電失敗……”
他也沒有給時間自己去愧疚,立即便停止練習,轉身飛快的鑽回床上,重新開始他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