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是個黃毛小子吧。”
應該闫立成剛才是以為他和這件事情有牽連或者知道內情,一對年紀又覺得荒謬。
“這個陷害的手法未免太老套了,你沒有跟皇上說清楚嗎?”
闫立成搖頭:“你是周家之後,可能不知道,人命天生就有貴賤。麒麟衛是皇帝的爪牙,可以橫行無忌,但說開來,不過是一群奴才,我與孫秀等人沒有差別。牽扯到謀逆,如果不跑,我沒有信心能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與其等到身陷囹圄才謀出路,不如在有機會逃跑的時候馬上跑,興許還有查出真相還自己清白的可能。”
“你離開麒麟衛以後,好像沒有在查這樁案子。”
闫立成不甘道:“那時我什麽也沒有了,更不要說進宮,要是在刑部一露面,就會立刻被抓起來處死。我只好遠走到定州,做碼頭船工。直到苻明懋的人找上我。”
☆、正興之難(伍)
“案發之後,你和什麽人接觸過嗎?”宋虔之想了想,換了個說法,“有人知道你要去定州?”
“沒有人知道。”闫立成當即否認,接着,眼眸中卻現出一絲猶疑。
宋虔之捕捉到他不同尋常之處,沒有立刻發問,保持沉默,等闫立成自己去想。
良久,闫立成眉頭皺了起來,連他自己也覺不可思議,嗫嚅道:“不會是他。”
“誰?”宋虔之緊跟着問。
闫立成盯着宋虔之,目光兇狠,深深吸了幾口氣,才顫聲道:“有一個人知道我的行蹤。”
這個人宋虔之也想到了。
“高念德。”
“不可能是他。”整間大牢中都是闫立成的喘息聲,他視線漫無目的地向着四周逡巡,最後停留在宋虔之的臉上,“我師弟不會出賣我。”他胸膛數次起伏,最後說,“從京城到定州,途徑十二州,只有我,孤軍獨行,許是哪裏出了纰漏留下了痕跡。”
Advertisement
“六年前大皇子苻明懋一派遭到徹底清洗,也正是那一年,你叛出麒麟衛,這兩件事,誰在先誰在後?”
闫立成思忖片刻,道:“我離開時,苻明懋還沒有獲罪,但從京城到定州,我足足走了有七個月,躲躲藏藏,在很多個州郡都落過腳,為了徹底甩開追緝,路線十分迂回。大概在我離京不到一個月,苻明懋就被貶為庶人流放,當時我正在靈州。”
這就和宋虔之之前的分析相沖突。如果闫立成刺殺皇帝是被人構陷,那他和苻明懋是在定州才認識,才有了後來到黑狼寨當土匪頭子的事。
“你說下去。”
“到定州時已經是那年入冬,我在定州做船工,每天下工之後,習慣要喝點酒,賒了不少酒賬,已是年底,老板催我結清酒錢,否則不再賒酒與我。那一年倒黴透了,接近年關,身上沒錢,差點把老板的頭擰下來。”
闫立成做麒麟衛時怎麽樣宋虔之不敢說,現在看來卻是脾氣火爆,當年背着莫須有的罪名出京,想必已是一肚子氣,兼上虎落平陽被犬欺。可以想見,弄出人命的事他還真做得出來。
“這個時候,有人出面為我結清了酒錢,帶我到并州城中最好的酒樓。”
“是苻明懋的人?”宋虔之問。
闫立成點了點頭。
“他這個人……”闫立成欲言又止,斟酌半天,道,“口才了得,我翻案無望,又身負重罪。做麒麟衛隊長時,何等風光,行走內廷外衙,不用張口就有官員白送銀子上來,對着麒麟衛,無不畢恭畢敬有問必答。”
“那是因為你們手段了得。”宋虔之笑道。
“重刑自有重刑的好處,有些刁頑之徒,不用重刑就撬不開嘴。”
“你知道自己被捕以後,十之八|九會被關進麒麟衛,才跑得那麽快吧。”
闫立成不吭聲。
“這些你都告訴高念德了?”宋虔之又問。
牢門響起說話的聲音,宋虔之聽出是沈玉書。
而闫立成卻倏然神色大變。
“怎麽了?”
闫立成整張臉突然撞到欄杆上,橫肉擠出,雙眼鼓突地瞪着宋虔之。
宋虔之退得很快,才避開了他,即使闫立成不是要攻擊他,也駭得宋虔之手心冒汗。
“你說我師弟被朝廷扣留?”
這時,陸觀周先已經沖下來,陸觀直接一把将宋虔之拽到身後,問他:“怎麽了?”眼神淩厲地看闫立成,就要沖上去踹他,被宋虔之拉住。
“你說我師弟被朝廷扣留下來了?!”闫立成厲聲大喝,毫不畏懼陸觀的鐵拳。
宋虔之咳嗽一聲:“他現在很安全,你該高興才是。”
闫立成重重喘息,如果沒有牢門攔着,恐怕會從監牢中沖出來揍死宋虔之。
監牢外,沈玉書與高念德在外等候,高念德一臉複雜。
宋虔之無語了,問高念德:“你不是比我們先離京嗎?怎麽才到?”他本來以為和高念德是在路上錯過,結果昨天找人問才得知他還沒到。
只見高念德一身墨青袍服,腰扣金光燦燦,團雲與狻猊交相輝映,紗帽遮去前額,五官就如一把墨玉劍,低調得讓人輕易不會注意到他的鋒芒。
“不趕時間,路上便多耽擱了些時候。”高念德笑道,“宋大人在審闫立成?問出什麽來了嗎?”
宋虔之遺憾搖頭:“你師兄那顆銅豌豆你還不知道嗎?要不是我騙他說你被皇上扣留在京中,他怕是一個字也不會說。不過,說的那些,也當白說。只問明了一件事,就是他是在離京到了定州之後,才被苻明懋聯系上,時間上算,該是離京十個月左右。”
沈玉書聽見苻明懋的名字,變了臉色,卻知道不能問。
宋虔之帶着陸觀與兩名麒麟衛先走,高念德有事要問,剛一進屋便道:“宋大人何時啓程去其餘四州。”
“我還沒有決定。”宋虔之道,“容州諸事未定,實在有些放心不下。對了,闫立成一定要嚴加看管,到時候押送進京,交給皇上去問。”
高念德眼神一閃。
周先道:“那自然,畢竟是前任麒麟衛隊長。何況對他的追捕令朝廷也沒撤過。”
陸觀奇怪道:“去哪兒?”
宋虔之都忙忘了,這時候才想起來,讓周先把劍匣拿出來。
将上面銅扣挑開,宋虔之嘿嘿笑着讓陸觀拿去看。
陸觀與高念德俱是一臉意外。
“霸下……”陸觀喃喃道。
“你認得?”宋虔之有點意外,他認得是因為小時候被太子苻明弘拿這個追着打過,陸觀有什麽機會認識?
“這你不知道?”
周先解釋道:“凡在朝為官者都會知曉,或略有見識的也會知道,即使沒有見過這把劍,也見過它的圖。否則天子如何以此劍發號施令?當年先帝勇武,出征時必以此劍發令。小侯爺此次可是大威風了。”
“哪裏哪裏。”宋虔之拿起霸下,耍了兩圈,手腕輕翻,就是一個漂亮的劍花。
“這不能玩。”陸觀幫宋虔之收起寶劍,問他,“為什麽要走?聖旨不是讓我們到容州赈災撫疫,似乎未到能夠回京複命的時候。”
宋虔之另有打算,只是不能當着高念德說,便支支吾吾說自己沒想好,問高念德來找他是什麽事情。
高念德說他與另一麒麟衛所奉的密旨是保護何太醫,何太醫在容州,他們則不能離開。
這正合宋虔之的意,便讓他留在容州,順便看住闫立成,不要讓人跑了。高念德一一應下就走。
宋虔之則在桌後去寫信,一面朝周先和陸觀說:“現在我是按察使了,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法,二位怕要先聽我調令了。”
“這封信讓沈玉書找人去送給戶部,再催他一次糧。”宋虔之把信給陸觀看。
陸觀看得嘴角抽搐。他完全沒想到宋虔之會在信裏直言楊文在禦前說的那些朝廷出面向商人買糧的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讓楊大人萬萬不要食言,還給楊文打了個折扣,只要能撐過春耕後的三個半月就行,我也不跟你多要雲雲。
順便宋虔之還扯了一筆沈玉書,幫沈玉書大大叫苦,細數他在容州上任有多麽不容易。如今容州都稱沈玉書是名好官,千萬不能讓百姓失望。
周先拿去一看,直接就笑出聲來了。
“宋大人您這是打滾耍賴啊,不知道楊文看見是個什麽表情。”
“他臉上那兩團肉核桃估計要腫兩倍大,不當着戶部部員罵我就行。”宋虔之倒是無所謂,再怎麽樣他不做官也要領他爹的侯位,錢糧田地一樣不少,罵就罵吧,反正他也就是混混秘書省,現在哪兒有時間讀書準備考試,就算他有那個空,也不知道明年科舉會不會黃,先就不想了。
打發周先去找沈玉書,宋虔之才朝陸觀說了在京城發生的事情。
陸觀這才明白他為什麽一回來就要審闫立成,一是趁其不備,看能不能詐出點別的,二是高念德從闫立成嘴裏撬出來的東西,周先到底知道不知道,宋虔之心裏始終存疑。
陸觀則不太關心這個。
“就是要舍我在容州,也沒什麽。”
一看他那無所謂的樣子宋虔之就來氣。
“是啊,陸大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腦袋挂在褲腰帶上,大義為民,堪稱百官楷模。”
陸觀笑了,笑容裏帶着邪氣。
宋虔之有點怦然心動的感覺,這家夥有時候是挺帥的,就是讓宋虔之總是想把他按在地上打一頓。
“先去哪兒?不能走漏消息,要悄悄地走。”
這也是宋虔之的想法,容州能穩下來,全因他回來了。離開如果走漏風聲,則容易生亂,而這事必須讓沈玉書配合。
當天宋虔之與沈玉書商定,找了個身材模樣與他有幾分相似的人,還找了兩個身形與陸觀、周先相仿的。
黃五一疊聲叫苦:“這三個人真不好找,三位大人官威了得,近看必然會露餡。”
“不出去,就待在府衙內,遠遠看着還真像那麽回事。”宋虔之在扮成陸觀那人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你要少笑,一臉別人欠你錢的拽樣。”
那人依言而行。
“嗯,就這樣。”
陸觀:“……”
三人不敢多耽擱,當日就帶着皇帝的信物,離開容州。皇帝要求宋虔之巡察的四個州,是自西向東列出,首當其沖的是靈州,而宋虔之的意思先往東,先往風平峽去。
風平峽地處衢州、孟州、郊州三州交界,夾着氓河,氓河流經大楚十數個州,因孟州地形極為複雜,便在孟州與衢州相接之地,形成上百裏風急浪險的峽谷深澗,其起點在孟州界內,峽口成為風平峽口,下數十裏內都稱風平峽,這一段是氓河上最為湍急的一段激流,也是大楚仰仗的天險。
離開容州後,三人直接東進,騎馬騎了三天才到孟州,這一次宋虔之沒有直接進州府。
正是午後,日光斜斜,沒有下雪,比起西北方的容州,這裏的氣候要舒服得多。
城門守衛在嗑瓜子擲骰子,盤查并不嚴格。宋虔之三人扮成商人,他自然是少爺,陸觀是他的常随,周先是派來保護小少爺的家中護院。
抵達孟州半日之前,經過一個富庶的鎮子,他們便買了貨物和馬車,車上都是些常見的年貨。
一個士兵過來,要拿手中長矛往車上叉。
“你幹什麽?!”宋虔之嚷嚷開了。
士兵一卷袖子:“盤查!怎麽?不讓查?難道你們是奸細不成?”
一聽奸細二字,隊伍中排着隊的一個老漢抓了抓宋虔之的手,在袖子裏讓宋虔之摸到他的手,他拇指與食中二指做了個數銀票的手勢。
宋虔之當即黑臉,還是摸出銀票來,正要抽出其中二十兩的一張,被那士兵直接一把搶過去。
“你搶錢啊你!”宋虔之嚣張跋扈地大叫起來。
士兵擡腳就踹,沒挨到宋虔之,被周先一把扭過兩條胳膊,疼得嗷嗷大叫。
其他守城士兵察覺不對,拿起兵器就要上前,周先已經松手。
那士兵跟同伴打眼色,示意他們不要亂來,結巴道:“走吧……走走走,別堵着後面人。”
這時陸觀才走上去與他行了個禮。
“軍爺莫怪,小少爺在家有些脾氣,我們車上都是布匹和綢緞,這紮下去,就不好賣了。”
銀子在陸觀手上一閃,宋虔之一下怒了,吼道:“李二狗,你走不走?還不給我滾過來!”說着就伸手去扯陸觀耳朵。
旁觀衆人頓時大笑。
這常随生得高大英俊,唯獨臉上有一小塊疤痕,明明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卻被家裏游手好閑不學無術的少爺踹着腿揪着耳朵拽上了車。
周先趕着馬車進城。
幾個守城的細數之下,打劫到手二百兩,那點氣性也消下去,只覺應狠狠敲一筆才對,沒準還能多榨些。
到了客棧裏,宋虔之累得要死,二話不說立刻讓小二打水上來他要洗澡。
為了不引人注意,三個人兩間房,常随自然要在少爺的房間裏打地鋪。于是宋虔之叫小二多在地上打個鋪。
這間客棧房間很大,浴桶就擺在屋裏西角,屏風隔開。
宋虔之在屏風後面洗澡。
陸觀在外面收拾兩人的包袱,他心有餘悸地取出那把劍,拿在手上,正在想象榮宗以此劍敕令三軍時如何威風凜凜。
宋虔之在屏風那邊喊道:“常随,你不過來給少爺搓背嗎?”
常随李二狗吓得當啷一聲手中劍掉地。
宋虔之受了一驚,從水裏站起:“你在幹嘛啊?”
陸觀手忙腳亂把霸下放回原處,小心地鎖在櫃子裏,走過去時宋虔之正扒着屏風在往外看,冷不防陸觀走進來,心裏一慌,腳下一滑。
陸觀連忙把他摟住,往浴桶裏扔。
“咳咳咳咳……”宋虔之無語了,邊泡着邊問陸觀剛才在幹嘛。
“沒幹嘛,右手擡起來。”
宋虔之把右臂往上擡,陸觀就拿着絲瓜瓤給他搓手臂,他手勁大,一下手就是一道紅,不由把力道放輕些,陸觀總覺得會把宋虔之的皮給搓破。
“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李二狗了。”讓他死鴨子嘴硬。宋虔之一路都在想怎麽整陸觀。
“我們是來辦事的,不要胡鬧。”
宋虔之趴在浴桶上,陸觀在他身後,粼粼水波之中,青年白皙的身體盡在眼底。不知不覺,陸觀擦背的手越來越慢。
只聽宋虔之懶洋洋地說:“我看孟州沒什麽好巡視的,城防也不嚴,這裏百姓顯然比容州過得好多了。我記得地震是有孟州底下的一個縣份?”
“一個小縣,離州城不遠。”
“騎馬多久?”
“快馬半日就能到。”
“你怎麽知道的,你不是一直在衢州嗎?”
陸觀又不吭聲了。
宋虔之心想,陸觀沒有能跟着苻明韶進京,被留在衢州以後,朝廷又沒有派專人把他盯着,他往外跑只要是不被人發現,那就沒有問題。畢竟陸觀只要不入朝為官,對朝廷沒有威脅,對周太後、李相那一派人也沒有威脅。漸漸的,許多年過去,站在苻明韶身後的人再也不像當年那麽少。
那時苻明韶身邊多半無人可用,唯獨這個同門學兄,為他做盡了他不想做的髒事,結果苻明韶進京時,這個大功臣卻被拿出來交換條件,然則陸觀是縱被無情棄,也不能羞。
宋虔之被陸觀不輕不重的手勁搓得背上舒服,哼哼唧唧地唱了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呀~”
“這麽舒服?”陸觀低聲道,雙手架起宋虔之的胳膊,讓他往後靠,繞到他身前,像個盡忠職守的常随那樣,替他擦身。
方才宋虔之還享受得很,突然唱不出來了,陸觀的手捏着帕子,擦過他的前胸、小腹,一徑往下。
“行了行了,我自己來。”宋虔之臉一紅,還沒多說,聲音突然變調,“啊——”陸觀擦到他的大腿,立時疼得臉色一變。
陸觀眉頭一皺,掰開他的腿,對着光仔細看,表情一時很難看。
只見宋虔之大腿內側都是騎馬磨出的水泡和新愈的痕跡,顯然不是這趟來孟州才磨破的,應該去容州的時候就已經弄得腿上都是,卻沒有上藥也沒好好休息。
“起來。”陸觀胡亂把宋虔之下半身也洗了,讓他起來,用幹布裹好把人扔到床上去。
宋虔之隐隐覺得陸觀在生氣,加之這個澡洗得渾身舒爽,解去一身風塵疲累,拱到被子裏就昏昏欲睡起來。
☆、正興之難(陸)
陸觀拿藥回來,宋虔之已睡着了,他在床邊坐下,看了一會宋虔之,手摸到被子裏去,被中宋虔之衣服褲子都還沒穿,顯是連續騎馬趕路累得狠了。
陸觀擡手想摸他的臉,終于忍住,從腰的位置小心掀開被子。他用木片将手中碟子裏的藥膏往宋虔之的腿上敷,邊敷邊分眼去看宋虔之的表情,見他只是皺眉,沒有要醒的意思,手上動作不停,上好了腰,更用燙洗好的繃帶纏上。陸觀想了想,還是不想吵醒他,便沒給宋虔之穿衣服。
給宋虔之上好藥,陸觀下床去把碟子洗了,把屋裏東西收拾好,出門前将宋虔之的被子裹好邊角,走了出去。
一覺睡得宋虔之昏昏沉沉,醒來時是下午,天光還亮。宋虔之清醒了一些,耳朵聽見街面上的聲音,他叫來小二問了一問,得知孟州沒有宵禁,夜裏直到子時街面上都有人,現在正是申末。
初更過後,那些小吃攤子才會陸續收攤。
陸觀與周先都出去了,他做點什麽好呢?宋虔之想來想去,坐在房裏無聊,兩眼發直。
于是陸觀推門進來,就看見宋虔之瞪着眼坐在桌前,一臉餓得眼睛都綠了的樣子。
“去洗手,我買了只油雞。”
宋虔之一聽趕緊跳起來,洗了手過來搖尾巴。
“……”陸觀把油紙包給他,也去洗手,洗完側頭聞了聞自己身上,才過來桌邊坐下。
宋虔之不是很樂意地分給他一個雞腿。
“你們去哪兒了?”宋虔之邊吃邊含糊地問。
“到街上走走,看看城中的情形。”順便探了探州府衙門,這個先不說,陸觀想讓宋虔之今天先好好休息。
“怎麽樣?有什麽異狀嗎?”
“看不出來,你非要邊吃東西邊說話嗎?”陸觀出去找熱水回來,從包袱裏取出自帶的茶葉。
宋虔之奇道:“你還帶了茶?”
陸觀:“辦貨的時候買的。”
“什麽茶?”
“青……什麽的,我忘了。”陸觀吃飯喝茶俱不講究,知道宋虔之平日裏飯後必然要喝一壺,這才買的茶。
等到陸觀把茶一分,一只大肥油雞也啃幹淨了,宋虔之擦幹淨手,将信将疑地看陸觀手勢生澀地倒茶,拈起杯來聞了聞,繼而看着陸觀,懷疑地喝了一口。
陸觀愠怒道:“不喝算了,有毒。”
宋虔之嘿嘿一笑,喝了一杯讨第二杯,陸觀不理他,去整理床鋪,把宋虔之擦濕的布巾搭到屏風上。
宋虔之喝着茶,心說陸觀在衢州過的确實是苦日子,衣食住行都不講究得很。這茶确實不行,等回京帶他去自己家,吃點好的,喝點好的。陸觀人還是不錯,給他腿上上了藥,宋虔之還是承這個情。半壺茶下肚,解了油雞的膩味,宋虔之滿意地嗳出一口氣。
“晚上還出去嗎?”
陸觀已把床鋪整理好,坐在榻邊脫下靴子。
“不出去了,待會下去吃晚飯,然後睡覺。”
宋虔之眼睛一亮。
陸觀看得好笑。畢竟宋虔之還是有些孩子脾氣。真要是有這麽個弟弟。陸觀搖了搖頭,真要有這麽個弟弟,估計天天鬥雞一樣仇恨他。陸觀突然想起在章靜居見到的宋虔之那位大哥。
“你還吃得下?”陸觀逗他。
宋虔之扶着桌站起來,兩手叉腰開始晃動,乜着陸觀:“晚點吃,我吃得下。”
陸觀哈哈大笑。
宋虔之被他的笑聲吓了一跳,才吃下去的一肚子東西有點上湧,連忙跳着腳往屋外去消化食物。
孟州的冬季很少下雪,河面從不結冰,入夜以後,街上一大半都是小食攤子,油烹火燒的誘人香味滿街都是。
陸觀顯是下午出門時就看好了地方,晚上直接帶着宋虔之和周先進了一間烤肉鋪子。
進門還要往前走到院中,露天之下,一張桌案可坐四個人,每個烤架同時為三張桌案的客人烤肉。
每人面前俱是一只海碗,兩個菜碟,一只碟中以數十種香料研磨成粉,調制而成,香氣撲鼻,另一只碟則是京中常能吃到的醬碟。
肉中烤出的油不時撲在尚有明火的炭上,滋滋作響。
一面烤肉,一面喝酒,兼已是冬季,店主院中栽種不少品種的梅花,枝影橫斜,起風之時,梅花瓣翩翩起舞,偶或沾在菜肴上,則別有風味。
當地人說話大聲,帶着濃濃鄉音,宋虔之只能聽懂一部分。
他先吃了油雞,倒是沒那麽餓,卻又抵擋不住美味,還在不停往嘴裏塞肉。
“你們發現沒有,這裏好像沒太受到和黑狄作戰的影響。”宋虔之道。
風平峽一大半在孟州界內,孟勤峰兵敗在風平峽下游,刨開路上的三天,黑狄如果用兵神速,應該已經到孟州以東的郊州,一旦郊州燃起戰火,孟州不會沒得到半點消息。
而店中一口孟州口音的普通平民,俱是言笑晏晏,盡情享受着美味與美景。
“老板秘制的梅子酒,去年泡的,嘗嘗。”陸觀分給宋虔之一杯溫酒。
宋虔之喝了一杯還想要,連喝四杯才滿足,捧着杯子,臉色微微發紅,呆呆看着陸觀。
陸觀匆匆看一眼宋虔之,臉通紅,給周先添酒。
穿梭矮案間的一個小二跪坐在蓮花墊上将肉片夾入客人碗中。
宋虔之就那麽看着陸觀,肉也吃了一肚子,回去時站都站不起來。
回到客棧,宋虔之就往床上倒,被陸觀一把拽了起來,從身後摟着他,一只手揉他的肚子。
宋虔之眼睛一突,連連擺手,呼吸都亂了,險些吐出來,緩過一口氣,宋虔之叫苦道:“別動我。”
陸觀嘴角帶着笑,把他從床上半抱起來,令他站在床前,去打水來給他洗臉。
等到口也漱了,宋虔之才稍微覺得好些,和陸觀在一個盆裏燙腳,宋虔之擡起一只腳往陸觀腳背上踩,陸觀提腳躲開,把宋虔之的腳扣在腳掌之中。
宋虔之皮光肉嫩,在家兩個貼身伺候的婢女又常常弄來藥材給他泡腳,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專門找師傅來修腳。
陸觀的腳比他的腳大一圈,腳底與拇指都十分粗糙。
宋虔之低頭望着腳盆,顫動不已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發紅的臉。
趁陸觀不備,宋虔之提起腳就踩在他的腳背上,得意大笑起來,冷不防動作太大,整個人朝後仰倒下去。
陸觀神色一變,伸手抓住宋虔之一條胳膊。
登時兩人抱在了一起。
宋虔之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喝醉,只覺得靠在陸觀肩頭便渾身發懶不想起來,他側臉滾燙地貼着陸觀的頸窩,聽見好大一聲吞咽。
陸觀把宋虔之抱着,不敢松手,松手宋虔之就要栽到腳盆裏去,也不敢亂動,偏偏他心跳如雷,生怕被宋虔之聽到,更為頭疼的是,那鼻息撩得他下面硬了。
一時間陸觀尴尬無比,不住深吸氣,盡量不去看宋虔之喝醉了發紅的耳殼,心裏卻自動補充宋虔之白皙俊朗的模樣。腳背還被宋虔之踩着,宋虔之動了一動,似乎是想坐回凳子上。
陸觀手貼着他的腰,兩手相扶,發力,便将他送回凳子上坐好。
“你……我……”陸觀結巴道,“你小心點,再掉下來就喝洗腳水吧。”
好在宋虔之沒再瞎玩鬧,只是一臉呆呆的茫然坐在凳子上。
陸觀拿不準這小子是在整他還是真喝醉了,洗完腳,把宋虔之的腳撈到腿上來,給他擦幹,手裏摸着宋虔之溫熱光滑的皮膚,不禁又有點走神。果然是個從小受寵的少爺,養得一張皮白得發光,腳上也沒什麽繭,腿毛有一些,不紮手,反而柔軟可愛。
宋虔之雙手垂在身前,眼睛閉着,像在打盹,一只手摸鼻子,腳在陸觀的手裏動了兩下。
陸觀猛然回神,滿臉通紅地把宋虔之的雙腳擦幹,抱到床上去。
收拾完一切,床上宋虔之已睡得均勻地打起了小呼嚕。
陸觀抱着被子在床前掙紮半天,下定決心,往地鋪走了兩步,又轉回來,往宋虔之身邊一倒。
過了一會,陸觀側過頭去看宋虔之,對方睡得很熟,他一只手将被子牽開,蓋到宋虔之的被子上面,伸過一只手去,以極輕的動作,将宋虔之往自己懷裏摟了摟。
陸觀緩慢地籲出一口氣,閉起眼睛,安心地睡了。
宋虔之繼續打着小呼嚕,邊打小呼嚕邊睜開眼,看到面前陸觀剛毅英俊的臉,突然就想親上去,不親嘴,就親一親他的鼻梁。想了想還是算了,死鴨子嘴硬,他不整得陸觀提鞋倒追這麽多年風月場就白混了。
天亮之後,宋虔之醒來,身邊空空如也,不遠處地上陸觀睡在地鋪裏。
宋虔之面部抽搐,下床去,一只腳提起,架在陸觀的臉上方一寸之處。
陸觀倏然睜眼。
宋虔之收回腳。
陸觀:“……”
“起床了,今天要下鄉,快點起來。”一身雪白單衣的宋虔之轉過身去穿衣服。
陸觀盯着宋虔之擡手時露出來那一截窄細的腰,登時鼻血如注。
出城前,三人先去州府衙門,與孟州州府打了個招呼,說要去他的地頭上巡視巡視。那州府與沈玉書一臉的營養不良大相徑庭,是個富态的中年人,面白如玉,更有慈祥容貌。
還派了一名法曹給欽差開路,另命兩名衙役随行。
宋虔之說不用不用。
那州府硬要讓三人随着一同上路。
宋虔之只好讓法曹扮作管家,兩個衙役扮成小厮,随在他的商隊裏頭。周先與陸觀換着趕車。
宋虔之最受不得馬車颠簸,上了車就想睡覺,沒能正襟危坐與法曹多說幾句,就枕在陸觀腿上睡了過去,醒來時不知道在何處,但感到車速放慢了不少,撈開窗簾向外一看。
只見平原上田地荒蕪,不少人拖着板車,小的與老人坐在車上,堆着家裏的鍋碗瓢盆,幾床爛被絮,就那麽暴露在寒風裏如同老牛一般慢慢地向西晃蕩。
陸觀正要下車去問。
車上法曹說:“都是風平峽下的鄉民,黑狄打進來了,只有先西退,等到了州城,孫大人會安排人帶他們西退。”
宋虔之坐了回去,又有點呆呆的。
“我看孟州城裏,沒受影響。”陸觀道。
法曹嘆了口氣,露出個苦笑:“陸大人有所不知,孟州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憑借風平峽的天險,一百二十多年前,北邊進犯,被攔在大龍山孤峰中的一線天,東面又有風平峽險灘,可以說,孟州易守難攻,城中住民已經幾輩不知什麽是戰亂,加上孟州民風淳樸,生活富足,除去每年給朝廷的貢糧,餘糧完全足夠,南來北往的人都願意到孟州做生意,這裏的人養出一身的懶散。臘月初時,孫大人抓了幾個人,這些人在城中散播消息,說白明渡口被黑狄攻破,很快就要橫掃大楚了。孫大人果斷決定,把他們在城中鬧市處死,之後州城中人繼續醉生夢死,都把這話當成一個謠傳。至于西遷的流民,在州城外十數裏就會被設關攔下,繞道州城,取道城外繼續西退。”
宋虔之問:“現在州城中人不知道黑狄打了進來?”
法曹搖頭:“消息是滿城皆知的,有多少人相信,卑職就說不準了。卑職曾經在鎮北軍做運糧小吏,也在孟州駐軍掌管過糧運,只能這麽說,若不是有風平峽和大龍山攔着,一旦起戰,孟州城必遭戰火蹂|躏。”
“這話你也敢說,不怕掉腦袋?”陸觀冷道。
法曹道:“卑職苦于是一屆文官,若是自小習武,還能為保衛家國出一份力。”
那兩個衙役都不說話,卻與法曹是一般神色,遺憾、憤怒。
這麽一看,孟州的官吏,城中的富戶,甚至是平民百姓,應該都知道了東邊的戰事,只是不認為黑狄能攻破風平峽進入孟州,日子還是如常。只是孟州轄下的幾個靠東的縣份,已經受到影響。
宋虔之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
要不要改道風平峽。
“不行,你我都不懂行軍打仗,到了軍中,能頂什麽用?”陸觀當即否定了宋虔之的提議。
宋虔之并不生氣,也覺自己過于異想天開。去風平峽不僅幫不上忙,要是真的打過來,還得讓別人保護他。
“穆定邦的水軍從無敗績,風平峽應當能保得住。”宋虔之想起周太後說的,他這個姨母曾跟着先帝禦駕親征,想必判斷不錯。既然這樣,他更應當做好分內,先到受災的縣份看看百姓是否有糧食過冬過年。
薄暮時分,一行人坐着馬車進了洪平縣。這縣果然像陸觀所說,是個小縣,夾在兩座不高的山之間,城牆垮了一大半,恰恰垮的是城門的一段,沒有士兵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