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
這時,宋虔之不經意地說:“苻明懋找我了。”
啪叽一大團墨汁浸在紙上,毀了。
秦禹寧一愣:“你說誰?”
“苻明懋。”宋虔之把出道觀下山的事朝秦禹寧一說。
秦禹寧煩躁地把筆一撂:“他怎麽會找上你?你又不管兵。”
宋虔之道:“他想通過我,讓你們知道,他就在京城附近。我有預感,他還會找我,苻明懋要什麽?他要的是……”
“宋逐星!”秦禹寧适時打斷了他,警惕地掃了一眼陸觀,嘴角冷肅地下拉。
他重新鋪上一張紙,以雙手撫平,執筆,給宋虔之寫出西城門的批文,又寫下放他從西回京的通行令,叫人拿去用印。
秦禹寧将窗戶推開一條縫,向外看一眼,無聲嘆了口氣,轉過來看宋虔之。
“上次見你,還是宮裏的中秋宴,當時你坐在陛下身邊,羨煞旁人。”
宋虔之眨了眨眼,眼含狡黠:“那不一樣,陛下是給姨母面子,秦叔現在是兵部尚書,莫非吃我一個從四品小官的醋。”
秦禹寧被他說得笑了,他眉毛與眼珠極黑,膚色白而潤,唇上留着細髯,一直是朝中頭號的風流人物。娶妻以後,與妻子舉案齊眉,膝下有個女兒,連官員們設席來往,他也很少去,在京中被傳為佳話,都說嫁人當嫁秦家兒郎。
“這幾個月,宮裏不太平,京城,也不太平。苻明懋要什麽我們都知道,但絕不可能讓步。他現在是庶民,已經不是大殿下,名不正言不順。”秦禹寧沉聲道。
苻明懋要什麽,這屋裏的三個人都清楚。
把陸觀也帶進來,宋虔之心裏是忐忑的,要是換在洪平縣那日兩人交心以前,他斷不會讓陸觀聽這些。宋虔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回事,他不想瞞陸觀,也不想讓自己忐忑不安。是感情用事了,中間還有點惹人發笑的小兒女心思,顯得小鼻子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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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就是想這麽做。想看看陸觀對苻明韶到底是只有忠心,還是有別的什麽。
宋虔之思忖片刻,道:“原本是名正言順的。”
“你、我、李相,挂在你外祖門下的數十位朝中五品以上官員,還有宮裏的那位,甚至那些靠着周家吃閑糧的皇親國戚,都是陛下身後的力量。為了讓陛下的位子坐穩,宮外的這位,絕不可能再恢複皇子的身份。”有一件事在秦禹寧心裏壓了許多年,他眼現躊躇,沒有全說,只摘了半截。
“如果苻明懋再找你,你就直接殺了他。”秦禹寧神色中的惡毒,令他俊美溫和的臉有些扭曲。
宋虔之苦笑道:“秦叔以為我不想嗎?”
秦禹寧使勁按住額間,放下手時,滿面疲倦。
宋虔之:“苻明懋手下有不少高手,完全不輸于麒麟衛,在容州查案時,我們與他的手下交過手,都是死士。他是什麽時候開始豢養死士?”
秦禹寧神色複雜地注視宋虔之。
“這個我不用知道。”按宋虔之的設想,如果苻明懋的手下是來自黑狄皇室還好說,否則按大楚律令,天子以下,明令禁止豢養死士。他要是在苻明弘意外墜馬之前就養着一大批死士,那周太後在苻明韶登位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拔除苻明懋。因為她不會允許任何人威脅到自己的親生兒子。而苻明懋暗害皇帝和太後,是從周太後中毒開始,現在闫立成的招供,他是被人陷害的。
假設,使得苻明懋被發配北關的謀逆案,并非罪有應得。那麽,幕後黑手到底是苻明韶還是周太後,就難以判斷了。
宋虔之仔細觀察了秦禹寧一會兒,默不作聲。
良久的靜默過後,秦禹寧才道:“如果苻明懋再來找你,立刻傳話給我或者給李相。”
宋虔之點頭:“我回京之前他應該不會再找我,他會潛伏在京城附近。”
“一旦局勢有變,他會在京城露面,自然不會再離開。我會派人在京城附近搜索。”秦禹寧語氣冰冷,“你就別管了,先回家一趟,帶上二小姐出城,去夯州與你父親會合。”
“看吧。”宋虔之突然擡起眼睛,把秦禹寧看得有些心虛。
“怎麽了?”
“外面那家也跟着我父親出城了?”現在的時局,出西城門肯定要兵部的手書,秦禹寧根本用不着派人去宋家打聽他娘走沒走,應該是先得知他娘沒有跟着宋家一起走,才到府上去問為什麽。
“你不知道?”秦禹寧尴尬道,“已經沒有什麽外面那家了。”
宋虔之心往下一沉,冷哼了一聲。
秦禹寧勸道:“家和萬事興,逐星,太後是你親姨,這侯位也是先帝沖着恩師和太後的面子給的,再怎麽樣侯位是要傳給你的。要是翻出安定侯府外面的事,說到底也是你自己吃虧。”
“我曉得。”
看宋虔之不願意再說下去,秦禹寧讓宋虔之和陸觀在裏頭待着,外面已來了好幾次傳話拍門的人,都被秦禹寧說讓等一等,他實在無暇分|身,話說完了,馬上出去。
屋裏連個火盆都沒有,冷飕飕的。
秦禹寧出去了,宋虔之把陸觀按到椅子裏坐着,抓着他一只手,把冰冷的手貼在他手掌裏取暖。
陸觀伸手摟得宋虔之坐到他的腿上。
宋虔之看他:“你不生氣了?”
“你要取得苻明懋的信任,不能一點兒不露底。”陸觀眼神裏有一些難過,即便他沒有刻意流露出來,宋虔之也感受到了。
宋虔之伸手捏捏陸觀的臉,把他輪廓鋒利的臉揉來揉去,揉得陸觀滿臉通紅,宋虔之目光溫柔地湊近親了親他的鼻梁,看着他,道:“周先可以信任。”
陸觀抱着宋虔之,滿臉通紅,紅到了脖子裏,眼神有些漫不經心。
“怎麽說?”
“只有周先知道我是自己請命回容州的,另外兩名麒麟衛,我一直在想,闫立成當年的行蹤是怎麽暴露的,他叛出麒麟衛以後,連天子的勢力都找不到他,卻被苻明懋找到了,對了,還有我們的行蹤,苻明懋怎麽知道我們什麽時候到京郊。麒麟衛大有問題。不過至少可以肯定,周先沒有問題,否則苻明懋會知道我在騙他,當場就會翻臉,就算不翻臉,也有痕跡可尋。但他聽到我對陛下的不滿是因為陛下硬要我做按察使離開安全的京城去涉險,一點也不意外,說明他早已經知道這件事,同時也說明他不知道我是自己請命要回容州。
“我做按察使衆人皆知,但确知是我自己請命去的,只有周先一人。”宋虔之想了想,分析道,“高念德一定有問題。另外一人,恐怕也不可信。等安定下來,如果皇帝仍然信任我,我要建議他撤了麒麟衛。”
陸觀的心思完全不在宋虔之說的事情上。
這是兵部尚書休息的內室,安靜得能聽見屋外風吹樹葉的聲音,小小的一間,但是對二人來說都是陌生的環境。
秦禹寧随時可能回來。
宋虔之摸着陸觀的臉,說:“你覺得這麽做行嗎?”
陸觀嘴唇輕輕動了動。
宋虔之以為他要說話,十分仔細地洗耳恭聽,不料陸觀只是将他的肩扳過來,一手繞過去摸他的耳朵,吻上他的嘴唇。
宋虔之整個腦袋炸了。
親了一會,又覺得很舒服,陸觀要離開時,宋虔之一手探進他的領中,一條胳膊抱着他的脖子還要親。
正在意亂情迷。
外面傳來腳步聲。
陸觀指腹拭去宋虔之嘴邊的口水痕跡。
宋虔之跳起來站好,陸觀替他扯直袍子,宋虔之呼吸不穩地站了起來,用冰冷的手捏了捏自己滾燙的耳朵,把手背在臉上輕輕拍了幾下。
門開。
秦禹寧拿着批文和通行令進來,告知宋虔之怎麽用,叫來小吏送他們出去。
☆、正興之難(拾叁)
從兵部出來,小吏将二人帶到大院外一條長街,那裏停着一架大馬車。
小吏:“秦大人讓預備下的,二位大人坐車去罷,接了人,就乘這架馬車出城,車夫是秦大人家裏人。”
這個家裏人,是指秦禹寧家中的馬夫。眼下整個京城中人都惶惶不可終日,能找到門路出城的都已經跑了,秦禹寧準備好了馬車,省事不少。宋虔之很領這個情,向小吏拱手:“給秦大人帶句話,就說謝過了。”
小吏行了個禮,轉身回去。
車夫是個五十多歲,頭發半白的中年人,也姓秦。
馬車裏很寬敞,一側軟榻甚至可以躺下來,宋虔之已經很累了,卻在另一側坐下,陸觀坐在他身邊,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把頭靠到他的肩上。
陸觀身體一僵,繼而反手摸宋虔之溫熱的臉,讓他能在自己肩上靠得舒服一些。
宋虔之靠了一會,動來動去的,往陸觀懷裏鑽。
索性陸觀抱着他,讓他枕到腿上。
稀稀疏疏的燈光從窗簾中一閃一閃地跳進來,飛快掠過宋虔之的臉,他抓着陸觀一只手,短短時間裏竟然睡了一覺。
馬車奔進一條深巷,整個巷子裏只有一戶門庭。宋虔之上去敲門,站在門上,回頭看陸觀。
陸觀揚眉,吩咐車夫在外面等,跟着走上門去。
半天沒人開門。
宋虔之拍得不耐煩了,把一扇門拍得震天雷響。
總算等來人開門,門還沒開,罵聲先傳出來:“哪兒來的小兔崽子敢在安定侯府門前放肆,看我今天不打斷你的腿……”那聲音戛然而止,繼而化作一聲激動的高喊,“少爺!少爺回來了!”
宋虔之笑着抱住撲過來的瞻星,令她站好,朝陸觀招手,讓他跟上。邊往裏走,宋虔之發現整個侯府幾乎都空了,走過三條回廊還沒看見人,應該是都跟着他那個爹出城去了。
“怎麽你來開門?門房呢?”宋虔之心想,就算跑路,家還是在的吧,畢竟是要回來的。
瞻星炸開了回道:“少爺不知道呢,老爺說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索性将住在京城的仆役都遣散回家,沒住在京城的給點銀子打發出去,只帶了二十多個人服侍老太太和那野種。三叔一行也跟着去夯州,派了人回去接他夫人,說是直接接到夯州去。”
拜月從跨院中迎出來,責道:“少爺剛回來,你就嘀嘀咕咕什麽呢?”她一身綠裙,娉娉婷婷走來一拜,又朝宋虔之身後的陸觀行了一禮。
“少爺。”
宋虔之眉頭一皺:“我怎麽瞧着,你倆瘦了些。”
瞻星嘴一撇:“可不是,少爺走後,家中上上下下都要我們操心,那起子小人三天兩頭跑來鬧……”
“瞻星!”拜月冷道。
瞻星閉嘴不說了。
宋虔之進屋先洗手,叫陸觀也過來洗手洗臉,他随手便擰幹帕子遞給他。
瞻星在旁眼睛鼓得老大:“少爺……”
拜月拉了拉她的袖子,兩個丫鬟退到簾外去,從門簾縫隙中,看見裏面宋虔之指給陸觀,似乎是他的脖子沒擦幹淨,宋虔之用帕子随手就幫他擦了,又見陸觀寬了外袍,宋虔之幫他擦了擦胸膛和肩背。
瞻星驚疑不定地看拜月,将兩手拇指對屈,目光帶着詢問。
拜月神色凝重,只不說話。
“行了。”陸觀食指在脖子後拭了一下,擦幹淨了。
“去見我娘。”
宋虔之話音未落,陸觀險些平地摔,咳嗽道:“現在去?”
“對啊。”宋虔之道,“今夜就出城。”
看到宋虔之嘴角挂着一抹笑,陸觀松了口氣,知道他在開玩笑。
宋虔之捏着陸觀的手,含笑望他:“醜媳婦總要見公婆。”
陸觀俊臉通紅。
“不過先不告訴我娘。”宋虔之說。
陸觀點頭:“嗯,別吓到你娘。”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咳嗽,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又覺得陸觀好玩兒,揉了揉他的臉,把他牽到床邊,蹲下身去。
“你幹什麽……”陸觀話音未落,被宋虔之脫了靴,按在床上安坐。
“來個人。”宋虔之高聲道。
拜月、瞻星兩個本就在門簾外,走了進來。
“打水來給陸大人洗腳。”
陸觀臉通紅,嘴唇發燙,幹燥,微張了張:“今夜不走了?”
“明天一早再走,太匆促了,我娘身子不好。我去看看她。”宋虔之朝丫鬟吩咐,帶陸觀去澡房。
陸觀卻道:“等你回來,一起去洗。”他耳朵通紅,嗓子幹燥發熱,一只手拉着宋虔之的手,拇指摩挲他的手指。
宋虔之笑道:“好吧,那你等我。”
拜月與瞻星臉色蒼白地在門外等着,瞻星忍不住問:“少爺,怎麽把陸大人帶來家裏……”
“以後陸大人就是我哥。”宋虔之道,“你們伺候他就像伺候我一樣。”
瞻星還想問,被拜月使勁在臂上一擰,瞻星憤然看了一眼拜月,宋虔之已經腳步輕快地往母親的院子走去。
一路行來,院子裏竟一個人都沒有。宋虔之眉頭擰了起來,一直走到房門外,隐約聽見房中有人說話,像是母親的陪嫁。
拜月走上前去叩門。
裏面說話聲立刻停了,從厚厚的牛皮簾內探出來一張又圓又白的臉,見到是宋虔之,丫鬟歡天喜地地叫了起來:“少爺回來了!”
屋內傳出咳嗽。
宋虔之快步走了進去,一室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藥味,屋裏通着地龍,加上不通風,悶熱難當。宋虔之剛進來,就感到渾身冒汗,耳朵冒煙。
榻上那個熟悉的身影靠在軟枕中,從被子裏向着門的方向伸着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手上皮膚蒼白得毫無血色,幹巴的一層皮裹着細瘦的骨頭。
宋虔之搶上兩步走過去,握住周婉心的手,屋裏只有他母親的一個陪嫁在,年紀與母親相若。這時為他搬來矮凳讓他坐下。
周婉心又瘦了不少,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白混濁,眼黑卻晶亮得透着絲絲冷意。
“我兒回來了。”周婉心用最大的力氣緊握住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雙手合握母親的手,把她抱在懷裏,眼眶不禁一酸。比他離開前,母親抱起來更輕了。
“娘,我回來了。”宋虔之極力控制住顫抖的嗓音,讓周婉心靠在他胸膛上,這時他才看清,他娘雙鬓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白了,就在這短短半月之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周婉心咳嗽了兩聲,眉心深鎖,忍着咳嗽,深深吸氣,整個身體克制不住向上彈動。
宋虔之一把抱緊周婉心的肩,将頭埋在她的肩窩裏,感到她整個身體都在拼命地掙紮,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折磨這個可憐的女人。他什麽也做不了,除了抱着她,以骨肉相慰藉。
不一會,周婉心平靜下來,松開宋虔之的手,向旁邊看了一眼,婢女捧來泡了藥材的溫水。
周婉心喝下去後,瘦得只有顴骨高聳的臉上浮起一層紅暈。
“娘,待會我讓人收拾一下,秦叔給了通行令,明日一早,咱們去夯州,先避一避,等京城安定下來,再回來。”
周婉心一把抓住宋虔之的手腕。
宋虔之被她抓得有點疼,卻沒有掙開,靜靜反握緊周婉心的手。
“我要與安定侯和離。”
宋虔之聽得心裏一驚,想要看看母親的臉,卻看不見,周婉心還緊緊握着他的手,跪也跪不下去。
“小姐……”婢女不忍,哭了出來。
宋虔之大氣不敢出,聽見他娘繼續說話:“那個女人進門來了,那個女人進門來了……你爹一直沒有與那邊斷絕關系,他在騙我,他一直在騙我……”周婉心聲音變得尖利起來,又忍不住咳嗽。
宋虔之輕輕拍她的肩,哄周婉心道:“和離就和離,娘不想跟他過,就不過了。”
周婉心點頭:“到了夯州,你替我寫一封和離書,我要,我要進宮……”
周婉心說着說着,便精神不濟,靠在宋虔之的臂彎裏,手松開來。
宋虔之一手托住周婉心的腰,扶她躺下,拉起被子為他娘蓋好,坐在榻邊,眼圈忍不住紅了,呼吸之間,鼻腔裏的酸楚令他眼中泛起淚光。他伸手摸周婉心宛如稚童的睡顏,只有睡着時,周婉心是安靜又平和的。
他的手摸到周婉心全白的鬓角,那些發絲像一根根鋼刺,紮得宋虔之手指彈跳起來,蜷起了手掌,掌中仍覺得痛。
這晚京城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且風大,吹得人遍體生寒。
宋虔之來到院中樹下,将母親的貼身婢女叫出來,問她自己不在家中時都發生了什麽。
那婢女先只是哭,哽咽地說:“小姐整日無法入眠,奴婢只有按杜醫正吩咐,在她水中放了些安神藥粉。早知少爺今日來,不該放那藥……”
宋虔之擺擺手:“讓母親多睡一會,你沒有做錯。”他掏出手帕來。
婢女拭去淚珠,小心地瞅宋虔之,見少爺确實沒有生氣,通紅的鼻翼急促呼吸數次,平靜下來。
宋虔之淡道:“外面那個女人被帶進來了?”
“本是老夫人讓重孫認祖歸宗,開祠堂過後,除夕那天夜裏,小姐身子見好,便說到正堂坐坐。好說歹說,小姐也不肯就在房裏休息,到了守歲的堂屋裏,不僅老夫人在,外面那個也在,與老夫人有說有笑的。老爺抱着他的寶貝長孫,一家人和樂融融,哪兒還有我們小姐立錐之地。”婢女語氣帶出了恨意,“小姐的病,半是那年小産落下的病根,半是這些年老夫人給她的氣受,這麽避着躲着,想不到侯爺今年直接将外宅接了回來,與老夫人一堂過節。少爺走前,老爺就已将與外宅生的兒子帶回來,現在……現在只當沒有我們小姐這個人了。”說着婢女嘤嘤地哭起來,極力壓抑着哭聲。
“別哭了。”宋虔之道。
婢女收了聲。
“在母親面前,不要哭喪着臉。”
“我知道,在小姐面前我們這些下人不能哭。可小姐這樣,讓人看着心裏難受。”
宋虔之長籲一口氣,白氣在空中化開,杳無蹤跡,他的眼随之眯成一條線。
“大夫說只要平安熬過這個冬天,母親身子就會大好。你們悉心照看着,千萬不能出差錯。”宋虔之沒有多說,讓婢女先進去。
拜月、瞻星走了過來,瞻星将一個手爐塞進宋虔之掌中。
“少爺不要太難過了。”拜月勸道。
“這下少爺回來了,正好給夫人好好出一出這口惡氣,您不在府中,那野種得意得要上天去了。不過程陽少爺倒是不愛搭理他,他幾次三番去找程陽少爺出去吃酒,都吃了閉門羹,臉色好看得很。”瞻星幸災樂禍地笑道。
宋程陽是宋虔之三叔的兒子,離開京城前見過一面。是個聰明人。宋虔之深深吸了口氣,将胸中那口悶氣呼出,摸着手爐,覺得沒那麽冷了。
“那個女人接回來,有什麽說法沒有?”宋虔之轉身,問拜月。
“這沒有,只是住在府上……”
瞻星搶白道:“和侯爺住在一起。”
拜月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只得瞪瞻星。
宋虔之冷笑道:“很好。”
回到房中,看到陸觀好奇地在看他的書架,手裏捏着一卷書在翻看。一星昏黃的燈照着,宋虔之一身的冰冷都被驅散不少,打起精神問道:“在看什麽?”
陸觀捏着書的一邊,晃了晃,讓宋虔之看封皮。
竟是本小說,還是一本,豔|情小說。
陸觀突然反應過來不妥,臉色大不自在,解釋道:“這麽短時間,看不了什麽,随便拿的。”
宋虔之心情好了點,讓婢女收拾東西,帶着陸觀去泡澡。
他家的澡房有個大水池子,是前年修的,水燒得有點燙,宋虔之一入水就忍不住嗷嗷嗷地叫了一聲。
陸觀從身後抱住他,讓他靠在自己懷裏,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低沉,就像是直接從胸膛裏發出。
周身泡得暖洋洋的,宋虔之脖子肩膀都燙得發紅,身後又靠着陸觀滑滑的皮膚,一時四肢百骸都是懶,一動也不想動。
陸觀低頭親宋虔之的耳朵,低聲問:“你娘身體好嗎?”
“又差了些,她放不下。”宋虔之閉着眼,小聲說,“我娘生病之前,是個大美人。你信不信?”
“信。”
“我爹不是個好東西。”宋虔之道,沒有睜開眼睛,正在往下滑,被陸觀一把撈回來,陸觀坐到臺階上,讓宋虔之坐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抓着帕子給宋虔之擦身。
“你恨你爹?”陸觀問。
“有一點。”宋虔之自己問自己,恨父親嗎?想了一會,他嘆了口氣,“應該說,我娘恨我爹,從小我爹就不怎麽管我,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家,後來被我娘發現,他騙我娘說把那個女人送出京城了,永遠不會回來,還向我娘負荊請罪,讓我娘責打他。”宋虔之轉了個身,跨坐到陸觀的身上,拆了束冠的黑發披在白皙濕潤的皮膚上,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身體讓陸觀滿臉通紅,卻又挪不開眼,他的手像有自己的意識,輕輕抱着宋虔之坐在他身上。
“是真的負荊請罪,他把自己脫個精光,背着荊條請我娘抽他。什麽男兒氣節都不要,求我娘原諒他。沒多久,我娘又有了身孕,那一陣父親總是在家,操勞我娘的飲食,甚至親自下廚為我娘炖湯。祖母也很高興,對我娘也前所未有和顏悅色。那數月中,我娘被養得整個人都圓了一圈,以為是春風化雪,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宋虔之話聲一頓,呼吸也止住,眉頭不易察覺地輕輕抖顫,“在父親和祖母無微不至的照看下,我娘卻不知為何,突然小産。之後她一病不起,外祖接我娘回去養病,沒等母親病好,外祖就去世了。套在我爹身上的枷鎖一拿,他就再也不顧及母親,成天在外花天酒地。我是後來才知道他和外宅一直來往,在外面還養着一個兒子,比我年紀都大。”宋虔之往前坐了點,抱着陸觀的脖子,熱得臉發紅,他低下頭,眼神冷冰冰的,像是一面沉靜深邃的冰鑒,他凝視陸觀,心底的寒意令他手臂起了一層寒粒。
陸觀眸色一沉,扣住宋虔之的後頸,将他的唇按向自己。他想以灼熱深入的一個吻,驅走眼前人過往經歷的寒冬。
唇舌交纏片刻,陸觀倏然溫柔,輕輕舔宋虔之的嘴唇,吻輾轉到他的眼角,輕輕地碰了碰。
唇分,陸觀眨了一下眼。
宋虔之目光閃躲開,臉與脖子俱是通紅,無力地将頭抵在陸觀肩前,好半晌不能動彈。
良久,陸觀給宋虔之搓幹淨頭發,手指拭去宋虔之耳朵裏的水,抱着他,湊在他的耳邊低聲地說:“不用怕,我就只有你一個,往後都陪着你。”陸觀心髒急速地跳動着,耳朵紅得都燒了起來。
肩前的人始終沒動靜。
陸觀紅着臉将宋虔之抱起來,才發現宋虔之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不禁失笑,把人抱出水池擦幹淨,用大袍子裹着,抱回宋虔之的屋。
瞻星迎上來要伺候,只見濕發披垂袒着胸膛的男人絲毫不畏懼寒冷,她頂天立地的少爺縮在這漢子手臂中側身抱着他的腰,竟有些:嬌小柔弱?
沒等瞻星回過神,陸觀已經把宋虔之抱進屋,房門緊閉,擺明了不要人進屋伺候。
瞻星上去就要拍門,被拜月一把抓住手,對她搖了搖頭。
二女退下,房中沒有亮燈。
陸觀摸黑給宋虔之擦幹頭發,胡亂用幹布裹住自己的頭,把頭朝榻外側着,盡量睡在床沿上。
什麽時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半夜裏數次醒來,醒來陸觀便習慣性找到懷裏人親一親,一旦親到宋虔之的唇,他渾身的不安就消解不少。
四更鼓将宋虔之驚醒,摸到身旁的陸觀皮膚熱得像火炭,就往他懷裏鑽,手腳不規矩地摸來摸去,睡到這時,他本就有些渾身發燥。
陸觀又來親他,親得宋虔之氣息不穩地回吻着,摸來摸去,自然而然就抱着來了一次。
這一次宋虔之意識清醒,不像上次發着燒昏昏沉沉,體味到上一次完全沒有感受到的異樣爽感。既讓人不好意思又想再來,便抱着陸觀想來第二次,翹起的一條腿正在陸觀身上蹭,外面下人來敲門。
窗紙已經透着一層光,至少過了卯時。
無奈之下,只得起床,沒精打采地收拾起來。
☆、正興之難(拾肆)
在陸觀的打點下,宋虔之穿戴整齊,戴上一頂狐貍皮的帽子,圍了一圈狼皮圍脖,走出院子裏深吸了一口氣。
是個好天氣,第一縷陽光照過來,灑在宋虔之的帽子上。
陸觀看着他,微彎嘴角。
宋虔之:“???”
陸觀走過去揉了一把他的頭,看了他一會,低下頭去親他的鼻梁。
“像個山老大。”陸觀說,側着頭端詳宋虔之片刻,搖頭,“還是不像,像山老大搶的壓寨夫人。”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來,跳上去抱住陸觀的脖子,在這一刻,一股沖動在他的胸懷中激蕩奔湧,朝陽從陸觀身後徐徐露出,宋虔之把頭埋在陸觀的脖子裏蹭來蹭去,帽子蹭掉了,陸觀一手摟着他,一手去撿起帽子給他戴好。
宋虔之徑自去接周婉心,陸觀指揮安定侯府裏餘下的下人們把行李搬上馬車,也沒有多少東西,宋虔之帶了一箱子書。
倒是衣服有五口大箱子,人不可能都帶走,但随行的四名婢女兩個好手,總要穿衣服。茶具、洗漱用具帶了一整箱,陸觀自己趕路都是光手上路,不免好奇,看到一箱子的爐子铫子竹篾結成的筅,碼得整整齊齊的錫制茶罐,各式各樣的精巧盒子讓陸觀看得眼花缭亂,不禁感慨:這才是上等人的精致人生……
結果宋虔之還是從車馬行雇了兩輛大馬車,差點跟人打起來,一問是兵部的。
回來的路上宋虔之還在跟秦禹寧派的車夫調侃,底下人跟他扯皮,他秦叔還不是派車來給他使了。
臨走前,宋虔之派人去了一趟烏衣巷,給許三一家送去一百兩的銀票。
派去的小厮回來時,宋虔之正把周婉心抱上馬車,周婉心疲倦地蜷在他懷裏,身上一襲粉色蛱蝶錦緞帶帽披風,将她整個人裹着。
宋虔之本想去後面的馬車與陸觀一起,讓丫鬟們在車上照看母親,要起身時卻被母親握住了手。
宋虔之笑了笑,反握着他娘親的手,撈開窗簾,朝馬車旁吩咐車夫的陸觀說:“舜欽。”
陸觀擡頭,金黃的一道光落在他的臉上,照得他雙眼如同琥珀。
“我要陪我娘,你到後面去坐,別騎馬了,這麽冷。”
陸觀臉頰有些紅,嗯了聲,走到車下來。
宋虔之動情地看着他,只是也做不得什麽。
誰知陸觀并起劍指,在唇間一抹,輕輕按在宋虔之嘴唇上,流連地停頓片刻,彎起唇角笑了起來,同時移開眼,頭也不回往後面找別的馬車去坐。
宋虔之臉通紅地坐了下去,忐忑地看他娘。
對上周婉心的眼神,宋虔之臉更紅了,低聲道:“娘。”
“外面是誰?”周婉心虛弱地問,“你的好朋友?”
宋虔之本來不想說,看周婉心精神還好。
馬車颠簸起來。
宋虔之欲言又止地一會看一眼他娘。
婢女往周婉心肩下墊了一個軟枕,周婉心的手一直握着宋虔之的手,也一直在看他。突然,她笑了起來,笑得有些咳喘,整張臉龐都随着柔柔的笑意亮了起來,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絕代風華的模樣。
“舜欽是他的字?哪兩個字?”還是周婉心主動問。
宋虔之往周婉心掌心裏寫了兩個字,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是秘書省的同僚,也是我的上官。”
周婉心又咳嗽一陣,握着宋虔之的手心出了一層濕汗,宋虔之讓婢女把帕子遞過來,将母親的手攤開,認真為她擦幹。
“你們關系很好?”周婉心問。
“他很照顧我。”宋虔之開心道。
“哦?”
于是宋虔之撿着在容州發生的事情給母親說了,對幾次險些送命輕描淡寫,本來想略過不提,猶豫再三還是提了,重點突出我這位上官對我很照顧,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死翹翹啦。
說到好玩之處,宋虔之着重描述了在容州黃五家裏吃的那盆酸辣魚湯。
周婉心咳嗽道:“沙塘鳢,也有許多年不曾吃過了。”
宋虔之奇道:“母親知道?”王府中沒吃過這魚,應該是他娘年輕到外面去玩時吃過。閨閣女兒不常出門,宋虔之卻聽周太後含蓄隐晦地提到過幾次,這兩位太傅的女兒常常扮作男人出去玩耍,周太後身手還不錯,只要是她帶着妹妹出去,外祖不會反對。
所以周太後那段陪先帝禦駕親征的傳奇經歷,在宋虔之看來就很尋常了。
“不僅吃過,你說的這味酸辣湯,我還會做呢。”周婉心目光變得幽遠,想起來什麽,沉默着沒有說話。
宋虔之也不催她。
周婉心回過神,問:“我只聽說要和黑狄人打仗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宋虔之想了想,說:“母親記不記得有一年,姨母被人下毒,差點喪命。”
“記得,說是大皇子主使?”周婉心常年卧病,很多印象還停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