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當個小兵也好。
白古游自然知道宋虔之這是要觀察他的用兵,學點東西,欣然允許。
前腳出白古游的中軍帳,外面周先已等候多時。
“小侯爺。”周先壓低嗓門,一臉焦灼地将宋虔之拉到一邊。
“什麽事這麽急?”宋虔之莫名其妙,往他身後看了一眼,“陸觀呢?”
“陸大人沒出來,在整理東西。卑職有急事禀報……”周先四下看了看,不太放心地将宋虔之拽到藏不住人的一片空地,這裏很僻靜,無人走動,周先皺着眉頭,眼光十分焦慮,“我想起來那個黑衣人的身手,很像是一個人。”
“你認識的人?”
“對。”周先額上滲出一片汗光,“他的武功路數跟抓我審問的人完全不同,但是,像麒麟衛的人,而且他的身材,完全符合麒麟衛選人的标準,還有就是,他使的一招探囊取物的掌法,在麒麟衛中,只有兩個人會。”
宋虔之微微張大了嘴,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你說闫立成和高念德?”
周先如臨大敵地點了點頭,急得眼睛發紅:“看身材應該是高念德,瞻星姑娘要是遇上他二人,那就完了,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單獨對上她,都能要她的性命。”
“走,叫上陸觀,我們商量商量怎麽辦。”宋虔之朝帳篷走了兩步,發現周先沒跟上來,轉過去叫他,斥道:“陸觀和我們是自己人,別疑神疑鬼,他想辦法比我穩妥,快走,還想不想救人了?!”
周先悻悻然摸鼻子跟上。
·
林家正在修整的鋪子開了大門,對面攤兒的小販臉上蓋着一把蒲扇在睡覺。
闫立成叉腰站在門上喘了兩口氣,抓起褡裢在頭上胡亂抹了兩下,抿唇道:“林姑娘又親自來了,怎麽好讓你給我們兩個糙漢子做飯?”
“蘇大哥客氣什麽?要不是二位大哥相救,我們一家哪兒還有活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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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兩軍交戰,以溯溪縣為戰場,黑狄人燒殺劫掠,闫立成和高念德一身的武功,救下林家老小雖只是舉手之勞,救命之恩大過天,林老爺自不能等閑視之,他對女兒管教甚嚴,若不是有這一層救命的恩情,林紅想要每天往鋪子裏跑是斷然不能準許的。
林紅親自下廚,這幾天的飯菜點心都是她的拿手好菜。
“林大哥不喜歡吃魚?”
高念德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說自己,忙道:“沒有。”
林紅陪着他們吃完飯,硬讓高念德把傷口解開給她看看,高念德哭笑不得,還是解開了衣袍,上衣挽在腰中,傷口仍然紅腫,林紅給他上好藥,小臉別到一邊,起身收拾碗筷。
闫立成神色複雜地看着小姑娘出去。
“她喜歡你。”闫立成道。
高念德輕笑道:“吃醋了?”
闫立成繃着臉:“我怎麽會吃小姑娘的醋。”
高念德一手捏下巴,右腳一分,搭在闫立成腿上,嘆道:“不是小姑娘,是大姑娘了,反正過幾日就走,多留點銀子給林家。”
“我可沒錢。”闫立成被抓以後,身無分文,現在吃住都是高念德出錢。
“又不用你出,等事情辦完,還愁沒地方撈銀子嗎?”高念德一派了無心事的樣。
闫立成皺眉搖頭:“你不熟悉宋虔之其人,他不好對付。”
“乳臭未幹的小子,不足為懼,皇帝也不可能信任流着周家血液的人。周太傅執意要殺大殿下,本意是為苻明韶坐穩皇位,苻明韶卻不這麽想。身為人臣,妄議廢立,周家人拱苻明韶坐上皇位,才是禍根。”高念德咬牙冷笑,“窮鄉僻壤久無君王寵信的皇子,他有什麽資格做皇帝?若是先帝泉下有知,早就給氣得跳出棺材板來。”
闫立成呆呆看了一會高念德,聽見林紅的說話聲,強迫自己移開了眼睛,方才的一瞬,他感到眼前的師弟很陌生。
☆、妙女(拾貳)
“那二位大哥就忙吧,我先回去了,晚上再來。”林紅挽着菜籃子走出門。
闫立成站在門上,低頭看她:“林姑娘太客氣了,派個家丁過來送口飯就是,我們兄弟倆好打發得很。”
林紅将頭發勾上耳朵,露出小巧的白玉耳垂,耳廓微微發紅,不太好意思看闫立成,卻忍不住向他的身後看。
“那哪兒成,二位是林家的恩人,能給二位恩公做幾天飯,當做小女子報答恩公,這樣還是欠着恩公的情啊。”
林紅嬌滴滴羞怯的模樣落在闫立成的眼裏,趕人也不是,接茬接不下去,他只得木讷地站在那兒,目送林紅從對面的小攤走過去,和胡二瞪了一眼,走了。
闫立成往鋪子裏退,打算掩上門休息一會,再上房頂幹活。
身後高念德走出來,按住他擡門板的手,走出去,走到胡二的面前。
胡二原不确定是沖着自己來的,直至高念德将他剛蓋在臉上的破布衫拿了開去。
“哎……你這個人怎麽回事,我要睡覺!”胡二努力把細眼睛瞪大,對上高念德冷若冰霜的臉,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縮了縮脖子,艱難吞咽下去口水,結巴道,“怎麽了又?!老子真是走背字兒,什麽事快說,說完我好睡覺!擾人清夢要挨雷劈的懂不懂?!”
“今天上午誰到鋪子裏來過?”高念德不理會胡二的抱怨,他說話自有一股四平八穩的氣質,然而眼神卻像是一把亮得讓人心驚的冷刀。
胡二不高興地翻動嘴皮,兩個大板牙引人注目:“一個外地來的小娘們兒,本來都要掏銀子買我的珠花了,就讓林家丫頭攪黃了,別提了,倒黴。怎麽?”胡二眼一眯,動歪了念頭,“你認識那外地來的姑娘?你看上她了?還是……”他拉長聲調,意有所指往高念德後面看了一眼,正對着林家還沒修葺好的那間鋪子。
“那可是個潑辣妞,勁大着,我這手就是她給掐的。”胡二亮出腕子上的淤痕,憤憤道,“這年頭姑娘不躲在家裏頭學相夫教子,反而學人游俠練拳腳,白瞎一張好臉蛋子。”
“外地來的?”高念德問。
“聽口音像是京城人,是不是就不知道了。你認識?”
高念德沒有回答,想了想,問:“長什麽樣子你記得嗎?”
“什麽樣子?”胡二冷哼一聲,“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還有什麽問題?”胡二被高念德看了一眼,打了個哆嗦,從心底涼到腳底,琢磨着這人能跟黑狄兇悍的士兵殺将起來,還是別招惹他。
“挺标致的,大眼睛翹鼻子櫻桃小嘴兒,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全溯溪縣找不出第二個比她好看的女人。”胡二意猶未盡地咂嘴。
“她右眼眼角下是不是有一顆淚痣?”
胡二眼一瞪,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我就說你們認識,好哇,她可是險些把我打死,你還來我這兒鬧,我胡二……哎,你上哪兒去?聽我說完啊!”
一眨眼間,高念德已經回到對街鋪子裏,木門也擡上來關上。
胡二翻了個白眼,搖頭晃腦嘟囔道:“腦子有病……”
·
“我去就夠了。”聽完宋虔之的分析,陸觀做出了決定。
“要就一起,你一個人去什麽去?”宋虔之連忙站起來。
周先道:“高念德和闫立成如果聯手,大人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就是,要麽就一舉把他們兩個抓起來,帶到白古游的軍營裏來看守。你一個人去,打草驚蛇,吓跑了他們兩個,上哪兒找人去?”
陸觀皺着眉頭,深吸一口氣,終于松口道:“那一起去。”他轉向宋虔之,注視他的眼睛,擡起他的頭,認真道:“你必須聽話。”
宋虔之大窘,打開陸觀的手,臉皮微微發紅,不耐煩地低頭拿腳往地上踹。
“知道知道。”
說定以後,宋虔之先去找白古游報備,說晚上才會回來了,辦點事情。
白古游問起是什麽事。
宋虔之說是苻明韶的密旨,搪塞了過去,白古游一臉高深莫測,沒有攔阻。前腳宋虔之出去,他的心腹上來問是否要派人跟。
白古游兩手撐着身體,出神地看着桌上的沙盤,淡道:“由他去。”同時警告地看了手下一眼。
心腹跟白古游已有年月,連忙道:“卑職知錯。”
白古游輕輕掃平沙盤的一角,往裏面插小旗,思緒仿佛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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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一隊三十騎的黑衣女子進了溯溪縣城,小半個時辰後,縣令得到消息,覺得頗為蹊跷,讓師爺帶人留意。
師爺跟縣令打商量:“不太像是奸細,卑職問過陳頭兒了,不過是一群女人,長得也不像黑狄人。”
“讓你盯你就盯,多這麽多廢話做什麽?”縣令心緒被攪擾,拇指大的一團墨跡污了他正在寫的春耕文書,只得揉了。
旁邊伺候的人即刻擰了帕子來給他擦臉擦手。
縣令一臉煩躁地揮開,貓着一雙眼看師爺:“兩軍交戰,什麽事都可能發生,要是拖了白古游的後腿,你不要命我還要命。”
師爺被唬得滿臉發白,連忙稱是:“卑職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那隊黑衣女子幾乎在被人盯上的同時,就發現了被人跟蹤。
一行人好像什麽都沒發現地走進一間客棧,問老板要了十五間房。盯梢的就在客棧的對面茶棚裏點了一壺茶,沒玩沒了地喝,盯了一個多時辰,茶鋪老板小心翼翼地過來說要收攤。
兩小吏只好回衙禀報。
師爺去向縣令禀報,縣令已經抱着姨太太睡下。
小吏還在外面等信兒,無奈之下,師爺只好自作主張,讓他們找一個人去盯着就是。
小吏觍着臉兩下裏一對眼神。
師爺板起臉:“給太爺辦事你倆動什麽歪心思?”
“師爺,這寒冬臘月的,大年剛過,夜裏街上除了敲梆子的,鬼都沒有一個,還不是只有在街上晾着,這天兒可是能凍得死人的……您看?”小吏一只手掩在另一只手小臂下面,勾了勾手指。
“那你們兩個去,直接住到那家店裏,花用多少,我給你們報!”
小吏喜上眉梢:“謝師爺。”
于是兩個小吏颠颠兒地回去,換了一身打扮,喬裝一番,其中一人還貼了一大串絡腮胡子,住到那家客店。
這兩人不知道,他們倆前腳離開茶鋪,後腳那些女人就已經離開客店,住到了縣城裏另一家客棧。
·
風吹得門板嘎吱作響,方才拴上的,現在就頂不住了。一場大戰過後,溯溪縣十室九空,闫立成與高念德在縣裏租下一間小院兒,離林員外家只隔了一條街。
室內照着一支蠟燭,火焰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昨夜闫立成将高念德身上每一道傷都舔了個遍,閉着眼睛他也知道往哪兒上藥。
不過他還是把燭臺移過來仔細對着高念德的傷口端詳一番,繼而松了口氣。
“沒有發炎。”闫立成紮好高念德的傷口,低頭在繃帶上落下一個吻。
高念德神色複雜地看着這個男人,諸般心思湧上心頭。等闫立成擡起頭,高念德神色柔和下來。
“師兄。”
闫立成嗯了一聲,盤在榻邊的腿放了下去,低聲道:“你傷着了,不用你操心,師兄去就行。”
“你知道上哪兒找?”高念德低聲道。
“晚飯的時候,林紅不是說了,在北口客棧。”闫立成曾是麒麟衛隊長,找人不在話下。
高念德卻說:“你沒見過她,不知道她長什麽樣,還是我去。那小丫鬟武功不高,就算讓她一只手,拿下她也不在話下。”
闫立成似乎有話想說。
高念德拿唇碰了碰闫立成的下巴。
闫立成把着他的腰,讓他坐在自己懷裏,濃粗的眉皺着,猶豫道:“其實你這次行動,過于沖動了。大殿下沒有吩咐我們來辦,應該做了別的打算,或許是另派人手,咱們還是要及早脫身,以免惹禍上身……”
“師兄,你別說了。”高念德短促地打斷闫立成的話,作勢起身。
闫立成緊緊抱着他不撒手,呼吸滾燙地在高念德頸窩裏深深吸氣,仿佛一頭受了刺激的野獸。
良久,闫立成才平靜下來,不無苦澀地對高念德說:“我們真的不能遠走高飛?找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安頓下來,大楚不行,去黑狄,或是去阿莫丹絨,我都有辦法,我還聽說,阿莫丹絨的男子可以拜堂成親……”
高念德用力一掙,站了起來,抓起桌上的劍。
這時,闫立成過去攔住了他。
“說了我去,你不聽話了?”闫立成急道。
“師兄,你要是此志不堅,我們最好趁早分道揚镳,否則,我會連累你白送性命。”
“念德!”闫立成語氣沉重,将高念德往懷裏扯,高念德掙得厲害,終于還是比不過闫立成的力氣,縮在他懷裏,頭埋在闫立成的肩前,他的心裏一片冰冷黑暗,一點光也看不見。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你一句話,不要說師哥的命,只要師哥有。”闫立成頓了頓,續道,“就算你是利用我,師兄也認了。”
聽到“利用”二字,高念德埋在闫立成肩前的腦袋動了動,然而被闫立成死死按着,掙脫不出,只得聽着。
“我闫立成,來人世間走這一遭的,都是因為你。”闫立成松開高念德,往後抽退,滿臉無奈,伸手摸了摸高念德的臉,像小時候那樣掐了一把高念德白皙的臉龐,“走了。”
窗外突兀的一聲碎響。
幾乎同時,高念德發出一枚暗器,穿破窗戶紙,卻沒有如他所料落空,反而窗外響起了一個讓二人都覺得耳熟的女聲。
不祥的陰影籠罩住高念德,他愣愣地跌坐在床邊,緩慢地擡頭看闫立成,哆嗦着唇,道:“師哥,你去看一眼。”
闫立成拉開門出去。
雪風撲湧進屋,吹滅蠟燭,借着院子裏微弱的皎白月光,闫立成夜視不差,看清躺在地上的人那一瞬間,他呼吸一窒,上前一把抱起倒在窗下的女子,轉回屋來。
高念德局促地站在那兒。
闫立成将女子放在了床上。
“怎麽是她……”像是一把沙子揉在了高念德嗓子裏,憋得他眼睛發紅,“不行,不能留她在這兒,死了沒有?”
高念德伸手探女子的鼻息。
“斷氣了。”
高念德腦中一片空白:“我以為是有人跟蹤,會武功的人不會躲不開,怎麽會是她。”
“別怕。”闫立成握上他的手。
高念德鎮定了些,緊抿住唇,過了一會,他下了決心,朝闫立成說:“西南方向有一條大河,把她放進河裏,絕不會有人找到。”
“麒麟衛有一萬種方式讓一個人死得無聲無息無跡可尋,師弟,你對她……”闫立成心裏頗有點不是滋味。
林紅嘴角帶血,臉色青灰。
高念德的镖喂的都是劇毒,他沒有想過讓中镖的人活命。
“人都死了,師兄你不要胡說了,快把人送出去。”高念德取過劍,先一步出門趕往北口客棧。
☆、妙女(拾叁)
入亥以後,溯溪縣街面上少有人行走,客店也要關門,只留一扇小門,堂中留個夥計接待半夜來投宿的客人,這是北口客棧的規矩。
夥計剛收拾完堂子裏的桌椅板凳,鑽進後面去換衣服,外面吵吵嚷嚷的一片動靜,夥計慌手慌腳,正要出去,哎喲了一聲,頭低垂下去,把扣錯的紐扣解開,邊扣邊往外邊兒跑。
一個女聲嚷道:“怎麽沒人呀?我們要住店。”
夥計一看堂裏已經站滿人,還全都是女的,登時臉一紅,連忙扣好衣服,牽着衣角往下抻。
“來了來了,要多少間房?”夥計眉頭微微皺起,想起來沒剩幾間房,不一定住得下。
領頭的女子通情達理地問:“你這裏還有多少間房?”
“我看看。”夥計翻開臺上的簿子,愁眉苦臉半天,擡起頭來答話,“還有六間上房,柴房和倉房倒是也能住兩個,只是……只是……”他聲音越來越小。
“只是什麽?”女子好奇道。
夥計讪讪笑道:“都是姑娘家,柴房和倉房肯定是不能給姑娘們住的,這麽着,咱縣上還有一間客棧,小的叫個人出來,這六間姑娘們擠一擠怎麽也能住下十二個人,餘下的去縣上另一家客棧住,也不遠,兩條街以外便是。”
一行人裏只有一人手抄在狐皮之中,頭上兜帽沒有摘下,夥計不住往她瞟,是看出來這一群人裏,這人才是真說話算話的主。
果然問話的女子附耳過去。
片刻後,問話的女子掏出銀子來,啪一聲拍在櫃上。
“十二間就十二間,柴房、倉房也要,至于我們怎麽住,你就甭管了。”
夥計一臉為難,腮幫鼓突幾下,終于把話憋了回去。
“店裏有麻繩嗎?”
夥計:“有有,姑娘随意下來拿便是。”
把這群奇怪的姑娘們各自送回房間,又有幾個人下來拿繩子,夥計一頭霧水嗎,也不方便多問。這下客滿,可以關門大吉。
夥計倦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正要擡起木門閉門謝客。
外面一只手伸了進來。
夥計眼一瞪,險些叫出聲來,嘴被人緊緊捂住,按進門裏。
“別叫別叫,小二哥,我們是來找人的。”
夥計:“嗚嗚嗚……”眼珠一直往下瞥。
周先會意,松開夥計的嘴,走進來肆無忌憚地打量四周,看出這是一間不大的客棧,頂多能住四五十個人。
夥計被松開後,心中砰砰狂跳,驚疑不定地看着三人走了進來,眼睛上下亂瞟,心神定了下來。都是穿好料子的衣服,不像壞人。
“三位客官,小店已經住滿了,一間房都沒剩下,連柴房倉房都不空,恕小的不好招待了。也是趕巧了,咱這客棧一年到頭都沒有幾天這麽多人來,往北走,過兩條街,還有一間客棧,要不你們上那兒碰碰運氣?”
周先皮笑肉不笑地抓着夥計的前襟,将人往前一推。
夥計也不知道怎麽的,這一步就算站住了。
周先撣了撣他的上衣,嘴角勾起,道:“說了是來找人,我們不住店。”
夥計見三人穿得不差,抓他的人顯然有功夫,顫聲道:“憑爺問,小的一定實話實說。”
陸觀問:“昨日有沒有一位小姑娘來投宿?她人長得很标致,一身天青色素淨裝扮,眼睛很大,貓眼石似的。”
“這個……”夥計想了會,猛一拍腦門,忙道有,住在天字四號房,“本來不該告訴幾位,壞了規矩,既然你們說是她朋友,就自己上去找吧,小的就不去了。”
三人眼神一碰,上樓去找天字房。
宋虔之看了一眼門牌,朝周先點頭。
周先敲了兩下。
裏面沒有動靜。
“瞻星?”宋虔之壓低嗓子,也敲了一遍。
陸觀把耳朵貼在門上,朝其餘兩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讓開,一腳把門踹開。
房裏一個人也沒有。
陸觀忽然不滿道:“怎麽敲半天不開門,睡着了呀?進去說話。”
最後一個進門的周先把門砰的一聲關上,拴好,陸觀已經将窗戶關了起來。
這一番舉動,宋虔之已經猜到,應該是驚動了店裏的人,不知道是誰,在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宋虔之走到門口去,聽了一會,才松口氣回到裏屋。
“沒有跟來。”饒是如此,宋虔之也沒有大聲說話,以免陰溝裏翻船。
“是瞻星的東西嗎?”陸觀拿過來一個包袱。
“對,就是她的,這個包袱我認識。”宋虔之端起燭臺看了看,手貼在茶壺上試了一下,道,“蠟淚還是軟的,茶水雖然涼了,但不冰,她出去應該不到半個時辰,可能是去找人了。”
周先坐不住了:“那我去找。”
“去哪兒找?”宋虔之問,“你知道闫立成他們躲在哪兒?是個小縣,要找人也不是一時半會的功夫。”
周先只得坐下來,他眼神發直,愣了會,突然拍了一下桌子:“那怎麽辦?”
“等。”陸觀說,“我出去一下。”
周先不幹了,站起身攔在陸觀面前:“陸大人叫我等,怎麽你又要出去?”
“我去看看是什麽人剛才在偷窺。就在這間客棧裏,不出去。”沒聽見周先回答,陸觀不耐煩地皺眉,“你不信?不信就一起去。”
宋虔之站了起來。
“你不能去,就在這兒等。”陸觀道。
宋虔之:“……”正想發作,三人同時聽見屋頂上極細微的瓦片聲。
宋虔之心猛地向上一提,坐下來,撇着嘴摸過來一個茶杯,給自己倒了杯茶喝,趕人道:“那你們兩個去,快去快回,讓爺等得不耐煩了,我就回去了。”
陸觀帶着周先出去了。
宋虔之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面上不動聲色,腦子裏卻飛快在轉。房頂上的人走了沒有?是什麽人?這一路沒人跟着,憑他們三個的功夫如果都不能發現有人跟蹤,那就是碰上了也只有死路一條。
如果不是從軍營跟出來的人,就是他們到了客棧以後,才被這個人盯上的。這是剛才陸觀發現躲在客棧裏盯他們的人嗎?如果是,陸觀就不會乖乖跟周先出去了,那就是另外一撥人。
瞻星辦事向來目的明确,這麽晚出去,一定是黑衣人的來路已經有眉目了,她應該是去跟蹤黑衣人。
至于這位梁上君子,進客棧的時候應該還沒盯上他們,陸觀實在太機警了。方才要不是陸觀反應迅速,他和周先都沒有察覺到有人在偷窺。
假設,這個房上的人是直奔這間房,那便是事先已經打聽好瞻星住在這裏。誰會盯上他的一個近身侍女?
宋虔之心裏有了數,心放了下來,優哉游哉地喝着茶,喝完以後起身來伸懶腰,左右看了看,疲倦不堪地用右手錘左手手臂,聲音不低地嘆道:“死丫頭還不回來,累死侯爺我了,睡會兒。”
宋虔之大搖大擺把蠟燭吹滅,往床上一倒,草草扯過來被子往身上一蓋。他閉着眼,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聽覺上。
過了好一會,一個人撲落在地的聲音讓宋虔之完全清醒過來,他躺着一動未動。
那人腳步很輕,是習武之人才有的輕巧。
是高念德,還是闫立成?
宋虔之控制着呼吸,像是熟睡那樣,不起一絲波瀾,以免打草驚蛇。
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宋虔之:“???”
黑暗裏一陣模糊不清的像是布料摩擦一類的聲音。
宋虔之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難道他在脫衣服嗎?闫立成被陸觀打成那樣,應該沒有這個賊膽了,莫非是高念德?
就在此時,帳幔被人掀開。
宋虔之眼珠下意識一滾。
高念德幾乎立刻就發現了他根本沒有睡着,一把捂住宋虔之的嘴。
宋虔之瞪着眼睛嗚嗚嗚。他壓根沒想過要肉搏,他這一招是要将計就計引蛇出洞。
接着高念德捏開宋虔之的嘴,兩個麻核桃塞進宋虔之的嘴裏,三下五除二,高念德把宋虔之給五花大綁了起來。
宋虔之嘴巴給核桃撐得腮幫子又癢又麻,很不舒服,眼角泛淚,嗚嗚嗚了兩聲以示抗議。
高念德用被子把宋虔之一裹,直接從窗戶跳了下去。
月黑風高殺人夜,日上三竿滅口時。
闫立成馬馬虎虎拿家裏床單裹着林紅,把人帶到江邊,高逾二十尺的崖壁下,白花花的浪頭一茬接着一茬翻上來,即便天色已晚,江面不斷翻騰的湍急流水依然泛出光來。
“對不住了。”闫立成沉聲道,把林紅就着床單往崖下一抛,連響聲都沒聽見,耳畔俱是如雷的水聲。闫立成擔心高念德,探頭向岩下望,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作大鵬展翅的姿勢,縱身疾躍而走。
東北方向岩下向水中伸出的一塊巨石上,瞻星扒開被單,被單中露出一張青灰紫漲的小臉。
瞻星眼睛紅了,呼吸滾燙,她收起纏在林紅屍體上的鞭子,摸出手帕,将林紅的臉仔仔細細擦淨,重新用被單把她的裹起,扛着回到崖上,奔出十數裏,找到一片清風雅靜的樹林。
就在樹林中,瞻星拔出靴子裏的匕首,挖了個坑,把林紅安葬下去,在墳頭樹了一塊木牌。她想了又想,不便寫林紅的名字,只在上面用匕首刻了一枚珠花。
已經過了子時,瞻星疲倦已極,起身時覺得頭暈目眩,一手扶額,抓住旁邊樹幹,定了定神,打算回去睡覺。
就在這時候,林中的腳步聲驚得她險些叫出聲來,她突然心中有些異樣,沒來得及回頭,便被人一手捂嘴一手攔腰拖到樹後。
“別怕,是我。”
瞻星聽出是周先的聲音,方才被人捂住嘴,她腳都涼了,這時滿臉通紅,周先松了她的嘴。
瞻星回過頭去,看見周先,和他身後的陸觀,原本想問的話都咽了回去。
“少爺呢?”
陸觀壓低着嗓音:“在前面,你就在這裏,我們倆去追。”陸觀早已經等不及,說完便縱了出去。
“過來。”周先讓瞻星躲到一塊岩石後面,想了想,将外袍脫了下來蓋在她身上,看着她白玉般的小臉,輕聲道,“冷嗎?”
“沒事,周大哥,你快去找少爺吧,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你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不要妄自菲薄。就在這裏待着,小心一些。”周先摸出一支骨笛給她,對上瞻星遲疑的目光,他解釋道,“這是鷹骨做的,看到這個孔沒有,要是有意外,你就用力吹響它。”
一頓颠簸,宋虔之渾身被繩子勒得發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法把嘴裏的核桃吐出來,舌頭還酸。
即使能叫也沒什麽用,陸觀和周先一定跟着他,叫給誰聽啊?宋虔之一路腹诽,這高念德也太瘦了,能不能多吃點兒,肩膀上的骨頭硌得他肺疼,要不是嘴裏有核桃堵着,晚飯都得颠出來。
這是要去哪兒啊,怎麽跑樹林裏來了,這和宋虔之的設想完全不一樣。高念德受了傷,闫立成那麽疼他,一定會找地方落腳看大夫,怎麽高念德把他往林子裏帶啊?
就在暈頭轉向的檔口上,高念德突然不跑了,把宋虔之往一個只能容下一人蜷着的扁平岩石下方一塞。
宋虔之腦袋在岩石上撞了一下,登時嗡的一聲。
待眼前金星散去,高念德已經跑得沒影兒了。緊接着是另一撥人從宋虔之的面前跑過去,那些人顯然沒有注意到這塊黑暗之地,追高念德去了。
宋虔之活動了一下手,手腕被麻繩磨得好像出血了,他屈起腳,手盡量從身後去夠靴子,偏偏只摸到靴底,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正在緩氣的時候,他看見陸觀又要跑過去,連忙拼命掙紮,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陸觀幾乎立刻聽見了,擦亮火石,點起半截牛油蠟燭,一手攔風,小心地越過矮木叢走過來。
宋虔之又嗚了一聲。
陸觀把宋虔之從岩石底部拖出來,摳出他嘴裏的核桃,一手都是口水。陸觀用袍袖擦了擦宋虔之嘴角和下巴,露出心疼的眼神,就要給他松綁。
“現在松?那我不白被綁了嗎?”宋虔之喘息道,“不是要找他們落腳的地兒嗎,現在闫立成還沒現身。”他說話時臉頰疼得直抽,嘴裏有東西的時候不覺得疼,現在扣出去了,舌頭頂着口腔內部,核桃殼上的紋路都清晰地印在口腔內壁上。
“不管了。你這什麽破主意!”陸觀發火道,就着蠟燭把繩子燒斷,解開宋虔之,把蠟燭塞到宋虔之手上讓他握着,“麻了吧?”
宋虔之是真被綁得渾身哪兒都不舒服,一看陸觀火了,又理虧,一時語塞,眼神閃躲。
陸觀低下頭來,狠狠親宋虔之的嘴。
“喂,你們怎麽回事,不追了?”周先的聲音響起。
“追。”陸觀松開宋虔之,扯着他站起身,問他能不能走。
“沒事。”宋虔之踉踉跄跄走出兩步,甩胳膊踢腿,感覺好了一些,“追吧,追高念德的是什麽人?”
“客棧裏的,不知道是誰,先追上去看看情形。”陸觀看了一眼宋虔之,“我背你?”
“不用。”宋虔之有點過意不去。
“背吧背吧,宋大人您可千萬別發出聲音,這一群人功夫都不差,咱們要無聲無息地跟上去,看看他們要做什麽。”周先道。
于是宋虔之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也只好由陸觀背着他,他臉貼在陸觀的脖子裏,聽見陸觀問他:“吓壞了吧?”
宋虔之搖頭:“沒有,希望順利抓住他們倆。”
“你說抓誰就抓誰,但是。”陸觀嗓音一沉,斜瞥了宋虔之一眼,“打不過就跑,不要逞強。我去抓人。”
宋虔之一撇嘴。他也是練過的好嗎?但是他又确實在三人裏最不能打,他心裏想着:看情況吧。
嘴上答道:“好嘞,聽你的。”
☆、妙女(拾肆)
高念德占據高地,腳下突然一頓,立在一塊巨石上,追蹤他的黑影紛紛停住。
“追了我一路,各路神仙也該露相了吧?”高念德倏然轉身。
黑暗中走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火絨在死一般沉寂的黑暗裏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