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恭喜恭喜!”

“恭喜斷醫師了,如今這醫館挂上名匾,可算得是圓滿了!”

“是啊,斷醫師年紀雖輕,卻醫術不凡,憫憐衆生,‘憐君閣’三字,确是名副其實。”

轉眼又是小半月,清晨時分。

斷顏開張不久,門外便駐足了一些路人,指指探探,卻不踏進門裏。疑惑地迎出門去,哪知衆人一見,便紛紛抱拳道喜。

“這……”

斷顏一一回禮,爾後才有些茫然地回身去望,立時有些驚愕。

門幅之上竟一夜憑空多出一塊精致的名匾,上書“憐君閣”三字,匾上紅綢未卸,似是新揭。

“這名字,可還喜歡?”

循着聲音回頭,那始作俑者不知何時出現,正帶着一臉痞笑湊在他跟前。

斷顏了然,轉過身去禮謝衆人,又是好一番客套人群才散去。

“我先前不是說了不必嗎?”

“做都做好了,你還計較什麽呢,不就是為了讨你一個歡喜。”那人皮厚地靠上前去,裹住他的手帶進屋裏,一邊眯眼笑着回道,“我可是大半夜的像做賊一樣給挂上去的,你好歹給點欣喜之意。”

一句話逗得佳人開懷。

“驚喜倒還是有的……”

蕭沨晏眉梢高高地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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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名字……有點說不出味兒。”

蕭沨晏笑了,随手的骨扇撐着下颚樂不可支。

“斷醫師沒聽方才那人說嗎,你可是憫憐衆人。”

斷顏搖搖頭,無奈地嘆口氣:“那人可不知這名字是你給想的。”

蕭沨晏沒有立馬回答他,一雙眼轉悠轉悠,把眼前人瞧了個遍,瞧了好一會,似是把聲音也給瞧輕瞧軟了:“那人知道你是醫者憐人,而我蕭沨晏,但憐君一人……”

話音未落,人已經一點一點地湊近,眼瞧着就要觸上一吻,房間一隅卻突然傳來“噼裏啪啦”一陣亂響,壞了好事一樁。

正吃着愣的斷顏一驚,忙着扭頭去看,瞧得方才呆頭呆腦闖進來的惜楠已摔了一地茶具。

“公子、我……我出去買個茶壺……”也不管那一地的熱水和瓷屑,紅了大半張臉的惜楠急急忙忙地想要逃出去。

恰逢此時,有患者至門,斷顏來不及回她一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躲到來人身後,一轉身就溜了出去。

無奈蕭沨晏便宜沒讨着,只能站起身來,徹徹底底打起了下手……

“蕭沨晏,三錢忍冬花,一錢甘草,一錢大黃,兩錢連翹……”

“嗯…忍冬花…甘草…大黃……等等…大黃……斷顏,大黃放哪兒了?”

“三層左數第五閣。”

“嗯嗯……”

“還有二錢連翹,還有……”

“慢點,再說一次……”

“……”

蕭沨晏手忙腳亂,偶有幾日的幫忙倒也比最初熟悉了幾分,斷顏一邊就着診一邊偷閑轉頭去看,心底裏不明地覺得舒暢。

忙忙碌碌了半日,終于又等來一陣清淨,彼時已有飯香從裏院飄來,饞蟲還來不及作動,便有腦袋小心地探進窗裏:“…公子,吃飯?”

“惜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斷顏呆了呆,問得猶猶豫豫。

蕭沨晏“撲哧”一聲,抱着手臂徹底笑得個不遮不攔:“能讓你瞧見了還算是偷偷摸摸地遁牆根嗎?”

惜楠受了委屈,這回卻又不敢再一個白眼飛過去,只好撅着嘴繼續可憐巴巴地望着自家公子。

“……蕭沨晏,掩門吃飯吧。”

那厮依舊不停地“撲哧撲哧”樂着,強忍着那股子愈發要傾洩而出的笑意聽話地去半掩了門。

今天這頓飯大概豐盛得很……

進院裏之前,斷顏暗自在心裏這麽想到。

一頓飯後,死皮賴臉的蕭沨晏又黏在斷顏的身邊,耗到了行診的時間。

在飯桌上被逗到氣急敗壞的惜楠跟在身邊不斷地沖着他吹胡子瞪眼,碎碎念個不停。唯有斷顏一人仿佛置身事外,噙着淺淺的笑在房裏收拾藥箱子。

眼看着就要出門了,蕭沨晏終于使出必殺技,目露淫光,将頓時安靜下來的惜楠逼出了房間。

也是直到這丫頭離開,他才又似換了個人似的開口說話:“待會診斷的時候,如果祁公子離開房間,你就立刻施針,不要太久,我不确保可以拖他多久。”

斷顏一愣,收拾着的雙手停了下來,擡眼莫名地看着說話的蕭沨晏:“怎麽突然……”

“你記得就是了,晚上回來,自然會給你解釋。”

沉默着合上藥箱,斷顏在出發前點了點頭。

見他凝眉,蕭沨晏立時又笑笑,道:“你別太在意,不會出什麽岔子的。”說完,又從身上摸出一塊包好的錦布。

“這是什麽?”

“一顆藥丸,只要是不致命的毒藥,它都能暫且壓住,我猜想的可能性比較多,所以你帶着這個,需要便用了吧。”

斷顏伸手接過來,也不放進藥箱,只是細細地揣進了懷裏。

明明這兩天正值轉季降溫之時,斷顏卻感覺貼着背部的衣物被蒙蒙地浸了一層細汗。

他擡眼,蕭沨晏已經早一步出了門,出乎意料地沒有賴在他身旁同行。

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斷顏只是茫茫然覺得有點失落。愣了愣,抱着藥箱跟了出去。

“蕭沨晏,你……”別太冒險。

“什麽?”

那人回頭應他,竟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爛笑,瞬間打碎了斷顏的情緒,舌尖繞了半天的話,明明是合乎情理,卻覺得說出來會莫名其妙,于是只好噎了回去。

“沒事,你頭發亂了。”

“哦?那你幫我理理。”話落,蕭沨晏已從他手中抱過藥箱,面向他把頭湊近一點點。

斷顏條件反射地伸了伸手,又僵住,莫名覺得自己随口一說的托詞,又給這個人一個耍賴的機會。

想罷,又微微笑了,方才一小會時間裏那些混亂多變的情緒全都放松了下來,愉快地伸手将他鬓間散發繞到了耳後。

手還沒來得及收回來,蕭沨晏突然更加湊近一步,在他眼睫上方偷了個吻,驚得斷顏趕忙閉了閉眼。

“你這人……”

“走吧,斷醫師,您是走先,還是小的攙着您?”蕭沨晏眨了眨眼望着他。

斷顏默默地盯他幾秒,一轉身走出了院子。

換季時的氣候果真是說變就變,今日更是急轉直下,在下午的某刻徹底掩了暖陽,起了急風。

斷顏有些心神不寧,偶有幾時會轉頭去看被風吹得輕顫的窗欄。

目光瞟過蕭沨晏的時候,那個人卻像是忘了什麽,如往常一樣在他不遠處盯着他的臉認真地望着,那雙含情動意的眸子裏,卻奇怪地不帶有別的意思,讓斷顏一時間以為,自己是不是做夢夢見他說的那些令人擔憂的話。

那麽此刻如履薄冰的心境又是如何的境況呢?

行針很慢。

“斷醫師今日可是有急事?”最後卻是祁家公子先開了口。

原本除了急風拍打窗欄之聲,周身都是極度安靜的,眼下突兀的問話擲出,斷顏取針的手輕微抖了抖。

“……不,只是為這急風着急,若是轉得更為惡劣,恐怕不利于老夫人的身體恢複。”

确實是借口罷了。不過,方才那一瞬間的心驚之後,竟能圓滑冷靜地撒謊蒙騙,難不成是跟那個油嘴滑舌的學壞了?

明明是不合時宜的時刻,斷顏卻在心底暗自笑了。

手上的動作依舊很緩慢,再這麽拖下去的話,大概就會一如往常,收拾東西告辭了吧……斷顏這才開始意識到,可能蕭沨晏的計劃被打破了,大抵今日的緊張不過是多餘。

正是這麽想着的時候,門外院裏的風聲中突然混雜進了意料之外的聲音。那聲音有些許耳熟,斷顏想了想,似乎是初次将他帶來祁府的那個小少爺。

那孩子似乎在一聲聲地喊着“哥哥”,十分急切委屈的聲音。

斷顏心裏“咯噔”一下子,悄悄擡了眼睛看了看蕭沨晏,然後低下頭,沉沉道了句:“好吵。”語罷,方才将銀針紮入穴道的手也不收回,只是維持着那個姿勢不再動作。

祁公子皺了皺眉頭,似乎也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安靜。”房門被祁公子推開,蕭沨晏也稍微挪步跟了過去,看見門外一臉委屈又害怕的小少爺,以及他身邊竟敢将他如稚雞一般擒住的三個下人。

“大少爺,我們在聽風苑的假山發現小少爺的。”

祁公子原本不悅的臉色愈發沉了幾分,一時間連半分遲疑都沒有地便走了出去。蕭沨晏略一思忖,安安靜靜地跟上了他的步伐,順帶着合上了房門。

事發突然,直到院裏的吵聲已經遠離,斷顏的手依舊沒有進一步動作。

他想着方才蕭沨晏一個眼神也沒有留給他,心下十分不安,背脊明明在絲絲滲着汗,卻有如涼風襲入一般寒涼。

今日在此只說了兩句話,兩句都是別有目的。

或是不曾有過不坦蕩的時刻,現下這後怕是不是出現得太快了……

斷顏擡頭望向蕭沨晏的位置,空無一人。

彼時,他才終于恍如夢醒,雙唇顫了顫,趕緊收回手,将目光挪到祁老夫人的臉上。

——往日那雙盯着帳頂的眸子正含着一成不變的淺笑看着他。

心裏又是一驚,立刻取針選穴,直中祁老夫人的啞穴。

“抱歉,在下只是試試,如果沒要試錯,夫人您能開口說話嗎?”

那老夫人的唇有着輕微的抽搐,極輕極緩地開合了一點後,帶着無比僵硬的微笑突出幾個幹澀的字:“…救……我…兒……”

斷顏心下吃驚,祁老夫人雖然吐詞艱難,他卻是聽得清楚。

“夫人的孩兒,是指祁公子?”

“…苒…煙……假山……”

院裏傳來腳步聲,祁老夫人雙眼閉了閉,不再說話。

反倒是斷顏有些慌了手腳,無措了一剎後,才迅速地抽了祁老夫人啞穴上的細針。

銀針入盒的一瞬,房門被推開了。

斷顏擡頭,先進房門的是祁公子,緊跟其後的蕭沨晏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凝着的眉才舒緩了下來。

“病人診治的時候,進門敲門。”

他回過身去,将剩下的數根銀針收回,而後為祁老夫人理了理被子,這才整好藥箱站了起來。

“今日天色本就不好,祁公子多加照顧老夫人。以後行診,更是不要如今日一般喧嘩。”

“……今日勞煩先生了。”大抵是沒有想到他會如是交代,祁公子沉默了半晌,那雙眼才将那少許異樣掩下,慢慢回複往日的溫文爾雅,“那便不多送了。”

斷顏微微颔首,偕同蕭沨晏離開了祈府。

街外急風更甚,蕭沨晏脫了外層質地輕薄的紗衣,從斷顏發頂蓋下來,将他大半個身子擋住。

斷顏似乎受了一驚,身子立時抖了抖。

“可還好?”風有些大,似乎要将披挂着的衣服吹落,蕭沨晏急忙伸手将他攬進懷裏。

“……蕭沨晏…回去吧……”

蕭沨晏有些無言,原本束好的發早已被吹得散亂不堪。本想開口問詢,卻又覺得肘間的這人太過于心神不寧,于是又緊了緊了雙臂,輕輕道了句“好”。

回去的路上,他擡眼望天,墨色的雲層稍顯濃重,怕是今夜有一場大雨。大抵這場大雨過後,天氣終将轉熱了吧……

趕回醫館的時候,惜楠已将窗欄扣緊,唯有醫館的正門還開着一扇,似是陪同她一起在那兒守着。

看到兩人的時候,她滿心的焦慮這才消散,歡喜地又将門打開了些,把這兩人迎進屋裏。

“公子可有被凍着了?惜楠一個人在醫館守着,心裏很着急。”

斷顏搖了搖頭,将披挂着的紗衣拉了下來,道:“無妨,天氣不涼,只是風大罷了。”

身旁的蕭沨晏接過紗衣,順手放在了椅背上。

“這麽一路吹着多少會有點冷。惜楠,我陪你家公子進房去,你去給他沏壺熱茶暖暖。”

惜楠習慣性地丢給他一個白眼,而後又感到些許別扭,覺得蕭沨晏有些怪怪的,說不出哪裏不對,反正說話的語氣不向是往常那樣。

吹個風能把姓蕭的吹傻了麽?

這個想法冒出來後,獨自愉快了許多,于是撅了撅嘴,乖乖巧巧地熱茶去了。

“我陪你進去。”蕭沨晏語罷之後沒有動作。

原本是想等斷顏走在前面,哪知回過頭去,只看見斷顏呆愣在原地瞧着他,似乎在想着什麽,又仿佛一片空白。

“斷顏?”又輕輕喊了一聲。

斷顏閉了閉眼,邁了一步靠近他後,整個人松懈下來,伸手環住他的腰身,将臉埋下。

蕭沨晏很是意外,趕忙将他攬住,聲音變得更輕:“發生了什麽?”

“……蕭沨晏,你說得對,我是有怯懦之症。”

斷顏擡頭,良久後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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