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與先生一同學習了一段日子,小九還是聽胡管家稱呼,才知道先生姓章。

小九從來不多話,章先生也漸漸習慣了小九的沉默。

他教他背詩,只有那時,才能聽到小九的聲音。以往沒有仔細聽過,原來他的聲音是如此清越動聽,如小泉流水,叮咚作響,難怪會叫那個秦艽秦九爺放在心尖惦記着。

不知不覺,小九已在秦公館住了一個月。秦艽似乎很忙,大概只有晚上的時間才能和小九一起吃飯,聊上兩句。而小九也變得和以前略有些不同,或許是這一個月以來的相處,他的那份羞澀,終究是褪去一些。

在章先生的悉心教導下,小九已經會寫很多字了,字體和章先生總有些相仿。至于秦艽的名字,那是放在小九心上的,私底下練習了無數遍,寫在紙上時才算是有些模樣。

他有些害羞的拿着自己寫的字,在秦艽書房門前轉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舉起手,敲了敲門,聲音那麽輕。

“怎麽了,小九?”不一會兒,秦艽就打開門,臉上一如往常,挂着溫和的笑。

小九的臉紅彤彤的,他興沖沖的舉起自己手中的紙,展示給秦艽看。

“這是小九寫的嗎?”秦艽的臉上充分洋溢着驚喜。

小九點點頭,兩只眼睛裏閃爍着羞怯與期盼。

“寫的真好。”秦艽把手放在小九身上,輕輕推着他的肩膀讓他進到書房裏。

這間秦艽專用辦公的書房,并沒有小九平時學習使用的那間大,光線也不如那裏好,但屋子裏的裝飾和擺設,卻是那間書房比不上的典雅。他又仔仔細細的觀賞了一番小九的字,才問道:“小九現在都會什麽了?”

“寫字,讀書。”小九垂着腦袋,耳朵尖都是紅撲撲的。秦艽覺得好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把頭擡起來,小九,以後不要這樣站着,顯得沒精神,知道嗎?”

“嗯……知、知道了。”小九趕忙按照秦艽說的擡起了頭,挺起了腰,但一和秦艽的眼睛對視,又覺得難為情,剛想要低頭,想起秦艽對自己說的話,一時之間也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

看到這小家夥這麽糾結的樣子,秦艽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時,他那雙小鹿般的眸子,就會水汪汪的望着秦艽,好像被欺負了一般。秦艽止住笑,但眼睛裏的笑意是怎麽也遮掩不住的:“小九會念詩嗎?”

小九想了想,點點頭。

“那小九給我念一首吧。”秦艽溫和的說道。

小九有些羞怯,可還是鼓起勇氣有模有樣的背誦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秦艽的眼神忽然一緊:“小九知道這首詩是什麽意思嗎?”

小九懵懵懂懂的搖搖頭。這首詩有許多生僻字,小九僅僅是會背誦,章先生既沒有教他寫,也沒有給他做過多的解釋。

“那我來告訴小九,好不好?”秦艽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溫柔,像是一汪春水,包圍着小九“這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一個故事。有一天,楚王的兒子子皙在河中游玩,撐船的船夫為了表達他對子皙的愛戀,用自己國家的語言唱了一首歌謠,這首歌謠就叫做《越人歌》。”當聽到愛戀這個詞的時候,小九的大腦猛的變得無法思考。秦艽像是沒有發覺小九的異常,繼續說道“這首詩的意思是,今天是什麽樣的夜晚啊,我劃着小舟在河中漂流。今天是什麽樣的日子啊,我能夠和王子共乘一舟。承蒙王子的錯愛啊,竟然不嫌棄我的鄙陋。心緒煩擾不止啊,能有幸和王子相知。”

這時,秦艽輕輕的拉住小九的手,眼神越發的溫柔。不知為何,小九的心跳逐漸加快,他好像明白秦艽要對他說什麽。他的耳朵,聽到秦艽用無比清晰地聲音說道:“山上有樹啊而樹有枝,我心中愛戀着你啊你卻不知。”

像是被什麽指引,小九緩緩地擡起手指,指向秦艽:“您才是王子。”

秦艽笑:“對,我是王子。那麽小九是為我撐船的那位越國的船夫嗎?”

小九不知該怎麽回答。他覺得自己就像那位撐船的船夫,有幸和王子結識,有幸得到王子的青睐。可是為什麽,船夫一定要王子知道他的心意呢?即便山上有着樹木,而樹木上長着枝丫,但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呀,怎麽能和他們的相遇相比較呢?區區船夫,能和王子結識,這莫不是上天賜下的緣分。既然船夫也知曉自己的粗鄙,就更不該肖想得到王子的回應,他怎麽能配得上尊貴的王子呢?于是小九搖了搖頭:“他不配……”

秦艽的笑容漸漸變淡了:“王子和船夫,不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嗎?有一天,王子會老去,有一天,王子也會死去。”

小九仍然固執的搖着頭。

“好了,傻小子。”秦艽拍了拍小九的腦袋“這只是一首詩。”

可現實是,這首詩确确實實講出了小九的心意。他是那位船夫,秦艽這位王子不僅不嫌棄他,還接納了他,是他長這麽大以來的第一位朋友。就這樣,小九沉默着什麽話也不說,直到秦艽把他送到卧室門口,他才無比認真地對秦艽說道:“九爺會長命百歲的。”

秦艽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小九還沉浸在自己對那首詩的解讀,有點哭笑不得的點點頭:“好。”

小九有點着急:“我、我說的是真的!如果、如果有什麽意外,我會付出我的生命來保護您的!”

這個小家夥……對秦艽這樣說過的人有千千萬,他的每一個部下幾乎都說過“誓死為九爺效忠”,但真正能做到的,寥寥無幾。大抵不過是腦子一熱,圖一時嘴快,逞一時英雄而已。但秦艽不會拂了小九的好意,他捏了捏小九的臉頰:“別說胡話,小九,我們都要好好的。”

小九用力的點點頭。

牡蛎如同往常一樣服侍小九梳洗。她在這裏的這些日子,最先學會的便是規矩,有些事本不是她該多言的,然而終究心裏惦念着小九,忍不住問道:“九爺……沒留你在他那嗎?”

小九愣了一下:“沒、沒有呀。”

他有自己的房間,為什麽要留在秦艽那?

牡蛎知道再往下的事,不該是自己過問的了,她也拿不準秦艽的意思,只道:“我就是随口一問,你也別放在心上。”

秦公館是最讨厭丫頭小仆們湊在一起說閑話,若是被發現了,必然會被趕出去還少不了一頓毒打。倘若今日小九說了什麽,牡蛎也只能埋在肚子裏,永遠不能讓那些話再見天日。

小九的進步是飛速的,很快,他便可以背誦很多詩詞,也可以流暢的書寫《越人歌》了。要知道,這裏面的生僻字還是挺多的,章先生都對此感到吃驚。

小九似乎很喜歡這句“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章先生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書寫,但實際上,這首詩明明最出名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和小九相處的日子長了,章先生也知道他性格就是如此,是個安靜的孩子,加之兩人比起之前熟稔了不少,便問了為何總寫這句。

“因為……因為不需要知道啊。”小九是這麽回答的。

時隔多年,章先生再想起小九說的這句話,才理解他的這份卑微,但今時今日,他只無奈的搖搖頭。

這天課程結束,秦艽特意留下章先生說了一會兒話,認真的詢問了小九的學習進度。

依照小九現在的進度,是勉勉強強可以跟上城北書院國文教學的進度,章先生也就實話實說了。

“謝謝先生這段日子的指教。”秦艽笑道。

“九爺,鄙人有一點建議。私認為,金少爺應該再在家中學習一段時間,再送進書院也不遲。”章先生委婉地提議道。

“好,我知道了。”秦艽只是點點頭,吩咐胡管家帶着章先生去領這段時間的薪水便直接走向那間稍大的書房。不知是什麽心理在作祟,他并沒有敲門,只是推開一點,向裏面瞧着。

夕陽透過落地窗投進屋內的餘晖灑滿了鋪着米黃色地毯的地板,小九踏着光輝,趴在書桌上認真的寫着什麽,完全沒注意到秦艽的視線。他充滿少年氣息的臉頰泛着如同窗外夕陽一般淺淺的紅色,黃昏時微弱的光芒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躍。

秦艽低咳了兩聲,小九慌忙坐起來,下意識的想要把面前的紙收起來,結果卻碰翻了墨水瓶,身上白色的襯衫立即沾染上黑色的污跡。

“沒事吧?”秦艽趕忙拉着小九遠離桌面,墨水順着書桌的一角流到地毯上,小九連忙彎腰用自己的袖口去擦,被秦艽拉住“沒關系,小九,會有人來收拾的。”

“對、對不起……”小九急得眼淚都快要流出。

“不是小九的錯,我進來的時候沒有敲門,一定吓到你了吧?”秦艽沒有放開小九的手腕,也并不嫌棄黑色的墨水沾染了自己的手指,相反溫柔的用自己幹淨的手掌擦去濺到小九臉頰上的墨點。

小九只一味懊喪的搖着頭。

“紙也都弄髒了。”秦艽用可惜的語氣說道,伸手把桌子上厚厚的一沓紙拿了過來,小九立即臉頰漲紅,想要阻止,然而秦艽已經看到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全是自己的名字。

這是何等厚重的一份心意!從宛如畫畫一般的拙劣模仿,到依稀有些模樣的筆畫,直到現在為止,清秀隽逸和章先生那一手好字如出一轍,都一一記錄在這些紙張上。難怪他不想自己看到。秦艽的嘴角不禁上揚:“真的是很寶貴的東西呢,還好沒有弄髒。”

小九的臉仿佛可以滴出鮮紅的血,他一直垂着頭,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

“小九為什麽只寫我的名字?”秦艽把紙重新鋪在書桌上,拿起小九之前用過的鋼筆,裏面還有不少墨水,他在“秦艽”這二字旁邊,寫下“金九茂”這三個字。落在紙上的,是兩種不同的筆體,秦艽的字狂野的似是一陣風,和他溫潤的性格完全不同“你瞧,小九,這是你的名字。”

小九自然是不敢擡頭看的。

“從那天開始,你就已經不再是戲子殘妝了,而是以‘金九茂’這個身份,存活在這個世上的。你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小九,你和我沒什麽不同,你想要做什麽,想要去哪裏,都是你的自由。”秦艽認真的說道,但小九只是搖頭,好半晌才說道:“不能、不能沒有九爺。”

秦艽霎時間明白了小九的意思,他要給他自由,他卻甘願被自己束縛!他自己心裏再清楚不過,哪怕是小九要這自由,他也不會給的,不過是想逗逗他。猛的,自己這耳朵聽到了,這心裏,竟似添了一把火!眼前這孩子,如一壇好酒,越釀越純,時間只會将他從懦弱的外皮下一點一點剝離出來,露出裏面那顆金子一般,珍貴的內心。而秦艽享受的,恰恰是這過程,為此他願意付出點耐心和柔情。

“你是我一個人的小九,是嗎?”秦艽的嘴角含着笑,他趁着小九不備,忽的在小九頰邊烙下一吻,頓時小九像是遇到危險的小烏龜,慌亂的縮回他安全的保護殼裏去了。

秦艽輕輕笑起來,聲音如同小九聽到過得,街道上行駛過的自行車上那個被按響的鈴铛,叮叮當當,清脆好聽。

“那我也是小九一個人的秦艽。”秦艽在他耳邊低聲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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