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夏至這日,正是侯二邀請做客的日子。

秦艽專門為小九訂做了一套小禮服,越發的襯得小九身形纖細。

牡蛎啧啧誇贊道:“九哥兒真是越發的像是個少爺了!”

小九的臉紅了紅。他哪裏是什麽少爺?脫下這套衣服,不過是個戲樓裏連名號都沒有的戲子。

晚上的時候,秦艽專門開了車到公館接小九。雖一身戎裝,但總透出一股子書卷氣。他搖下車窗,沖小九招招手:“過來,小九。”

小九怯怯地走過去,韓陽下車為他開了門,他動作緩慢的坐進去,似是帕碰壞了哪裏似的,坐下時,也與秦艽隔着一點距離。

“怎麽了,小九?”秦艽故意道“是感覺車裏有點熱嗎?”

小九還沒來得及回答,秦艽的手臂已經越過他,将車窗搖下。

秦艽是那麽高大,探過身體的時候,自己整個人都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鼻端傳來的,是秦艽身上好聞的味道,身體感受到的,是他身上暖暖的溫度。這些都讓小九臉紅不已。

“感覺好點了嗎?”秦艽體貼的問道,手指也觸上小九燒紅的臉頰。這下子,小九就更加難為情了“要是不舒服,我們就回家吧。”

小九慌忙擺擺手。

“你想見紫蘇嗎?”秦艽随口一說,卻一下子猜中小九的心思。他仔細打量着秦艽的神色,并沒有不快,才小心翼翼的點點頭。

“侯二的宴會一向沒多大意思。”秦艽整理了一下小九的衣衫“覺得無聊了,不必忌諱,和我講便是。”他狀似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你總是和我這般生分,倒叫我不知如何待你。”

也不指望小九能回答什麽,秦艽說完便看向窗外,誰料到過了好半天,小九竟通紅了一張臉,小聲道:“我并非……并非待您生分,只是——”他的臉更紅了,好似要滴下血一般“只是不知如何與您相處。”

秦艽一怔。以小九先前在戲樓的待遇,誰會高看這樣籍籍無名的小戲子一眼,或許自己的溫柔,确實令小九驚惶無措了。

“你就把我當成牡蛎,當成紫蘇。”

小九慌了:“您、您說笑了,您……您怎麽能和我們這樣的人相提并論呢?”他小聲嘟囔着“您是……您是小九的恩人,縱是銜草結環,都、都不足以報答您的賞識之恩。”

類似的話小九也曾說過,秦艽只是笑笑并不言語什麽。

到了侯公館,秦艽先下了車,小九從另一頭下來,韓陽伴着秦艽,小九就像秦艽的小尾巴似的,跟随在秦艽身後,乍看過去,就像是秦艽新收的小跟班。

“過來,小九。”秦艽覺得好笑的沖小九招招手,他不明所以,腳步也沒有移動,秦艽只好伸過手臂,自然而然的攬住小九瘦弱的肩膀。雖在秦公館待了不少時日,但小九卻并沒有長胖多少,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眸總叫人心神蕩漾。

“你可不能看了旁的人。”秦艽同他開玩笑,他倒一臉認真的聽着,還鄭重的點了點頭。

家中的小仆引着他們來到大廳——能夠在侯公館做事也是有一定要求的,家中的小仆丫頭,無一例外,全部是眉清目秀者。小九惦念着秦艽的話,不敢随意打量,只覺推開門的一剎,歡聲笑語立刻湧入耳中。

“呀!九爺您來啦!”一個女人笑吟吟地說道。

秦艽熟稔的和她打着招呼。

她上前一步,自然而然的挽住秦艽的手臂。她穿着暴露的低胸紅色禮服,豐‖滿的胸‖部緊緊的挨着秦艽。像他們這樣的達官貴人,早就适應了這般生活,唯獨小九一人,羞紅了臉。

“許久未見,程小姐越發動人了。”秦艽嘴裏一邊客套着,一邊把手抽了回來。

“瞧您說的。”這位程小姐“呵呵”的笑着說道。

“小九,是不是有些餓了?”秦艽忽的彎下腰來,關切的詢問着透明人一般的小九。

秉承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老舊觀點,小九是瞧着另一處的,盡管心裏酸酸麻麻,分外不想秦艽和那位漂亮的小姐搭話,盡管搞不懂自己這是怎麽了,但小九也不是個不懂規矩的人——哪一個有權有勢的,不是這樣的呢?現在被秦艽這麽一關心,反倒有些不自在,他低着頭不答話,只紅着兩只耳朵搖了搖頭。

“怎麽會不餓呢?”秦艽似是沒注意到這位程小姐探究的目光,有點怨怪的說道“胡管家告訴我,你今天下午光顧着習字,什麽都沒吃,這樣可對身體不大好。”他轉頭對程小姐抱歉的笑笑“您看,小孩子不懂事,讓您見笑了。”

程小姐嘴裏道着“沒事,沒事”眼睛卻已經把小九打量了一個來回。這是一個少年身形的俊俏可人兒,端的是溫順的眉眼,腮邊總挂一抹羞怯的紅,更添一抹清純。她故意拖長了尾音:“這位是——”

“我的一位友人。”秦艽笑道。

程小姐立即換了一種眼神看待眼前的少年人,只不過小九低着頭,沒發現這目光中的玩味。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秦艽便帶着小九來到鋪着雪白桌布的長桌前,上面擺放着琳琅滿目的精致食物,頓時讓小九看花了眼。秦艽看他這副模樣可愛的緊,不禁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柔聲問道:“想吃哪一樣?”

小九哪裏好意思回答,連頭都不敢向長桌的方向扭動,幸好秦艽在,他記悉小九的性格,伸手取來一塊奶油蛋糕:“給。”

小九小聲說着謝謝,手指小心翼翼的觸碰着裝着蛋糕的碟子,記佛這是多麽寶貴的東西,生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在戲樓的時候,小九只隔着巨大的櫥窗玻璃觀察過這種蛋糕,它們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是小九在幻想裏都不曾擁有過的。

“這是侯公館專門請師傅做的,嘗一嘗。”秦艽彎下腰,在他耳邊輕聲道。

這麽漂亮的蛋糕,小九還是第一次見到。像雲朵一般的白色奶油上點綴着一朵一朵的小花,頂端還固定着一顆鮮豔欲滴的紅色草莓。小九認認真真的瞧了好幾眼,才下定決心用勺子挖下一點,放進口中。奶油和舌尖接觸的一剎那,奶香味立刻蔓延至整個口腔。

“甜不甜?”秦艽笑吟吟的問道。

小九兩頰緋紅的點點頭。

趁着小九毫無防備,秦艽猛地湊過去吻了小九的嘴唇一下,待小九意識到,他已經站直了身體,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小九:“果真是甜的。”

這下子,小九就更加害羞了,恨不能鑽進地縫裏。

“呀,九哥你來了!”侯二攜着紫蘇,向秦艽這邊走來,但目光落到小九身上時,多了一份別的意味,這讓小九不禁有些畏懼的縮了縮脖子,仿佛他還是那個在戲樓無依無靠的小戲子。

“恕之。”秦艽笑着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他。

“旁的屋子在打牌,九哥去瞧瞧熱鬧?”

秦艽一貫是不喜歡這些的,但出門應酬,有時為了不掃大家的興,多多少少還是沾一些。他略微彎下腰,貼着小九的耳朵輕聲問:“小九想去嗎?”

以往小九只見過戲樓的小仆們發了工錢,領了賞錢湊在一起打着玩,贏得不多,輸得也不多,但小九不喜歡。可此時,也輪不到他喜歡不喜歡的。他瞧着腳尖,半晌才點點頭:“小九……小九自然是要跟着九爺的。”

“瞧瞧,這才跟着九哥多少日子呀,倒一副‘爺去哪我便也去哪’的姿态了。”侯二半真半假地說道“不像我家這位,總也是個喂不熟的。”

秦艽的目光這才落到紫蘇身上。有些日子未見,紫蘇反而請瘦了不少,這般天氣,依舊穿着長袖的旗袍,臉上施了些胭脂水粉,氣色如何倒也看不出。

“如今也該稱素心了。”秦艽笑着對紫蘇道。

紫蘇的臉上挂着禮貌的淡淡的笑:“九爺說笑了。”

“今時不同往日。”秦艽的力道不大,像是拂去小九肩上的灰塵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日子裏,昔日的殘妝也換了名字。”

“正想問殘妝本來的名字呢。”侯二來了興致,隔着黑色的墨鏡,小九都能感到他灼熱的目光。

“金九茂。”秦艽笑了一下“與我也有些緣分呢。”

侯二“嘿”了一聲:“還真是!”說完,目光便落到紫蘇身上“我與素心,怎麽就沒這緣分呢?”

紫蘇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顫,她僵硬的笑道:“怎麽……怎麽就能說沒有呢?剛二爺不是還嚷嚷着要帶九爺去打牌嗎?咱們這便去吧。”

“瞧我這記性!”侯二拍了下腦門,嘴裏發出“嘶”的一聲“走走走,九哥,一道打牌的,都是認識人。”

左右兩個小仆推開雕花的大門。另間屋子裏,雲山霧繞,幾桌麻将已經擺開。對于秦艽來說,牌桌上坐着的自然不是什麽生面孔,而小九不敢随意亂看,他只跟着秦艽,規規矩矩的盯着自己的鞋尖,和往日裏那個小戲子也沒什麽差別。

“哎呀哎呀,是九爺!九爺來啦!”一個中年男人站起來,話語中奉承的意味十分濃重。他一臉巴結的把位子讓給秦艽,他的女伴立刻柔若無骨的倚到秦艽身上。秦艽沒做什麽表示,卻是讓小九坐到他的另一邊,低頭問着小九這樣那樣的問題,都是些瑣事,也不怕身旁的人聽到。但這可讓中年男人的女伴吃了一驚。要知道,這位秦九爺雖是個性子脾氣頂好頂好的,但論起無情,在圈子裏也是出了名的,從未見過他對哪個這般好過。

牌桌上另一個男人也讓了位子給侯二,男人的女伴也嬌俏的偎在侯二身上,侯二并不像秦艽那般,他自然而然的伸手摟住她,和她調笑起來。坐在他身邊的紫蘇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似是看慣了這幅場景。

打牌免不了抽煙,但這還是小九第一次見到秦艽抽煙。沒有侯二的那份痞裏痞氣,反而顯得十分沉着穩重。他将香煙叼在嘴裏,煙霧籠罩着他的臉龐,隐隐約約可見他半眯着的眼,似是在琢磨手中的牌該如何打。偶爾會取下嘴邊的香煙,在煙灰缸邊緣輕輕的彈彈煙灰。

“是不是嗆到你了?”秦艽微微垂下頭,看着幾乎要縮成一團的小九。

小九慌忙搖搖頭。

“這一局過後,我們就回家。”秦艽安撫的低聲說道。

小九還是搖搖頭。

“莫不是小九喜歡這裏?”秦艽故意打趣道。

小九又是一陣用力的搖頭。

“九哥,這可當真是心肝啊!”侯二扔出一張牌,意味不明的調笑道。身旁濃妝豔抹的女伴挽着他的手臂“咯咯”笑着,然後嘟起紅豔豔的嘴唇沖他撒着嬌:“二爺把不把我當心肝嘛!”

“那不是必須的嗎?”侯二捏着女伴尖尖的下巴,笑嘻嘻的說道。

這時,門被推開,一個小仆模樣的青年小跑進來,附在侯二耳邊低低的說着什麽,侯二依舊那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揮了揮手:“行了行了,下去吧!別讓這些個事擾了爺的心情。”

正說着,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和穿着華貴的婦人走了進來,盡管有幾個小仆丫頭攔着,但完全不起什麽作用,甚至那婦人還揚手打了其中一個丫頭:“敢擋老娘的路,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嫂子。”侯二停下打牌的動作,透過漆黑的墨鏡,盯着闖進來的這兩人——他的哥哥侯行之和嫂子陳意。他扯了扯嘴角“說話歸說話,動手幹什麽,傷了和氣不是?”

“哎呀,恕之,瞧你這話說的。”陳意假笑道,一面不停地給侯行之使眼色,但他在自己的弟弟面前,完全拿不出當大哥的氣勢和身份,嗫嚅道:“恕之……”

在這屋子裏的幾桌人,甚至可以說全桃源鄉,都知道侯家的老大,那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典型廢物,侯家真正掌事的是侯二,他平日的花銷全部是朝侯二拿的,也不和侯二住一處,占着侯家那座空落落的祖宅。

侯二像是完全沒看到侯行之,依然在牌桌上有來有往,摸牌吃牌,看起來正在興頭上。

“恕之……”侯行之又低聲下氣地叫了一聲侯二的名字,臉上是滿滿的尴尬。

“怎麽啦,大哥?”侯二又摸了一張牌,臉上的神情看不出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如何。侯行之也不敢惹他不快,讨好地說道:“恕之,我今天過來是想和你借點錢,有急用。”

“看來是真的挺急的。”侯二意有所指。平日裏他找他拿錢,總還是要點臉面的,如今卻是連這最後一層皮都撕掉了。

“是呀,恕之。”陳意看自己丈夫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急忙上前道“也不是故意擾你清淨,你知道你大哥那壞毛病,人家都找上門來了,現在就在外面……看在一家人的份兒上,你看——”

侯二吃了一張牌,忽然高興的叫起來:“诶诶诶!胡了!”

“二爺好手氣啊!”衆人說着,紛紛掏出錢來。

“拿去吧,大哥。”侯二也沒看這些錢有多少,胡亂的一抓,塞到了侯行之懷裏“嫂子說的對,看在兄弟的份兒上,是不是?”

侯行之慌忙接過來,一疊聲的“謝謝,謝謝”,陳意也是陪着一副谄媚的笑臉。

“一家人歡歡樂樂的,這多好啊!”侯二咧開一口白森森的牙,對他們二人笑道。

旁的人似是看慣了侯二的這幅做派,不甚在意的問着要不要再來一把。侯二一面點着頭,一面拉過侯行之:“大哥你來替我打一把吧。”

侯行之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可又隐隐有些擔憂。侯二哈哈笑着把紫蘇推進侯行之懷裏:“大哥你怕什麽,有素心在旁邊陪着你,打什麽牌都順風順水。對不對,素心?”

他的眼睛從黑色的墨鏡上方瞅向紫蘇,她控制不住的哆嗦了一下,臉上笑着的表情比哭還難看:“爺別拿素心開玩笑了……”

侯行之也略微有些尴尬。誰不知道過往他和紫蘇那點事呢?

“這怎麽能是開玩笑呢?”侯二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從來不開玩笑。”

紫蘇的身體抖得不像樣子。小九的心裏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情感,仿佛透過她,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秦艽似是發覺小九的異樣,牌桌下的手慢慢握住小九冰涼的手,面上還是溫文的笑:“恕之,屋子裏有些悶,讓小九和素心去外面透透氣吧!”

紫蘇猛的擡起頭,眼底隐隐有淚光在閃動。

侯二的表情一下子垮下來,覺得無趣的砸咂嘴:“行啊。”他俯下身子,湊在紫蘇耳邊低聲道“過去的金主為你講話,是不是很開心?”

紫蘇畏懼的瞧着他,侯二卻笑着直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小九初次來,你可要一盡地主之誼,帶着他仔細轉轉。”

“去吧。”秦艽輕輕對小九道,手掌安撫的放到他的後背上,不知為何給了小九無盡的勇氣。他微微點頭的功夫,紫蘇已經站起來,兩人并肩走出房間。

侯二一直盯着小九的身影,嘴角浮起一絲笑:“難得不怕生……”他忽的轉向秦艽“九哥你是怎麽調‖教的啊?”

秦艽笑笑,卻是站起身來:“不多叨擾了,明日裏還有旁的事,先行一步。”

“诶,九哥!”侯二喊着,秦艽只是揮揮手并未應答。侯二的嘴角不禁撇了撇,被黑色墨鏡遮擋的眼睛裏,一絲厭惡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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