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等着。”
孟劍卿點起油燈時,孟知遠笨拙肥大的身軀已擠了進來,坐下後說道:“講武堂在浙江開始招生了,我已經給你和劍臣都報了名,正打算捎信到天臺寺去叫你盡快回來準備,你回來的得正好。來,來,我先給你說說前兩年的考試情形。”
孟劍卿關上門,回過身來看着笑眯眯的父親:“你真希望我們進講武堂?你希望我們進去之後做些什麽?”
孟知遠搔搔頭:“你這小子,說些什麽混話?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別是被天臺寺的和尚教壞腦袋了吧?”
孟劍卿懶得再跟這老狐貍繞來繞去,徑直問道:“父親,你胸前的火焰刺青還在嗎?那面銅鏡還在嗎?”
孟知遠大受打擊,張口結舌地呆在那兒。
孟劍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好一會,孟知遠回過神來,苦笑道:“你這混小子,一定要親眼看過,才肯放心,是吧?”
孟劍卿不語。
孟知遠只好繼續無可奈何的苦笑,一邊在心裏想,他兩個兒子,都是這副不肯饒人的德性,真不知像了哪位祖先;他自己可是寧海衛有名的彌勒佛老好孟。
他略略轉過身子,拉開胸前衣襟。
孟劍卿兒時偶然間見過一次的火焰刺青,已經被滿綻的肥厚胸肌擠得完全變了形——變成了一般軍士之中最愛刺的黃額虎紋——只需要略略加幾針便成了。
孟知遠自嘲般說道:“你老爹我這些年老是閑着,一放了膘,當真是勢不可擋。劍卿啊,再過兩年,老爹我只怕連刀都提不動了。至于那面破銅鏡嘛,我早說了是一面破銅鏡,都不知碎成幾十片了,哪裏還找得到?”
孟劍卿暗自籲了口氣,但是緊接着又問:“你那時是什麽職位?”
其實他想問的是:“有多少人認識你?”
他猜想并不是每一個教徒都能有那樣的銅鏡的;火焰的形狀是不是也與各人的職位有關?如果孟知遠當年已經有許峤如今的地位,認識他的人只怕很多;即使是這麽多年後,要找出一個人證來也不應太難。
如果真是那樣,他怎麽做才能保住這個要命的秘密?
孟知遠嘆了口氣:“我做的都是一些上不了臺面的事情,哪裏敢抛頭露面?更不要說什麽職位了。”
嚴五與嚴七曾經說,明教中有一個專司各地眼線與暗哨的傳香殿,殿中十八使者,分掌十八行省的事務,除了傳香長老與教主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使者的身份。
孟劍卿狐疑不定地打量着父親。
如果是這樣……明教教主與傳香長老早已死去,各省傳香使者與傳香人據說也在群雄争霸之際死傷殆盡,明教耳目不靈,所以才會讓大軍成功圍剿;傳香殿就此廢棄,久無繼任者。這麽說沒有人知道父親的身份了?難怪得他會大意到将銅鏡和刺青留了那麽些年,以至于讓自己發現。
他将自己送到天臺寺去習武,究竟是因為浙東風氣如此,還是因為他在耳目通靈的傳香殿呆了那麽些年,清楚地知道明心與明性的身份?不過,也許他立定主意要與明教脫離關系,是不會有意将自己送到嚴五與嚴七身邊去的,嚴五與嚴七選中自己,不過是巧合而已。
孟知遠也在打量他,一邊啧啧搖頭:“想當年你老爹沒放膘之前,也算是個英俊少年了,你們兩兄弟,倒比老爹我還強得多,只是這脾氣可就大大地讨人嫌了。”
孟知遠這些年,少說也長了三十斤膘,即使是當年的熟人,只怕也無法将現在這個笨拙肥重的百戶,與當年那個英俊少年聯系到一起。
孟劍卿至此也想到了這一點,嘴角露出一絲不自覺的笑意。
這頭老狐貍!
但随之而來的卻是無可名狀的憤怒。
如果他早知道這回事,他就會猜到,那個蒙面人,認識的是嚴二先生而不是父親;錦衣衛兼程趕往寧海衛,要找的也是嚴二先生而不是父親。
在天臺寺中的五年,他習文學武,日夜苦修,期望着終有一日,他将如寶劍出匣、萬人矚目;然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幾乎都在眨眼間化為灰燼。
到現在他才醒悟過來,攔路劫殺那些錦衣衛時,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風險。哪怕逃走一個……
于氏在外面敲門,送進一碟熏魚、一碗青菜和一大碗白飯來,又默然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孟劍卿這會兒感到自己确實也餓得狠了。
孟知遠仍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埋頭苦吃。
孟劍卿忽地悶悶地說道:“這些事你應該早告訴我。”
孟知遠這一回的嘆息倒是貨真價實:“那些都是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才幹的事情,又早已過去了,上頭的人和下頭的人都死得一幹二淨了,我還提它做甚?不但是你,就連你大娘和你娘,我也從沒提過半個字。你也該忘得幹幹淨淨。這都不關你的事。”
他猜想孟劍卿問起這件事,不過是因為,嚴州彌勒教起兵的消息讓孟劍卿擔心了——誰都知道彌勒教其實就是明教的分支與變身,奉祀的同樣是那滌除黑暗與邪魔的烈火。
孟知遠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明天劍臣也該回來了,我再和你們說講武堂的事吧。”
他臨走之時,孟劍卿低聲說道:“父親,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麽你不肯讓我和劍臣像其他人一樣刺青。不過現在我明白了。”
在孟知遠心中,只怕沒有一種刺青,比得上那簇火焰的美麗;然而那又是一簇只會給他的兒子帶來災難的火焰。新的王朝,容不下這簇離經叛道的火焰。
與其刺一個令他無法釋懷的替代品,不如留一片空白。
讓他的兒子們,從這片空白中開始他們的一生。
但是孟知遠很快知道了,孟劍卿再也不可能從空白中開始他的一生。
錦衣衛是第二天淩晨到寧海衛的,得知驿道上出的這樁大案,孟知遠的臉色立時刷白,冷汗當時便下來了——不用想,這個事就算不是孟劍卿幹的,也和他脫不了關系,否則怎麽會突然間問起那些事?
天地良心,他可做夢也沒想到孟劍卿那混小子會卷進這麽要命的大案裏去,早知道他就該告訴那混小子這些秘密的,現在可好……
主辦此案的沈千戶,看上去十分文秀和氣,讓孟知遠在對面坐下,打量着他冷汗涔涔的臉,倒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這也難怪,寧海衛境內死了九名錦衣衛,這是多大的事!更何況那死在現場的疑犯還是在寧海衛住了五年的根伯,而且這個根伯還救過孟知遠小女兒的命。
孟劍卿也被叫去問話。他回家的時間,使他被懷疑有可能見過那場厮殺。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沈光禮。這一次見面在他看來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雖然心中不無緊張,不過他表現出來的震驚與不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很坦然地回答說自己走的小路與驿道相隔甚遠,即使時間上恰好吻合,只怕也看不見隔了兩道山梁的厮殺;至于馬嘶聲,這在驿道上是常事,他也許聽到了,但是并沒有在意。
他自信自己的言行毫無破綻。
要直到幾年以後他才知道,不了解沈光禮的人,初見沈光禮時,都會大大低估這位沈大人的眼光與手段——他也不例外。
沈光禮平靜而淡然地聽完他的話,不置可否,只轉頭向孟知遠說道:“你說的根伯,其實是嚴二先生。他在寧海衛住了五年,你居然未曾察覺?”
孟知遠頭上的冷汗冒得更快,只能一疊聲地自稱失職該死。
沈光禮沒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說道,嚴二先生也算是一代宗師,不可輕慢;既然于孟知遠有救女之恩,那就由他負責安葬。
下葬之時,孟劍卿悄然将一尊小小的木雕彌勒佛放入了嚴二先生的頭顱之下。
就讓他膜拜了一生的彌勒,引導他的重生之路吧。
泥土推入坑中,掩蓋了裹着白布的人體。
冬去春來,這片泥土上,很快便會長出青草,再也看不到墓地的痕跡。
而孟劍卿,即将踏入一個新的世界。
之一:少年郎
【一、】
時當深冬,庭外大雪紛飛,頗有呵氣成冰之勢,杭州都指揮使司的指揮使胡愈的額上,卻已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半躬着腰,拱手而立,滿臉堆笑地望着面前正慢慢翻閱名冊的應天府左軍都督同知、南鄉伯鄧南庭。
良久,南鄉伯合上名冊,略略“唔”了一聲,說道:“看來此次候選子弟,都是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浙江省不會再有方國珍的舊部子弟被推選進講武堂的事情了吧。”
胡都司連忙道:“那是,那是。”
南鄉伯沉吟一會,又